第7章 初識
初識
經年累月的勞苦和思慮讓柳執看起來有點營養不良,個子高,但體重比同齡人差了不少。
別人已經穿上羽絨服雪地靴的時候,柳執還穿着深秋穿的厚夾克。
他頂了同事的夜班,從晚上六點一直上到淩晨三點。那天白天剛考了試,正累的時候,柳執怕自己堅持不下去,專門買了一小瓶薄荷糖,困了就含在嘴裏。
下班了,站了一天又不停說話的柳執脫下工作服,他甚至有些不想回家,餐廳比家裏暖和多了。他穿上外套走入寒風中時,身上起了一層冷汗。
或許是太累了,柳執急促地吸了幾口氣,拖動兩條無力地雙腿,安靜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他走得很慢,家裏沒有什麽值得他期待的,于是腳步不急不緩。
好像的确是太累了,柳執扶着路邊凍得冰涼的電線杆,捂住胸口,寒風一過,柳執打了個抖。
眼睛花得看不清路,柳執幹脆摸索着坐在臺階上,這是低血糖的症狀,他很熟悉,只要安靜地等待片刻,就能重新站起來走路了。
燈光和雪花一同落在他的頭發和睫毛上,融化在他蒼白的臉頰和脖頸。
柏回發現暈倒在路邊的柳執時,他身上的雪已經落了薄薄一層,一動不動地歪倒在電線杆旁,無聲無息,像個漂亮的玩偶,被人丢棄在路邊。
柏回小跑過去,推了推這個陌生的男孩,沒有動靜,呼吸很微弱,但幸好還有呼吸。冬日的淩晨寂靜無比,他若是這樣坐一夜,不到黎明便會丢了性命。街道上沒有人,附近連24小時便利店也沒有。
黑壓壓的窗戶宛如野獸巨口,安靜地蟄伏,等待吞噬柳執的生息。
柏回叫了救護車,把自己的外套脫下來,穿在了柳執身上。他小心地捏着柳執的手腕,反複确認他的心跳和脈搏,将拉鏈拉緊,原地躲着腳小跑着等待救護車。
這個男孩看着年紀不大,怎麽半夜在這種地方暈倒了呢?他的家人呢?
柏回在他的口袋裏摸了摸,沒摸到有關他信息的東西,破舊的錢包裏只有一張照片和一張身份證,身份證上的照片看着和他本人不大像。
該不會是什麽小偷吧?或者人販子的同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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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實在太冷了,淩晨的氣溫恰好是最低的時候,柏回搓了搓柳執的臉和額頭,試圖把他搓熱。
這個男孩實在太沉了,柏回架不動,又生怕自己一動作,再把這人身上別的什麽病加重了。
附近一家賣衣服的商店都沒有,救護車再不來,凍死在這的可能就是兩個人了。
柏回往手心哈氣,又拉着柳執的手狂搓一通:“快醒醒啊,你再不醒我就要凍死了啊。”
淩晨不會堵車,在柏回又累又冷的時候,救護車呼嘯着停在他面前,紅藍光閃爍着,把他們的臉頰都照亮。
柏回跟着上了救護車,坐在擔架床的旁邊,有點新奇地縮在座位上四處看,這還是他第一次坐救護車呢,裏面原來是這樣的。
随車的醫生有條不紊地給昏迷的柳執測量心跳和血壓,護士給他披了一件棉服,還誇柏回發現的及時,再晚些就真的要橫屍街頭了。
柏回穿着一件單薄的毛衣,五官青澀,但已經有了溫潤如玉的樣子,他有些驕傲又不好意思地笑着,眼睛彎彎的。
這是他第一次做這麽大的好事,十七年來第一次,竟然救了一個孩子!
把這件事告訴老師,能不能獎勵他一個星期不用寫作業?
到了醫院,按流程急救、住院,柳執身上最值錢的東西是柏回的羽絨服,柏回想着幫人幫到底,從書包裏掏出小皮夾,用自己攢了兩個月的零花錢把柳執的醫藥費付了。
醫生打趣他:“你都不認識他,大街上撿來的小孩,他要是壞人怎麽辦?”
柏回這才想起來,自己應該先報警的,大抵是凍傻了。不過他不在乎這些:“救人是救人,就算是死刑犯生病,也要先治療再行刑的。”
不過這個男生給他的感覺不像壞人,倒像是吃苦耐勞的。
柳執躺在病床上,身上的雪已經融化了,濕冷的夾克和長褲被脫了下來,明明很高的一個人,陷在病床裏确是這麽薄一片。
柏回站在病床邊,脊背挺得很直,整個人幹淨又溫柔,一看就是單純善良的小孩。醫生将病情和柏回說了,柏回認真地點頭,捉摸着營養不良和低血糖幾個字。
柳執有點發燒,臉蛋燒得通紅,竟有些血色了。
也不知道他多久能醒,柏回拉過小凳子守在床邊,心裏盤算着一會兒要是遲到了該怎麽和班主任說。
要是他有相機就好了,能給自己和病床上的男孩拍一張合影,說見義勇為的可信度應該會大大增加吧。
病床旁的機器響得很單調,柏回聽着,打盹兒時腦袋從手心裏滑下來,瞬間驚醒了。
柏回突然響起這個男孩有低血糖,迷迷瞪瞪地翻自己的錢夾,繳完醫藥費之後還剩一點,剛好夠買一頓飯的,既然花都花了,幹脆都給他花了好了。
柏回抄起自己在暖氣上面烘幹的外套,下樓去醫院附近的餐館轉了一圈,買了幾個他認知裏營養又适合病號的菜。
在門口拍掉身上的雪,柏回擦了一把頭上的汗,提着盒飯進了屋。柳執還是沒有醒,醫生說他應該是在休息,恢複身體機能。
柏回聽懂了,是太累了在睡覺的意思。
病房裏沒有微波爐,但醫生的值班室裏有,柏回怕他醒來之後飯涼了,去護士站拿了紙和筆,給他寫了一張紙條,想了想又把自己撿到他的全過程寫了下來,結尾交代上一句:“給你買了飯,等你醒來可能已經涼了,可以去醫生的值班室,請他們借你微波爐用一下。以後要好好休息,好好吃飯。”
寫下這八個字,柏回又有點後悔,冬天沒有羽絨服穿又營養不良的小孩,不好好吃飯難道是因為不喜歡吃嗎?
