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36章
休學那個月, 許杏然提着唯一的行李箱,投奔小姨陳珺。
依海而生的城市,跟江城不一樣, 氣息遷流, 滾動的風湧間呼吸通透。
陳珺的居所在城鄉交界處, 右邊片區被拘留所占用, 窗外隔三條街是駕校的練車場地。
那天,許杏然跟随表弟範則聞出車,裝上貨,按終端顯示的送給客戶。
她坐車不看手機, 那塊板磚機也沒什麽好玩的。
停在小賣部旁邊, 範則聞下去跟老板說話。
手肘倚窗,許杏然望着外頭劃成區塊的田地,間或有小木屋孤零零立在田埂邊, 像拼錯位置的方塊積木。
最大的是塊卷心菜地,仿佛點綴有綠絨球的毛衣外套,菜們排得很齊,遠遠看過去甚至能連成直線斜線。
菜地裏, 有個男的。
他偏轉腦袋那刻,許杏然眯起了眼。五官模糊,熟悉程度保持在若有似無的狀态,但她确信, 自己見過他。
她喊一聲範則聞:“我下去走走, 你把車子鎖上。”
穿過路肩,徹底來到農田的邊緣線。許杏然踏上田埂, 正要繼續往裏,男人轉了頭, 跟遠處同伴喊話。
那聲音她第一次聽,那位活人她也是第一次見。
但名字她記很清楚,高祺辦公桌上,那張獨據一角的師生合影她甚至能畫出來。
照片裏,他戴着學位帽,頭發被壓開一些,配合地彎腰同高祺比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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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笑意滿滿,而他風華正茂,渾身盈滿迫人光芒。
像被符咒擊中,猛然拉進夢魇,許杏然腳步釘住。
那位金牙般蛀在高祺嘴裏的得意門生,腳踩寬大水靴,正在種地。
魔幻現實主義作品也不帶這樣寫的,她舌根發苦,一時說不出話,用力監視着遠處身影。
同伴離他很遠,不得不大聲傳話,再因為聽不确切被迫複讀幾遍。
許杏然看他取來鏟子,處理田埂旁存水的低窪。
認知能力好像突然被削弱,許杏然像在看戲,跟人隔着空間系。她無法相信那是陳之敘,在高祺心裏榮膺皇位的陳之敘。
以陳之敘為圓心,她繞着田埂緩步踱出個圓圈,掃描儀般審核陳之敘,不留任何死角。
沒錯,絕對沒認錯。
站回原位,視線盡頭那位還在鏟地,一下施力過猛,差點把自己掀翻入土。
這頭,許杏然才真像是觀看無與倫比的妙劇,爆發出大笑。
進江大讀研不過數月,她卻很久沒笑得這麽痛快,把全身能量都用盡。
“笑什麽啊,”範則聞從車邊探腦袋,表情怪異,“姐,你剛剛聲音好恐怖。”
“看到點好笑的東西。”
最後定一眼,許杏然往回走,問範則聞:“田裏面招幫工嗎。”
“你想賺錢?”
範則聞正在機艙蓋上寫單子:“去我媽店裏打工不就行了,坐坐收銀臺,她肯定給你刷刷甩紅包。”
“這裏幫工能賺多少?”像是沒聽到對方回答,許杏然自顧發問。
“不清楚,秋收回來幫工的親戚朋友很多,他們自己也有工人聯系方式,不缺你一個拖後腿的。如果,你只是想摘點卷心菜回家炒,他們多半不會要你錢。”
範則聞開好單子,同老板交涉完才繼續說:“你回去把書念完,以後,也能賺大錢的。”
田間,陳之敘摘下帽子,搓了把額發,往遠離許杏然的方向走。
許杏然凝一會他虛化的背影線條,回到車上。
車已熄火,她上到駕駛座,按腦內記憶轉方向盤。半圈,一圈半,再到打死,她反反複複練習。
練着練着,許杏然又開始笑。聲音低淺,剎不住那樣,方向盤上旋轉的車标像朵鮮花綻放眼底。
“你一個人,到底有什麽好笑的。”
又是這場景,範則聞一副見鬼的表情:“廣播聽傻了?”
兩人坐車出行時,唯愛地方臺的笑話電臺,邊聽邊學,互相逗趣。
動作未停,許杏然聲線都洋着樂:“那是你不懂了,我更喜歡現實笑話。”
“別玩方向盤了,”範則聞嗆她,“你學個車什麽時候能結束?拖到讀研才來學,得虧我媽是金主,幫你找脾氣最好的教練。”
“你驚訝早了,”許杏然手松下來,“過幾天你就知道了,我什麽都學不會。”
那個下午,許杏然跟着範則聞在巷子開開停停,一直消磨到晚飯時點。
大巴從大路繞進來,沖車滴喇叭。
許杏然趕緊喊範則聞回來,把車挪到轉角岔路。
望見車身的噴塗字樣,許杏然皺眉:“這什麽啊。”
頓幾秒,範則聞快要無語:“研究所啊,我們這邊最高檔的學校,就是校區偏。你不是同行嗎,一個讀大學的人還問我。”
跟随大巴哄鬧的發動機聲響,許杏然眺過去——田裏那幫人彙合了,正排成兩行,扯着大紅色橫幅合影。
許杏然眉頭皺更緊,趕緊拍範則聞:“這又是什麽。”
範則聞站到她旁邊,也墊着腳瞧他們:“做活動吧,我搞不懂研究所是幹嘛的,反正他們這車在市裏到處跑。”
隔幾日,範則聞就刷到研究所公益助農的新聞報道,他們還在田邊開了直播,幫農戶現場賣貨。
陳之敘的優秀,好像是嵌進骨肉的品質。
平地行走的蟻蟲,會為了從天而降的戰利品沾沾自喜,哪怕一切只是陰影投下的錯覺。
他不會理解她的,無論興奮還是悲傷,思維定式不允許他跌落神壇。
就連确認他的弱小,許杏然都要三百六十度致意。
她的普通和懦弱,陳之敘只會覺得莫名其妙。
參與婚禮後的早晨,許杏然在敲門聲中轉醒。
等人清醒好,再急匆匆跑去開門,已經磨蹭了許久。
計佳韞雙手皆是外賣袋,快樂的唇角還未揚開,視線頓在許杏然臉上。
她很久才挪動眼球,往許杏然全身走一圈,最後落回那雙眼睛:“……奶茶還是冰的,要不你拿去敷敷?”
