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25章
先把礙事的簽字筆從筆插抽出, 再解開綁帶繩。
慌張下的手勁失策,彈力過強,壘成一沓的透明文件夾應激傾斜, 灑一地。
姿勢半僵, 許杏然就這樣鬼鬼祟祟回身, 睨那灘狼藉, 也恰好撞進陳之敘審視的眸子。
會議室用的百葉窗,葉片水平。
陳之敘隔窗立于外頭,面色晦暗,唇線緊抿。
方才樓下, 他已然瞧見她, 沒想到上來撞破這些。
半側手搭在牛皮本上,半側手正俯下去撿拾文件袋,全都緩慢縮回身側。
許杏然掖回發絲, 同來人颔首。
深呼一口氣,她才回歸既定動線,撿起灑落的文件袋。
等收拾完,陳之敘也推門進會議室。
手支着桌子, 他臉上是難言的笑:“想幹什麽。”
許杏然瞥他一瞬,下巴偏轉,保持半側身繼續發資料。
她動作快,陳之敘差點以為自己看到了白眼, 不可置信地砸出氣音。
“盯着我多久了。”陳之敘回想起學校裏的數次遇見, 像是偶遇,也挺像她故意:“盯着我的私人物品, 多久了。”
許杏然終于又看過來,眉頭難得皺了點:“你想多了, 我對你的東西沒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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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覺得這種狡辯有用?”陳之敘當然不會再信她。
“愛信不信。”
聽不見那樣,陳之敘哂然諷笑:“你最好編點可信的,我沒那麽好糊弄。”
文件袋還在放,流水線作業來到陳之敘手邊。
他像個占位符,許杏然不得不驅趕:“麻煩讓一下。”
離得近了,他不遮掩的譏讪放到最大,如同近身突襲的劍刀,爍光寒冽。
不知第幾回,陳之敘審犯人般端量她:“你就活成這樣?”
手捏上文件袋,許杏然徑直塞到陳之敘手腕旁,垂頭繞開路障。
“來這裏就是幹這些?”陳之敘半側頭,視線追上她,也偏讓聲音攆着她。
許杏然捧出文件袋放好,力度比之前稍重。
百葉窗封裝的會議室,不通暢的密閉空間,食物鏈頂端的生物占更多呼吸資源。
許杏然咽下很多話,只暗自用力吐息。
“這些,”她擡手示意會議桌,是她的覓食舞臺,“你也看不慣嗎。”
“我以為你準備了很多,”陳之敘抱臂睨她,“或者,過得很好很好。”
許杏然忍住揚聲沖動:“什麽意思。”
“除了那個記事本,證明我一無是處的方法還有很多,”陳之敘斂眸笑,“用心的話,你能有成百上千個陷阱。”
“當然,你自己,也可以是武器。”
許杏然同他撤遠了點:“別拿你的标準要求我。”
陳之敘又要說話,她眼神斜乜過來:“我就要這樣活。”
狀似兇狠的示威強不過穿堂風,幾聲百葉窗葉片碰撞的伴奏下,紅底黃字的橫幅垂落地面,像脆弱到無法自理的楊柳條。
恍若聽了場鬧劇,或是看了場喜劇,陳之敘突地笑:“差點信了這裏是你的地盤。”
他走到窗邊,拾起橫幅一頭往牆面比劃,爾後回身喊許杏然:“過來幫忙。”
兩人分立一邊,比平橫幅,陳之敘直接把他那頭的繩子在窗棱上系成結,再和許杏然換位置重複。
“材料發完了嗎。”等收回手,他又問她。
許杏然望望那沓透明文件袋:“差不多。”
“行,”他徹底撤開步伐,往門外走,“那我不管你了。”
會議其實結束得很快,除去張清河慣例冗長的發言,科技節也說不出什麽花來。
航嶼這邊多是劉峰在說,其餘人幫襯地笑,發表參與感受。
科學組老師最後出來的點,課後延時服務都還沒徹底結束。
寒暄完,大家各回各家。
從會議室下來,陳之敘在辦公樓底兜兜轉轉,沒立馬離開。
許杏然就是這時候下班的。
拐過樓梯平臺,她先看見他:“怎麽不走。”
陳之敘停住腳步,轉身正對她:“食堂還開着嗎?你們晚上一般吃什麽?”
