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35章
宴席正好結束, 來往賓客很多,目的地也大多是電梯。
陳之敘離許杏然很近,手擡起又垂落, 最後用身子擋住客潮。
他沒見過許杏然落淚。
研究所那一年, 她像是完全缺失淚腺, 每天只顧花光笑容與言語。見他的第一反應便是揚笑問好, 眼眸如潤月,從不擔心烏雨雲搶奪光彩。
或許她不愛哭,或許她不在他面前哭,但陳之敘很明确, 許杏然并不享受流淚的滋味。那是種不得不為的宣洩, 由心到身的生理性崩潰。
他擡高下颌,越過廳內等候的人堆巡視:“要不要走樓梯?”
“這裏人很多。”他半攬着她,把人帶出到走廊角落。
眼淚洶湧, 越忍越鼻酸,完全不受許杏然控制。
視線蒙上厚玻璃片,她虛虛找着落點,試圖憋住更出格的抽噎聲。
陳之敘往身後回掃, 等一波人走過去,他挺拔的身影才又罩住她:“衛生間在左邊,我幫你看着入口,不會再有人進去。”
廊道內的嘈雜在腦海放大數倍, 擴成山谷間疊響的回音, 強裝鎮定的規勸對自己全無作用。
許杏然哽着嗓子,抑不住的啜泣掩蓋吐息, 根本沒法提供有效答案。
長發跌落,胡亂攪上她拭面的手臂, 眼眶鼻尖紅成一片,頰側碎發亂七八糟,全被淚水困住。
今日遠遠初見,她一身白裙,陳之敘記得那種感覺,像又見到那追不上的銀白游魚,明明幾步之遙,他卻永遠學不會在波濤下呼吸。
眼前,她哭得雙肩都在抖,陳之敘喉頭艱難湧動,真像是淋了場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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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套撐開,籠上她頭頂:“好點嗎。”
隔着布料制作的屋檐,許杏然遮掩抽氣餘韻,從縫隙間瞟他。
他早就偏開視線,聲音很安靜:“那我帶你下樓。”
從頂樓下去的電梯滿員,陳之敘緊挨着她,護住铠甲般的外套,也不管那外套一看就是從他身上脫下來的。
轎廂空氣寂靜,只有滴嘟的樓層音。
這氛圍如同速凍,許杏然突然就閃回現實,在溫差下繃緊泣意。
到地下停車層,她已從情緒爆炸中複原大半,靠屏息凝氣□□。
身後,他胸膛的溫度透過裙料燙到膚面,脊椎發麻,她後知後覺地縮身子。
察覺這股動靜,陳之敘斂額:“沒人看我們。”
這個角度,陳之敘的身高優勢很讓人抓狂。怕他的視線飄進來,許杏然從裏頭捂實外套,再不透任何一隙光線。
陳之敘就昭然看她表演,被徹底逗笑:“看得清路?”
停車場本就燈光偏暗,黑影橫雜,許杏然謹慎盯着腳尖,用力咳了咳才出聲:“我看得見。”
鼻音濃厚,嗓子像被裹了一層,後遺症明顯。
陳之敘手拽上衣角:“你別說話了。”
轉過彎,找到最靠內的一排車位,陳之敘摁鑰匙打火,松開她:“票買了嗎。”
許杏然倉皇穩住外套,另一只手伸進包裏:“我現在買。”
單手鬥笠搖搖欲墜,他影子又挨回腳邊:“我幫你拿。”
“不用,”她抓緊摸出手機,嘴巴上命令,“你轉過去,別看我。”
陳之敘揚揚眉,攤手後退,連帶着他那道影子尾巴:“放心,我不看你。”
單手操作一貫熟練,早晚地鐵都是天然的訓練賽,許杏然周周全勤。
等指尖戳上屏幕,振動的紅色預警才讓她驚醒——手心粘膩,全是尚未幹涸的淚。
或許還有些別的。
僵住許久,她出聲喚人:“陳師兄。”
“非要這麽客氣是嗎,”陳之敘停下翻看票務的手,話尾明顯上挑,“許師妹。”
“行了,陳之敘,”許杏然平緩陳述,盡量掩去尴尬,“你的西裝可能弄髒了,我洗完還你。”
對面動靜停住,随後是氣音般的笑,愉悅得過分。
許杏然看不見他,卻還是氣急,咬着牙惡心他:“之敘師兄。”
“嗯?”
他還在笑,話語根本不打算藏:“還要客氣什麽?”
