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43章
皺着眉, 許杏然任由夜景擦過眼底,其實什麽也沒看清。
她該望他一眼的,可惜, 她好像喪失了這種自如的控制力。
良久, 她問句帶點倉促:“你真的記得所有事嗎。”
“放心, 我只會比你記的更清楚。”
他冷靜地目視前方, 不允許話題繞開:“希望你能考慮我剛才的話。”
“你……”她嗫嚅着。
許杏然陷入了更長的沉默,這是她面對一切難題的下意識反應。
處于該說不該說的界限,她會選擇閉嘴,反正沒人聽她解釋。她實在想不明白, 陳之敘居然還能說出這些話。
“不是, ”許杏然試圖把話音壓得尋常,“你肯定有什麽搞錯了。”
車在紅燈前停下,陳之敘終于得空轉頭:“你到底在猶豫什麽?”
她雙唇微張, 眼睫胡亂眨動,也不知到底在沒在觀賞遠處行人。陳之敘不再看她,松制動起步:“你……有你自己的邏輯,我相信你的思考, 不管那是對還是錯。你憋着不說,我便幫不了你,能說服你的只有你自己。”
他聲音回蕩在車廂內,尾調很輕, 近乎誘哄姿态。
許杏然卻找到例證, 他根本理解不了她的例證。她轉過頭,硬邦邦朝他落聲:“很抱歉, 我給不了你答案。”
陳之敘繃着下颌,借轉向調開眼。
“你放我下車吧。”許杏然一鼓作氣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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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依舊平穩地駛着, 陳之敘好半晌才開口:“你動不動就要下車的毛病什麽時候冒出來的?”
許杏然噎一噎,被他的平靜刺到冒火:“只在你的車上發作,我也不想的。”
前邊是商區,車正在不斷延長的隊伍中緩慢挪動。
重重疊疊的紅色尾燈拖緩心底的倒計時,許杏然絕望地平複呼吸,讓自己回到毫不在意的真空狀态。
就在她以為陳之敘再也不會搭理自己的時候,他說話了:“我不需要你的回答。”
許杏然眼瞳睜大,僵硬地回視他。
“現在不用,以後也不用,”陳之敘胳膊松下來,垂在膝蓋上,“你用不着緊張。”
“我沒緊張。”許杏然扯扯唇,又去眺路口的信號燈。
“我知道。”陳之敘根本不信她,懶洋洋說話:“你不如靠着坐好,我會送你回去的。”
許杏然是察言觀色,靠別人的神色生存的雜食性動物。
每當他提起以前的事情,她都過分應激,像是刺破了她推到腦海深處的屏障。但那道不清的憤怒更多朝着她自己,而他只是被波及的那位。
所以,陳之敘試圖弄清她,也學會反省自己。他總不會毫無過錯。
游玩過後的工作周,學期正式進入收尾。
許杏然點開工作群裏的考試安排還有監考排班,找自己名字。果不其然,她、譚晉晉還有楊語寧三人的名字反複出現在早上,很整齊。
譚晉晉已經截圖到小群吐槽了:『各位姐姐妹妹,找到自己了嗎。』
楊語寧跟在下頭回:『我們三的程度,根本不用找。』
譚晉晉大為無語:『又無聊又要早起,啥時候才能熬出頭。』
和人聊天的功夫,林小春發消息過來了。內容很震撼,讓許杏然準備一堂期末公開課,當新老師的成果檢驗,就在這周。
許杏然頓時什麽心情都沒有了,幹巴巴回個“好”,問清楚具體事宜後,焦慮地開電腦找資料。
這種狀态持續到公開課前一天。
留給她的準備時間本就不長,許杏然下班才改完最後的ppt。從頭到尾檢查一遍,她鑽進衛生間對着鏡子試講。
她很清楚自己的定位,林小春也聽過她面試。
新老師公開課,尤其是第一次公開課,更傾向于診斷,暴露出問題再正常不過。
許杏然只祈禱自己別砸破及格線,那之後,就是她最能應付的批評複盤環節。
計佳韞進門的時候,許杏然正聽着錄音,對照教案往ppt裏添批注。
計佳韞一如既往拎着外賣,聞起來孜然香味很濃:“這麽晚還在忙?”