“食堂晚上不供餐。”
人群三三兩兩朝外走,陳之敘微仰下颌:“你吃什麽。”
“我回家。”許杏然把包往肩上帶了帶。
身後,樓上還有別的老師下來。
許杏然往角落退幾步,低頭讓路。
還有老師跟她打招呼,盡管互相都不太認得。許杏然僵着笑,同來人颔首。
那人指指陳之敘又回凝許杏然:“找你的?”
許杏然的笑自然而然擴大,語焉不詳:“不知道。”
等這一波人走過,陳之敘依舊站在那裏,昭昭然睇她。
許杏然升出些撓心的煩躁,又得開口趕人:“你們公司出外勤缺飯嗎。”
“怎麽這麽想,”陳之敘突然啓步,靠近臺階底部時又停下,“找你說話不行?”
“不行。”
許杏然扯唇,改個說法:“這樣不太好。”
“要把短信給你再念一遍嗎。”
沒頭沒腦一句,許杏然皺眉:“什麽——”
“不是随我處置?”
陳之敘稍偏頭,帶點遺憾回諷:“你果然言而無信。”
此時此刻,許杏然如被迎頭敲中的地鼠,很難形容那種不得不陷入沉默的眩暈感。
她幹巴巴張唇,好半天擠不出一個字,在陳之敘不肯放過的凝視中徹底淪為尖嘴巴小醜。糾結猶豫也無用,被繩栓死的只有自己。
“我請你”三個字将說未說之時,陳之敘的同事找過來了。
“吃飯啊,”同事走近,順手拍他,“找你半天了。”
“嗯,走吧。”陳之敘轉了身。
許杏然再不敢當着陳之敘的面亂躲,男同事不得不注意到她。他附到陳之敘耳邊:“認識?”
陳之敘搖頭,提氣輕笑:“不知道。”
這周剩餘的時間,許杏然都趕去聽培訓講座。
開學後,區教育局的研讨會逐漸組織起來,許杏然終于能遇見那些遠在天邊的真正同行。
她跟別的副科老師換了幾堂課,為數不多沒課的時間也貓進辦公室修煉,管它外頭風風雨雨。
培訓持續一周半,最後幾天都是創新案例分享。
從教研中心的大講座室背好包回家,許杏然收到學校群裏發來的通知。科技節結束在即,林小春叫她吃飯那天務必要到場。
消息發在評選人員的群裏,除了美術組就是她,很臨時的組合。
用餐的前奏是合影。
頒獎儀式結束後,領導們在講臺橫幅下站成一排,同事舉着相機一陣快門。
一行人笑完,還招手讓老師都過來拍照。
太陽光正好懸于對面,人人都擠成豆豆眼。
隊伍站好,航嶼的人正好過來了。
前排的張清河視線良好到毫無遮擋,張臂把他們請進隊列,一同拍照留念。
催促聲中,陳之敘頓在最後,往人群迅速巡視。
隔着豔陽與人頭,許杏然手擡于眉上,皺着臉盯梢,而陳之敘也悠然發現她。
腳步暫停,他偏頭同劉峰耳語幾句,随後朝人群的反方向跑出去。
張清河就在劉峰旁邊,聽見陳之敘的話還要大聲勸什麽,劉峰反倒安慰他:“讓他拍吧,小陳挺會弄這些機器的。”
許杏然一瞬不眨地追着他動線,狐疑地猜測,試圖命中他的下一步。
正相對的方位上,陳之敘接過宣傳同事的相機,還笑着把同事請進隊列。
“真不拍啊,別耽誤了你的事情,”站在前排的張清河抓緊問他,“我們這邊的老師都沒關系的,你還是進來拍的好。”
“沒關系,我不重要的,”陳之敘開個溫和的玩笑,“給大家拍就好。”