他這樣寫,簡直就是往人的傷口裏撒鹽。
柏回懊惱地劃掉,感覺不太美觀,又把一張紙撕了三半,中間這一條被他撕碎扔進垃圾桶,在小的那條上補了一句:“保重身體,希望你的未來一帆風順,我去上學啦,回。”
柏回撐着下巴守了他一早上也不見人醒來,頓時覺得自己飯買的太早,已經放的不好吃了。
天光大亮,氣溫回升,柏回也得盡快去上學,不然老師發現了就要給家長打電話,到時候爸媽不知道要唠叨他多久。
他把紙條壓在餐盒下,拎着書包跑到了公交車站,他不常來城郊,早高峰的時候回學校要花上兩三個小時,柏回靠在車窗上,看着清晨金色的陽光,隐隐的興奮還在胸腔裏跳動。
2008年1月6日,我做了一件好人好事!
柳執一醒來,就被旁邊坐着的民警吓得一懵,他呆呆的,花了十分鐘才弄明白自己在哪,但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怎麽躺到醫院來的。
正襟危坐的男警察見他醒來,和煦地和他打了個招呼。
柳執頭暈得屋頂亂轉,不太清醒的腦子條件反射地開始思考自己為什麽會被警察找上門。
民警的态度很好,只是說接到熱心市民的報警,看見他一個人半夜在路邊暈倒,來問他的家人是不是在本地,有沒有什麽困難。
柳執搖了搖頭,心中悄悄松了一口氣,還以為他打工的事被人舉報了,要是鬧到派出所,不僅拿不到工資,附近的商家也不會再雇傭他。想要找到新的工作,就要去很遠的地方,走路去太不現實。一來一回,算上坐公交的錢和時間,他未來的日子會過得更艱難。
民警見他是本地人,問了他的家庭信息後沉默了幾秒,又問他有沒有申請助學金,柳執點頭,不願再多說什麽。
民警離開後,柳執皺着眉頭,有些不願面對。
他發自內心地感謝那位把他送來醫院的好心人,不然他就要凍死在路邊了。又懊惱自己為什麽沒及時醒來,輸的液吃的藥住的院,哪樣不是錢?這一趟,估計自己半個月的兼職都白幹了。今晚還有工作,他生病了,今晚的兼職又怎麽辦呢?
這麽一想,柳執的表情有點難過,怎麽就沒凍死在街頭?死了一了百了,也不用每天思前想後,野狗一樣掙紮了。
但媽媽還在,他死了誰照顧媽媽呢?不給療養院交錢,媽媽怎麽辦?
柳執咬着牙,抹一把眼角,掙紮起身,不出兩秒又跌回床上。他的身體太疲憊,一旦放松下來,一定會生一場大病,病得他沒法下床。
麻繩專挑細處斷,最後一根稻草專找快要累死的駱駝。
柳執手背貼上額頭,燒還沒有退,無力感逐漸湧上心頭,淹沒了他的頭頂。
他又休息片刻,甩開雜亂的思緒,拔掉針頭,從衣架上拿走自己的衣服,檢查了一下身份證,慢吞吞地站起身。
床頭放着的飯盒和下面壓着的紙條映入眼簾,柳執拿起紙條,因為低着頭太暈,又坐回病床上。
上面事無巨細地交代着字跡主人發現柳執、叫救護車、守在他床邊的全過程,有些地方甚至花了幾個簡單的小表情,來表達對方的震驚和匆忙,字裏行間還透露着一點高興。還有幾句碎碎念,說希望他不是壞人,如果是壞人的話,他的成就感就要大打折扣了。
柳執看着看着忍不住笑出聲,心頭第一次有點輕快的感覺。
字寫得還挺好看,看內容不像個成年人,像無憂無慮強裝成熟的小孩。
柳執十分珍惜地把兩張紙條對折好,放在了貼身的口袋裏。看了一會兒床頭的盒飯,還是把它們提走了。
他扶着牆,慢慢挪到了繳費處,問他的醫藥費要多少錢。
繳費處的醫生告訴他,他的錢已經交過了,柳執一愣,又問是誰交的,對方說不認識,是個比他矮點的男孩。
哦,比他矮點的男孩,果然是個小孩。
柳執胡思亂想,道了謝之後又掏出紙條,上面沒有聯系方式,他翻到背面,發現對方在角落留了一行小字:“醫藥費我已經交過了,你要是想還的話,等以後你見到我請我吃飯吧!”
柳執又笑,嘆了一口氣。
他連對方的臉都沒見過,談什麽見到他然後請他吃飯呢?
落款也只有一個回。
柳執還以為是讓他回複的意思,琢磨半天才明白對方可能就叫回。
還有人叫這個?
柳執辦了出院手續,慢騰騰地向學校走,累了就停下來歇一會兒,坐下來曬曬太陽。
他遇到天使了,是真的天使,柳執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