“不晚啊,”許杏然瞅瞅筆電顯示的時間,“你怎麽有空過來。”
“補休。”計佳韞換上拖鞋,到茶幾邊坐下:“不是說今天櫃子送到?我過來幫你忙的。”
許杏然停下鍵盤,又去瞅日期:“哦,對哦。”忙碌有着讓時間拉長又縮短的魔法,很難意識到過去了多久。
提袋放到一旁,計佳韞半趴在桌上玩手機,刻意敲敲木面:“這不是舒服多了。”
“是啊。”許杏然的視線回到屏幕。
捏着那沓A4紙煩躁地翻,紙面已經因為她的筆記變得皺巴巴的,許杏然又突然想起自己沒充電。
她突然站起身,去插座旁充上她的小蜜蜂和翻頁筆。
才接完線,手機就應景響起,送貨的師傅到樓下了。
許杏然單音節應着聲,用眼神沖計佳韞示意,随即往樓下走。
錄音筆還播着,趁許杏然人還在門邊,計佳韞吼了句:“錄音筆要充電嗎。”
許杏然腦袋探回門框:“不用。”趿鞋,她阖上門。
“那我幫你關掉。”計佳韞的聲音又從門縫裏鑽過來。
小區有電梯,許杏然刷完門卡帶師傅們上樓,沒花多少時間。
到了樓層,她跟在最後喊計佳韞:“幫忙開個門。”
“計佳韞?開門?”
重複幾遭,沒人理她。許杏然只能摸出鑰匙,從櫃子旁擠到門邊,解鎖推門。
她比師傅們先踏進屋內,計佳韞就好好坐在原來的位置上,背影對着她。
許杏然松一口氣:“吓死了,我還以為你怎麽了。”
給師傅們指好房間,她走過來拉計佳韞去提供參考意見。
近了能聽見,錄音筆在響。有她的聲音,還混着個不清晰的男聲。
許杏然差點以為自己在做夢,産生了遙遠的幻聽,時間進度拉回那個湛藍色的夏天。
等她再反應過來,驚恐沿指尖一路上蹿,攫住心髒。
她聽見自己漸大的呼吸聲,随後用力奪回錄音筆,計佳韞訝然轉頭看她。
許杏然什麽也沒說,抓着錄音筆丢進屋內唯一帶鎖的櫃子,進屋跟師傅交涉。
木櫃架到床邊,許杏然出來找筆簽名,一直埋着頭。
等師傅們離開的時候,她去冰箱拿了飲料送人。計佳韞回身倚在茶幾上,視線就描點似地鎖着她,許杏然梗着脖子一下也不轉頭。
心髒打鼓般亂撞,腦袋在思考對策,但線索像蛛絲那樣黏在一起。
她有理由相信雞皮疙瘩已經爬了滿胳膊,小時候讀完恐怖小說就這反應。
送師傅們進電梯,許杏然道完“再見”,半天才挪轉腳尖。
屋裏,計佳韞已經跑去廚房,把外賣放進微波爐轉。
她抱臂斜站在旁邊,朝許杏然随意分一瞥:“現在吃嗎?再放一會就不美味了。”
許杏然停在鞋櫃邊,雙手搓在一起:“……對不起。”她舔舔幹澀的嘴唇:“你都聽見了吧。”
微波爐滴滴叫起來,計佳韞幹巴巴張唇,像是沒想到她會主動承認。作為代替,計佳韞俯身取出盒子,手指掂着邊緣,一路小跑回茶幾。
分好餐具,她肩膀松下來,回頭找面如死灰的許杏然:“沒事的,你別跟我緊張啊。”計佳韞緩和表情:“來坐下啊。”
許杏然繞去她對面,仍然緊繃:“陳之敘,你記得吧。”
“當然。”計佳韞怎麽可能不記得。
“我休學的時候,”許杏然深吸一口氣,“一直跟他在一起。”
計佳韞的神色有些微變化:“我猜到了。”
“……你為什麽不問我。”
“你不想說我幹嘛問,”計佳韞把筷子往許杏然面前推,“我又不是窺私狂。”
許杏然挪挪唇,非要把話說完:“我把他甩了。”停頓幾秒,她試圖淡然措辭,讓一切看起來都像過去時:“用一些……很惡心的做法。”
計佳韞終于把眼睛從那盤菜調到她身上了:“……別這麽說自己,不要老是懷疑自己。你跟他的事當然有你們的說法,但我就覺得那陳之敘問題更大。”
“哎呀,別多想了。”計佳韞的催促帶點煩躁:“都是過去的事情了。”
兩人吃着夜宵,許杏然時不時瞟計佳韞,對方和往常沒有任何區別。
她甚至幫檢查一遍ppt,還從包裏翻出她的便攜自拍杆:“你要對着自己拍視頻看看嗎?我這個抽出來,架在桌子上還挺高的。”
許杏然緩慢地搖頭:“不必了,謝謝你。”
“那我聽你講一遍?用我最樸素的學生經驗為你找出不足。”
“……那更加別了,”許杏然往後翻教案,“對着你,我一句也憋不出來。”
計佳韞沒有回家,按原計劃賴在許杏然這裏。
許杏然很勤快地找來浴巾睡衣,送她進浴室,生怕劃破這種無事發生的平和。
等水聲響起,她才悄悄拉開櫃子,握着錄音筆不知所措。
這錄音筆她讀研之後才買的,怕記不清高祺的話,每回跟老師溝通都帶着。後來,高祺更願意把時間花在抨擊她佯裝努力的态度和稀爛的實驗設計上,她就再也不錄音了。
找陳珺之前,她不是沒動過念頭,把全身的電子設備一律沉塘。
她背着雙肩包,在去的路上反反複複猶豫,再一次認清自己厚過城牆的顧慮。
實驗還是要做,扔了還是得買,而她很有可能再也買不起了。
她明明很現實,做什麽事都不敢撒歡,腦內劇場般的瞻前顧後,為什麽她還是那麽膽小?那麽沒意思?