劉峰也在旁邊附和:“別管他,讓他折騰,有什麽要求您随便提。”
攝影師終于就位,給隊列布好中線,再把超出畫幅的邊緣分子調得緊湊。
沐在快門聲裏,許杏然目光虛視,仿佛被一同卷入深淵般的鏡筒。
徹底離開研究所那天,許杏然心跳得很急。
媒體室貴重物品多,門上有密碼,作為熟客的她輕而易舉解開。
假期無人,內存卡全鎖進保險櫃,許杏然蹲在地上試了一次密碼就不敢再碰。
行為性質正在往極端走,生平第一次身臨其境,她生理反胃,指尖顫抖個不行。
目标轉向電腦。
開機解鎖,桌面撞進眼底的時候,她幾乎驚叫出來。
陳之敘把兩人的照片專程導了出來,整成文件夾,囑咐小尹給他發一份。
事情變的簡單,還真是托了他的福。
一刻不停地點開,再一層意料之外的是,文件夾單獨設了密碼。
許杏然凳子都不敢貼一下,半佝着腰,指尖極小一塊皮膚戳試鍵盤。
她先試了陳之敘工位電腦的密碼,不對,再去試他的手機密碼,也不對。
指甲互扣,她在刻意的疼痛中猶豫,敲進第一次被他瞧見那天。
随之而來的,張張照片瞬間如回憶鋪展,前些天見識過的自己正封藏其中。
許杏然有一瞬啞然,貫穿腦海的刺激讓她很難形容當時的感受。
比妄想金斧頭更令人鄙棄的,是什麽都想得到的窮光蛋。
河神嘲笑樵夫的貪婪,而面對電腦屏幕的許杏然,卻突覺自己快要被這一死物吞噬,面目随着液晶分子拉扯成惡心的樣子。
她只知道,脊背在那一刻負壓過重。
但一切也只是一瞬,短暫如星閃。
再沒有回頭路,拉長的拖延只會加重罪惡或後悔。她指尖輕快,幾下敲擊便粉碎回憶,順道殺掉那位讨人喜歡的“許杏然”。
浮雲飄過,陽光越來越刺目。
許杏然索性阖上眼簾,不再接收外界過曝的洶湧信息。
陳之敘才用不着對着張清河炫技獻媚,單純不想合影而已。
他還真是從不遮遮掩掩,委屈自己。
聽着陳之敘短促的拍照號令,許杏然難得能感同身受。
與厭惡的人出現在同一張相紙上,只會是浪費表情,更浪費紙張。
合影散場,領導衆星捧月走在最前,許杏然落到後邊的蹭車群體中。
好在楊語寧也要去吃飯,她眼尖地拽上許杏然,讓她一同上了相熟的科學組老師的車。
同在後座的恰是那位被學生打到的女老師。
車上幾人聊起兵荒馬亂的幾日,都出聲安慰她。
那天,許杏然去得晚,沒目睹事發經過,後續也沒等來那一方學生家長。聽女老師訴苦,她當時半彎着腰,小孩一掌直接擊到颌面斜下位置,往上便是臉頰。
“從小到大我爸媽都沒舍得打我的臉,”再提及,她依舊很沮喪,“我那天真是要氣瘋了。”
開車的男同事回她:“第二天那家長怎麽跟你說的?”
“他爸爸跟我道歉了,又抓着他兒子的腦袋,強迫他跟我道歉。我一直覺得很委屈,但他爸到我面前了,态度也挺好的,我又在想小孩怎麽教成這樣。”
“你可別心軟,”男同事笑幾下,更多是不屑,“道歉就是最廉價的賠償。”
許杏然聽着恍若旁刺,望着後視鏡的腦袋也埋低來。
楊語寧從身旁湊近,低語道:“那天,要不是找了校長出面,那位家長還指不定來不來呢。”
許杏然也小小聲:“那家長……難不成是什麽人?”