“你真是客氣了。”許杏然推大門隙,讓計佳韞進來。
照例,兩人挑好電影,盤腿在客廳坐下。
計佳韞有許杏然家的鑰匙,來過好幾回了,茶幾居然還是那個箱子。
她望望人,又望望茶幾,忍無可忍:“羅師姐老公……是你暗戀對象?”
許杏然停下拆塑封的手:“你在說什麽啊,我認都認不得他。”
“那你怎麽回事?”
“我在網上看好款式了,”許杏然叩叩桌面,随口說,“很快就淘汰它。”
“還有,”計佳韞擡手,“你眼睛怎麽回事。”
昨晚,多重過敏原刺激下,許杏然快流光這幾年攢下的全部眼淚。
總不能跟計佳韞坦白說,眼淚本為羅師姐而流,後來,陳之敘讓她徹底明白,她試圖構建的穩固世界正被蠶食,他只用小小一擊,一切努力都白搭。
很快很快,等他忍不了的時候,許杏然是真的不用在這裏生活了。
握起玻璃杯,許杏然去水槽前沖洗。
淋漓水聲中,好半晌,她才回頭問:“我是不是那種……很糟糕的類型?”
“怎麽突然說這個。”
計佳韞停下吃飯動作,轉頭看許杏然。她很快了然,不是實驗小學的事,而是課題組那些破事。
“哦對,”突然的,計佳韞翻自己的大托特包轉移話題,“我給你買了個漂亮的碗,消毒過了,幫你放進抽屜。”
她蹲過來,身子就湊在許杏然腳邊:“你不要老去想以前的事,也別對自己說這種話。別人的評價還不夠煩人嗎?你很好,‘糟糕’這種形容詞,還是收着,沒必要送給自己。”
吃完飯,計佳韞把許杏然抓出門,目的地直指家具城。
“現場下預訂單哈,家具城送貨上門,一步到位,”計佳韞把音樂調成方才的電影插曲,“喜歡又買不起的,我來下單。”
許杏然幫她看紅燈,催她起步:“發大財了?”
“我純靠自己努力,那些班可不是白加的。”
開出一段路,計佳韞想起來:“任勻安已經過來了。他工作地點跟我完全兩頭,自己在旁邊租了房子。”
許杏然應過聲,延遲反應:“我們這……也要給他挑?”
計佳韞嗤一聲,方向盤都轉得大力了點:“拉倒吧他。”
那邊,受餘璟差遣,陳之敘去創新園送文件。
他上樓坐了會,抽開辦公桌的抽屜打量,随手阖上,電腦椅轉向窗外方向,遙望橙黃色的太陽。
“心情很好啊。”餘璟進來接水,瞟他一眼。
陳之敘腦袋挪一挪,在座椅上找個更舒服的姿勢。
昨晚,他滅了車燈,在小區門口蹲守許久。
許杏然比他預想的能哭,不停蹭淚,身影是黑夜裏唯一的異色。像是降臨的白蝴蝶,不過傷心得扇不動翅膀。
小區門衛被驚動,來扶石墩旁的人,她才終于回家。
兀自揚唇失笑,陳之敘慢吞吞“嗯”聲。
“跟人袁楚怎麽樣了?”走過來,餘璟遞陳之敘一杯:“袁楚可是找我問你了,我吓得半死,你最好也小心點。”
“跟她說什麽了。”稍稍愣住,陳之敘轉回桌面。
“我當然什麽都沒說,”餘璟得意,非要伸手杵他肩膀,“夠意思吧。”
陳之敘坐直了點,思索幾秒才答:“你就實話說,你最擅長的,說我對前女友念念不忘。”
伸來的指尖換成掌心,用力往肩頭扇了一巴掌,力道很重。餘璟表情控制脫軌,往後連退幾步:“先閉嘴。你是不是徹底發病了,胡言亂語。”
“我就不該跟你說話,”餘璟水也喝不下去,可能因為胃在泛惡心,“前女友這種角色,不是這樣用的,我們說着玩就夠了,你這樣是會被笑話的。”
陳之敘平靜地望望他:“你別緊張——”
“還有,還有那位許師妹,”餘璟汗毛倒豎,一股腦倒完話語,“你弄清楚對象,我看人家跟陸舟揚挺搭的,你別想七七八八的東西。”
啞頓半晌,陳之敘好像在嚼這句話,面色稍滞。
不過,他很快啓唇,因為今日确實心情極佳:“你也要弄清楚,別師妹師妹的亂喊。我的世界裏只有一位許杏然,一直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