“……”
“車上有紙巾嗎。”
被人拿捏七寸的感覺實在不好,許杏然很想就地消失。她發揮特長,裝無所謂:“有的話借我用用。”
陳之敘探身,從座椅間的扶手盒取紙巾,帶着他的影子造訪許杏然腳尖。
他好笑地欣賞鬥笠人:“想要我怎麽遞給你。”
那粽子終于肯蛻皮,白皙手臂朝聲源伸過來,撞上他小臂又猛然回疊半寸。終于,找準位置,僅僅指尖勾動:“放我手上。”
陳之敘極受取悅,好久沒笑得如此暢快:“師妹慢用。”
許杏然收拾好自己,掌心團着紙,去扔垃圾。
指掌清淨,她這才取下外套,垂挂于肘間。
蹭開臉上黏濕的發絲,她有過消失念頭。但這念頭轉瞬即逝,氛圍太好,羅歆意的話也在氲然起效,她實在不想讓自己變更可恨。
回到車前,她喚他:“陳之敘,現在很晚了。”
聞言,陳之敘轉身凝她,看得有些久。就在許杏然以為自己臉上還有遺留災區時,他繞到副駕,為她開門:“跟我走?”
這座城市緊挨江城,高樓林立,玻璃立面粼光,絕不輸江城,但夜生活的保質期顯然比較短暫。
出了市中心,人潮車潮都明顯退去,車廂同夜色沐入同種寂靜。
“最近……學校怎麽樣。”
問完,陳之敘很快縮小話題範圍:“我是說,林主管的兒子還安分嗎。”
“他啊——”許杏然回想跟辛桐的聊天記錄,沒再找見那男孩:“應該挺好的,他班主任有方法制住他。”
“你呢。”
陳之敘仍直視前方道路:“你還好嗎。”
“我一直很好,”許杏然極淺彎唇,“你知道的,我沒什麽受不了的。”
“張校長是你直屬領導?還是林主任?”叫出幾個不算熟的名字,陳之敘感覺自己在查戶口。
“都是啊,”許杏然斜斜瞥他,有點驚訝,“你記好清楚。”
陳之敘扯唇:“我記性也一貫很好。”
“到你了,”許杏然伸手調整出風口,“航嶼怎麽樣,真像傳說中那麽高壓?還是你很……享受?樂在其中?”
“我沒那麽變态。确實很忙,績效考評捆着你,小到天大到月的答辯逼人加班。”陳之敘手指點在方向盤上:“不過,工作性質和研究所有點像,數據分析都用的同樣軟件,不需要太多承接。”
過度惬意帶來的後果便是,任由過去劃破氣氛,好心情如破氣球那樣洩盡。
良久,許杏然才沒情緒地答:“是嗎?”
“那得恭喜你。”
指尖在方向盤驟然收緊,注意力全濃縮到她身上。陳之敘當然能聽出來,她不想再貢獻話語。
沉默間,有什麽隐隐欲發。他下颌緊繃,想問下一個問題時,許杏然利落地斬斷:“我困了,想睡一會。”
他冷冰冰分她一瞥,抿住唇,窩火很久才默許話題湮沒:“睡吧,累一天了。”
阖上眼,許杏然精神早恢複嚴肅直線,睡意接近于無。
她朝窗側偏首,分辨着車輪車身連傳帶來的鼓噪聲。哪裏是減速帶,哪裏又是在過彎。
意料之外的是,淺眠在不知不覺中席卷,裝睡得不再清明。
再睜開眼,是被車內音樂喚醒。
許杏然恍惚着掀眼放空,正陷入短暫的思想迷糊期,一旁的陳之敘迅速伸手,切滅将将起調的歌曲。
這動作有點眼熟,許杏然皺皺眉,身子正回座椅:“怎麽了。”
“吵醒你了?”
車子停在路邊,已經下了高速,進到江城城區內。
陳之敘傾斜身子,取來放在後排的塑料袋:“車上沒放水,我下車買了點。剛剛不小心碰到語音助手,抱歉。”他抽一瓶遞給許杏然:“潤潤嗓。”
“謝謝。”
羅歆意動作很快,這個點就把晚上的照片按人篩好,私發給許杏然。
許杏然擰開瓶蓋,喝着水查看,幾分鐘後,陳之敘的手機也應景響一聲。
他點開手機,沒用幾秒就浏覽完,息屏握回掌心。
“羅歆意?”他問。
許杏然瞧他一眼,也收起手機:“對,給我發照片。”
“婚禮場地很漂亮,”陳之敘微偏頭,在回憶幾個小時前的場景,“我很少參加這樣的婚禮,大多是傳統中式的,封閉在酒樓裏。他們得花不少功夫。”
許杏然“嗯”聲應付,轉而道:“怎麽不走了。”
岔開的話題,氣流再度驟降。陳之敘凝她幾秒,也不再吭聲。
他還挺順水推舟,利落扣好安全帶,手平握方向,車卻半天沒起步。
沉默毫無理由,像通往炸點的倒計時,數得他心煩意亂。
“許杏然,”原地停很久,陳之敘抽離木偶人的僵硬狀态,終于肯讓情緒泛濫,“為什麽從來不談以前的事。”
“有什麽好聊的。”許杏然盯着前方的氛圍燈帶。
他異常鎮靜,像是下定決心找到謎底:“你說呢。”
十指捏扣在一起,許杏然抿住唇,在他的凝視中恢複靜音模式。
“我們之間沒什麽好說的,是嗎。”陳之敘耐心抛問。
“跟我呆在一起很糟糕吧,不論課題組,還是研究所,或者是師姐的婚禮,”他側身過來,偏要讓她聽清晰,“我愛聽你誇我嗎?憑你幾個字,我就敢撂眼皮瞧人?”