“能是什麽人,放養小孩的普通人罷了,”楊語寧的語氣脫離一貫溫和,帶上咬牙切齒的意味,“人人都要忙于生計,誰不比他忙,小孩在哪暴露的問題就是誰倒黴。”
停好車,幾人上到餐館的預定包房。
聚餐是慶功也是答謝,有張清河這樣的坐鎮,自然答謝航嶼的意味更濃。加上領導,實驗小學過去的人不少,包廂裏分了兩桌。
許杏然和科學組美術組的老師同坐一桌。
楊語寧跟着科學組連成一排坐,許杏然擠在美術組裏面。兩人恰好是對向位置,相視後都忍不住笑。
張清河叫了白酒葡萄酒,還讓服務員添杯子,像是要大飲特飲一番。
上菜口恰在許杏然肩邊,她幫着把杯子分到兩桌,遞完落座,剩餘時間打算扮演透明人。
林小春不用來,張清河隔着這麽多人估計辨不出她,她樂得隐身。
菜上齊後便是閑聊,話題終于如願從科技節飄出。
在座的大多知道陳之敘是航嶼才入職的新人,這桌年紀大點的老師直接問他家庭成分如何。
問得很搞笑,兩桌人齊整地逗樂。
陳之敘也跟着失笑,爾後才說一句:“我沒有女朋友。”
如受召喚,許杏然同楊語寧隔着飯桌對望一眼。
楊語寧還頗不服氣地努努嘴,靠在桌邊搖晃她的一根手指,同許杏然努力暗示眼見為實,陳之敘只是在睜眼說瞎話。
許杏然極淡地彎唇,不打算發表意見。
飯局到後半程,比較會來事的幾位老師招呼大家分光剩下酒液,許杏然倒因為陌生反而不太受牽連。
還是方才開車的科學組男同事方玉磊,飯桌上坐許杏然斜對面。他抛個問:“你是跟楊老師一批入職的吧。”
為免尴尬,楊語寧才跟同事們悄悄介紹過許杏然。
她知道男同事在整活,趕忙出聲:“你不是早就認得人許老師了。”
被戳穿,方玉磊只應景地放開笑幾聲,不當回事。
他視回許杏然,問題是大家常見的問法:“有學生來輔導室找你嗎?”
除去團輔課程之外,到心理室找自己的只有心理委員。許杏然搖頭:“很少。”
“沒事,小學生心理健康可能跟德育更挨邊。”方玉磊還幫許杏然找補。
坐旁邊的中年女老師也插話問:“你上的課都是一樣的嗎?”
“當然不是。”
許杏然的思緒亂如蟻窩,很多常規問題到她面前反而變成令人好奇的附加實驗:“高年級的孩子都是突然加的心理課,體驗自然和低年級不一樣,也更容易覺得游戲無聊。還是要按年級設計的。”
女老師嗷幾聲,問句如缺失暫停鍵的壞收音機:“你本碩都是學心理的?讀的哪裏?”