筆電和手機都放在外婆家,她帶上的只有一根錄音筆。
本意是學吉他,學大提琴,學架子鼓,染一腦袋金發,再穿着吊帶沿海岸線狂奔。虛度幾個月,她除了趁淡季考出駕照,什麽也沒長進。
她就是那樣。別指望像傳說哄騙的,給自己放一場假,在喘息中發掘意想不到的隐藏人格,爾後升級進化。
關于那裏的音頻只有一條,那是她在陳珺家住的最後一兩天。
樓下有很多野貓,個個膀大腰圓,可見投食者之多。許杏然從不逗貓,江大宿舍樓下的也不逗,每天回到宿舍,她已經沒心情分給它們。
她坐在陳珺店外的矮椅,穿過陽光線條,望向遙遠的海邊。大橋和立交擋在眼前,鋼筋水泥間那片藍只露出一個角。
最肥的貍花貓走過來,圍着許杏然腳跟打轉。許杏然根本沒有摸它的心思,只垂下眼盯住它。
貓擡頭望她一眼,開始叫,每一聲都還不同調。許杏然皺眉,說它一聲,那貓頂嘴般回她一句。
鬼使神差的,她沖回家,從行李堆翻出錄音筆,話筒似地湊到貓嘴邊。
不過幾分鐘而已,那貓早懶得理她,估計也根本不記得她。
許杏然曲折膝蓋,追着貓走,很像那種讓腿部肌肉酸疼的蹲地運動。
陳之敘停在她跟前,無聲無息,貍花還是被吓走了。
“你來幹嘛。”功虧一篑,許杏然幹脆蹲在地上,艱難地仰脖看他。
陳之敘順從地低頭,額發散開一些:“找你啊。”
“貓被你吓走了。”許杏然手臂收回膝上。
“我沒發現你那麽喜歡貓。”
許杏然視回前方:“我不喜歡貓,你別看什麽說什麽。”
風有些大,伴随樹葉的震顫刮過來,如同急匆匆的步伐。
他朝她伸手:“起來吧。”
發絲糊得滿面都是,許杏然轉開臉。遙遠的地方,雲間太陽像暈開的墨水。
“啊——,”她用力呼吸,“天氣真好。每天都這樣無所事事就好了。”
“好嗎?”陳之敘眯眼,也去賞析這馬上要下起太陽雨的潮熱雲層。
許杏然往店頭睇一眼:“你回去吧。”陳珺知道她在研究所找到個短保男友,但她不想讓陳珺撞見他。
“怎麽了?”陳之敘蹲下身,撩開她鼻尖亂七八糟的發絲。
“雖然太陽還在,但一會就要下雨了。快回去吧,別耽誤自己的事。”許杏然往後縮,躲開他的手。
“我才見到你。”
“我也才見到你啊,”許杏然不以為然,“你先回去,我們晚點再見。”
陳之敘沖她挑眉:“什麽時候?”