“你還真是看得起我。”
他話音接近平直陳述,但就是帶着陰恻恻的隐刃,貼來她脊背。
“我們約好了的,”許杏然掀眼直視他,試圖給言語加上誠懇分數,“我說過不會再提以前的事情,至于你怎麽處理——”
“誰又跟你約好了?”
濃眉壓低了點,加上那雙穿透力強的眸子,一齊來擊潰許杏然:“那好啊,我偏要讓你說呢?”
“……你先開車。”扯松安全帶,許杏然俯身,要去摁中控臺上的打火鍵。
陳之敘攔住她指掌,眉眼靠近來:“我們先好好聊聊。”
就着別扭的動作,許杏然沒撤回。
“先開車,”她語氣軟了點,像是終于入戲,“我怕你沒法好好開車。”
唇角弧度扯大,陳之敘哂然砸笑:“你知道我很生氣啊。”
“我還以為,你連自己都騙過去了。”
諷意沿肌膚傳播,多一秒都受不住。還是許杏然先收回手:“我可以下車。”
陳之敘面容有短暫僵硬:“……你最想說這句話吧。”
鞭策有效,陳之敘很快回身坐穩,挂擋啓動。
夜間車道空曠,二十來分鐘就到許杏然居住的小區門口。
他把車往前開幾米,停在路沿。
許杏然松開安全帶,捏着膝上裙褶整了整,就聽見“咔噠”的落鎖聲,警鈴般砸入黑夜。
好吧,分明她才是腹背受敵的潰兵,他卻神色嚴峻,像要吞鑰自盡的亡命患者。
“我真沒要走,”許杏然帶點無奈,掌鑰人可是他自己,“裙子髒了,你看不見嗎。”
那包略顯空癟的紙巾又登場,遞來許杏然懷裏。
“別再跟陌生人介紹我,”陳之敘提起婚禮上的事,“別那樣說話,我知道你心裏在想什麽。”
許杏然癟癟唇角:“沒問題。”
停頓幾瞬,她非要補充:“那些都是你真正的優點,不需要我來說明。”
事已至此,逃跑再不是上策,忍耐也變成旁門左道。
風筝線早落進陳之敘手裏,是收是放任他,許杏然頂多算個耍嘴皮的旁觀者。無論她怎麽說怎麽不說,陳之敘早晚要把往事捅破。
陳之敘深吸一口氣:“對自己說的話,完全不打算負責任嗎?那個記事本我不可能當作幻覺。”
“不是你的問題。”認完錯,許杏然幹脆自暴自棄:“是我愛變,是我不真誠,對不住你。”
雷點踩很準,陳之敘聲線飛快轉冷:“就沒想過彌補?”
“你想要我怎樣。”
這個問仿佛剎車片,設問與作答都停止。他一瞬不眨地凝視她,久久不說話。
冥冥中,許杏然好像也收到那份答案,如飄然的羽毛降落心尖,令人呼吸躁動。
可惜,對價夠不着她的心理預期,許杏然趁機讨價還價:“如果,你別在課題組裏面找我,也別跟同門說認識我,你想怎樣都行。”
陳之敘靜如無波湖面:“你很怕我?”
須臾,他眸間流露疑惑:“還是……你很怕他們?”
“要知道,以前的你,可從不在乎這些。”
許杏然的姿态有一瞬洩氣,但她很快挺直脊背,回奉道:“你不是看出來了嗎?以前那個人,根本不是我。”
夜往深了走,攀談沒有結論,許杏然始終沒給陳之敘答案,也不回答他的最大疑惑。
臨了下車,她隔着車窗同他道別:“一路平安,晚安。”
陳之敘懶得看她,更覺得自己再次被耍:“趕緊上樓。”
駛離小區,穿過幾個閃黃燈的淩晨路口,陳之敘越想越不是滋味。
他想把事情說開的,但倒頭來,還是被她繞得一手好圈。他離答案很近很近,分明是她不願坦誠面對。
踩準制動,他在下一個路口掉頭,又繞回小區門口。
黑暗中,有一簇白蹲在那裏,披散着烏黑的長頭發。隔着對向街道,陳之敘以為她又哭了,整個人都萎靡地埋進膝蓋。
等他猶豫着轉向時,許杏然卻驀地站起身,纖細手腕用力抹掉臉上水漬,朝路邊石墩子使勁踹了一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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