恍惚摁坐回面試間,許杏然卡殼幾許,被過于格式化的提問嗆到。
許杏然抽空思索,想起這是美術組的林月
麗嘉
老師,在實驗小學教了很多年書。
可惜周圍幾位老師也在聽候答案,了解人的最佳途徑無非是刻板又客觀的社會要素,許杏然還是得作答。
“對,都學的心理學,”許杏然往椅背上靠,同大家探過來的視線盡量遠一點,“碩士在江大的,本科的話——”
“也是江大?”林月的眼睛亮起來。
江城教育行業競争激烈,實驗小學近幾年招的教師總體學歷水平都在往上漲,不光許杏然,名校出生的新老師只會越來越多。
加分項變成鐵門檻,進去出來的人都只會更難。
她并不特殊,這讓她摸不透林月的意思。
在期待的眼神中,許杏然趕緊回複:“我本科是理工大的,不在本市。”
“哦哦哦,”林月撫掌後仰,“那還是很好呀。”
基礎信息過後,是進階的職業信仰。
“來當心理老師是不是你一直的夢想?”林月很誇張,開口便是夢想程度的閑談。
“……算不上。”許杏然回得委婉,怕潑滅對方的教師信仰。
“那你是怎麽來的實驗小學?我們這幾年招聘可擠了。”
說起這份工作,倒是許杏然難得的幸運時刻。
學校慣常給各個系設置就業率指标,靠板上釘釘的數據唬住一衆看客。
系裏奇招頻出,有工作沒工作的都能打上好工作的标簽。許杏然本來是重點觀察對象,導員就差親手給她開張合同,借校友創造紙質offer。
實驗小學的心理崗只招一人,有編制,又在寸土寸金的江城,競争被就業的焦慮強行放大,如螞蟻般密密麻麻的報名者都做好被炙烤的心理準備。
許杏然要求低,處在廣撒網的無頭亂撞階段。
實驗小學的第一批筆面,毫無例外地落榜。許杏然不擅長表達,更不擅長表演,表演式的表達雜糅在一起,只能呈現出災難式的結果。
轉機出現在八月中旬。
前任心理老師辭職,補錄名單按筆試成績一路排序,許杏然又被拉進群聊。
應試流水線的标準化産物,非許杏然莫屬,筆頭下的标線知識對她從來不是無解題。
補錄批次只有筆試考核,許杏然意外撿漏,在畢業季的末尾搖身包裝成心理老師。
如此看來,理想願望什麽的,比兒時炊煙更易散。
許杏然只簡單答複林月:“有意料之外的機會,就抓緊來了。”
飯局結束,喝了酒的都留在座位上叫代駕。
不像來時要趕場子,許杏然慢吞吞下樓,打算打車回家。林月卻沒有跟話搭子分散的意思,跟在許杏然身邊,一齊往餐館樓下走。
到門口,許杏然掂着手機站住。
“你的車到了?”林月問她。
許杏然答:“快了。”
“那我加你個微信,”林月現翻學校群,生怕許杏然不同意,“我朋友的兒子跟你蠻合适的,等會也讓他加你打個招呼。”
“……”
教師身份像相親裏的金色傳說,外人羨慕,當事人費解。
遠處有車燈閃過來,許杏然望望手機:“我的車快到了,手機上說吧。”
黑車緩緩滑停跟前,隔幾階臺階,許杏然裝模做樣的腳也收住。
“林老師,我跟您順路的,”副駕車窗搖下來,是陳之敘的臉,“捎您回去吧。”
“好啊好啊,再好不過了。”林月很驚訝,驚訝于對方的好記性,也驚訝于對方的主動友好。
她幾步躍下臺階,同許杏然并肩:“那許老師呢?我跟許老師還有話說——”
“許老師也順路,是吧。”
陳之敘身子微探出來,笑意完美:“上車吧。”
等林月繞去對面開門落座,許杏然才壓眉瞪人,以示不贊同。
“我打車了。”許杏然晃晃瑩亮的手機頁面。
“你當我蠢嗎。”
手半搭窗沿,陳之敘看都懶得看她:“趕緊上車。”
整車都貼着暗色窗膜,穿行夜路,如同封印黑暗的寶盒,墜入沉靜。
林月把那位“朋友的兒子”推過來,嘴裏沒停:“他本碩都是在國外念的,我記得……好像是加州來着,你大可不用擔心學歷問題。”
陳之敘人在副駕,許杏然只想起來欸幾聲,老老實實加好友,在林月的監視下發出一條端莊得體的問好訊息。
“你都不看人家朋友圈的啊。”
“嗯?”息屏的動作頓住,許杏然迎聲望回去。
“我看現在的年輕人加了人第一反應就是翻朋友圈,”林月推她手臂,看起來挺有自信,“看看合不合口味。”
于是,林月又偕同許杏然,一同貓在黢黑的後排觀賞朋友圈。
好在對方只公開一個月,能翻到的都是醫藥企業的官方推送,偶有幾條歌曲小記,不值得追加評價色彩。
“兩位不黑嗎。”冷不丁的,陳之敘往後展臂,給後座摁個閱讀燈。
“唉喲,小陳真貼心。”穩住許杏然随車顫抖的手臂,林月又端正坐姿同許杏然一起觀看。
許杏然早被晃花了眼,半眯着眼睛放空。
“加州大學的?”只一會,陳之敘聲音又落到二人中間。
林月飛快看他:“你知道啊?”