許杏然揚唇,手比成個電話:“等我來找你。”
……
趁計佳韞還沒出來,許杏然猛地跑進屋內,翻找記事本。本子一直裹在塑料帶裏,炸彈般安置于屋角,她再沒碰過。
猶豫過後,許杏然反複調整呼吸,終于肯翻開紙頁,浏覽她曾經的筆記。
翻開是需要一些勇氣的,那些字跡拼湊出醜陋的自己,她一直在努力遺忘當時的心情。
他禮貌、擅言、焦慮值接近于無,那是因為他受盡矚目,有足夠虛假的面具。
他偶爾的好勝、隐怒、緊張,那是因為他目中無人,不肯認清自己位置。
她對他的分析,甚至不是建立于她對他的認知,而是她對課題組的認知。
陳之敘總對她說“你很好”“你不必想那麽多”,除去那層膚淺的順意,她其實沒有更多想法。沒有狂喜,也沒有預想的暴怒。
他不過是個普通人罷了。
無眠一夜,許杏然腦袋暈乎乎的,刷牙都拽着教案背。
計佳韞在門外收拾背包,許杏然套好衣服就沖出去,向她捧開手索要車鑰匙:“我送你去上班。”
“不用了,”計佳韞看她一眼,“你早點去辦公室,再對着ppt看一遍吧。”
說着說着,計佳韞突然想起點事,笑出來:“你早就想跟我說了吧。”
“是的,”尴尬狀态下,許杏然臉有點紅,“我沒想隐瞞你,但是我,我跟太多人說謊了,我根本說不出口。”
“沒事,真沒事,”計佳韞拍拍她,“每天都不缺新煩惱的,揭過這茬吧。你今天一定順利。”
公開課安排在早上最後一節,沒什麽波瀾的結束。
許杏然本來周內課就多,公開課的內容接着試了幾天,還算是有餘地。
林小春和其他來聽課的老師都反饋不錯,集中指出某個環節的問題後,就算有驚無險地通過。
許杏然在講臺收拾東西,林小春同她多交流了幾句期末文件歸檔的問題,讓她做好準備。
回到辦公室,許杏然就開始敲報告,整理學期內所有資料。
她本來是不想把工作堆積到最後,但敲着敲着,那些字浮在眼前,她開始走神。
當時,陳之敘也向她索要過答案。不過一切都太自然,她甚至來不及意識到自己做出了怎樣的決定。
許杏然在跟他說一件很丢臉的事。那是課題組裏發生的,不過她輕飄飄地杜撰成某朋友,名字都懶得編,說書那樣信口開河。
“她在講臺上做idea分享,導師一直在埋頭玩手機,時不時對着屏幕笑。等她自認為正常地說完,導師跟她點評,‘你寫東西都不思考,那些破想法一點都沒意思。’”
陳之敘揚揚眉,示意她繼續。
“她到辦公室裏追問導師到底如何改進,導師說她不是主題的問題,是不動腦子的問題。”
“最後?”
“她灰溜溜走了。”
“其實,面上答應導師就行了,”陳之敘無奈攤手,“誰在臺上不是表演狀态呢?笑嘻嘻應付完老師,好歹賺個臉皮厚肯聽話的名頭。悲傷是留給被窩的事情。”
“可是這很丢臉,”許杏然反駁,“像刀一樣紮過來,我……要是我的話,當場就會憋紅臉。”
陳之敘疑惑:“很顯然,我有比這更丢臉的事情。”
許杏然以為他在安慰人:“你別瞎編。”
他睇她一眼,慢悠悠開口:“我當課代表的時候,老師從沒記住我的名字。”
“啊?”
許杏然湊過去,臉上全是驚訝:“……你別騙我吧?”她知道這位老師指的就是高祺。
陳之敘邊說邊笑:“是真的。每周有兩堂課,我每堂課都找他交接作業,但每回開頭都是我的自我介紹,因為他呆呆地望着我,我像是需要先開口的人。”
愣幾秒,許杏然跟着樂起來,上半身都微微前傾,頭發擦落在肩側。
“這麽好笑?”他盯着她。
“當然啊。”許杏然縮回椅背,搓了把臉:“我還以為你不在乎這種,這種區區小事。”
陳之敘凝着她眼尾一點弧度,嘆聲:“很多事情只有自己在意,也只有自己記得。如果別人非要記住你的事情,包括你丢臉的事情,那就是對你別有所圖。”
“比如?”許杏然壓眉思索。
“比如,我記得和你的所有事。”他坦率地望向她,眼裏閃着光。
許杏然心虛起來,不自在地揚唇:“不是這個,我想問的是——能圖什麽。”
“他們我自然說不清楚。”微妙的停頓後,他朝她笑:“我的話……我想跟你在一起。”
站在暗角裏,許杏然總是話裏藏刀,不客氣地嘲弄他。
一開始,她試圖忽略陳之敘,走在所裏也裝不認得,但他很能認清自己,有分寸地向她靠近。後來,她用誇獎作武器,他也從未自視過高,不拿她的話語當回事。
下午,許杏然照常去和平小學教研。
臨近期末,大家都處于不同程度的忙碌,互相聊聊臺賬設置。結束的時候,歐如雪開始招呼大家的吃飯事宜。
“許老師,一起吃吧。”她慣例性詢問。除去聚餐,許杏然好像還沒同他們搭過夥。
許杏然問:“航嶼?”
“對啊,我們都去嘗了好幾個食堂了,”歐如雪碰碰隔壁那位同事,“來呗來呗。”
許杏然往包裏放東西,跟上歐如雪:“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