“認識在那邊讀書的同學,”陳之敘簡短陳述,“這位條件挺好的。”
“是吧是吧。”林月往前排座位傾斜點,聲音都變大。
“小陳在航嶼那邊,單身女生也挺多的吧。”
“優秀的女生很多。”陳之敘避開話。
“工作忙不忙啊?你具體做什麽的?”
還是飯局上相似的問題,陳之敘不緊不慢地給林月重複。
和任何新人一樣,初入陌生環境的适應期總是無法避免。區別于結果落地的産品崗,作為偏預研的崗位有着同課題組一脈相承的研究屬性,需求導向成為主題,不斷學習依舊是适應之道。
考試集中在第一周,完全加重新人的緊張感。
還沒來到最熬人的轉正答辯,陳之敘覺得目前的調節頻率還不錯,萬全的應對之策總歸要從日常經驗中尋找。
等陳之敘答完,林月又堵一句:“有合适的女生也可以介紹給我。”
陳之敘瞟過許杏然,只能見投在她頸間的燈色,看不清神情。他是想笑的,但回答得體:“當然可以。”
“麻煩你了啊,”林月後知後覺地不好意思起來,“如果是你們內部人中意的就別推薦給我了,你肯定懂的。”
陳之敘擅長應付對話,總有話題,總能接續,氛圍總是好到不行。
除此之外,他更擅長把長對話拐到自己希望的方向,哪怕他只是個心甘情願的陪襯。
林月說完,許杏然倒先他一步笑出聲來。聲音清粼粼的,如同車內流光那樣滌過心底,簡單卻雀躍。
陳之敘擰開水淺抿,爾後吐字:“我自然是明白的。”
餘下的路,幾人安靜下來。
車內沒什麽酒氣,卻帶有種微醺般的眠意。
陳之敘把車內音響調大,朝窗側歪頭,眼簾微阖。
緩而綿的港調老歌,許杏然坐于身後位置,低低跟着哼唱起來。
她不會粵語,或許也不會這首歌,但就是附和着落音。
陳之敘其實并未陷入睡眠,卻是在瞬間醒神,睜開眼從外後視鏡找人。
許杏然同樣倚窗,瑩亮的眼裝滿窗外燈光,如漾然湖澤。她好像也被自己吓到,只幾句便猛然閉嘴,被施上魔力極強的咒語。
陳之敘很快伸手,切換到新聞電臺,動作準确。
“小陳幹嘛啊。”林月倒是發現了:“許老師挺喜歡這歌的,換臺做什麽。”
陳之敘話音無調:“是嗎。”
“怪我沒注意到。”
許杏然唱歌不好,至多占個ktv平凡水平。
去研究所的路很長,高速上的電臺總在同一段路上斷開。車內有光盤,初聽驚喜,再聽熟練,老聽變成煩人。
許杏然習慣于塞着耳機,窩在車座裏聽歌。醒着的時候哼哼調,睡着的時候便當成白噪音。
陳之敘同她在一起那些日子,也發現她的愛好。
若說心情好有所象征,那必然是她不着調的哼唱。
偶爾并肩同行,她哼歌跳躍幾步,身後的陳之敘也被迫扯得踉跄。
那是份令人享受的力量感。
他喜歡她的自由自在,也羨慕她的無所畏懼。
林月家先到,同兩位工具人一頓道別,車才終于起步。
陳之敘讓代駕先送許杏然,幫着在車載導航輸入地址。
空氣同樣靜谧,氣氛卻比方才緊繃好幾分。
開出一段路,陳之敘終于同她說話:“為什麽留在這裏工作。”
他嗓音帶點啞,許杏然看不出他喝了多少。
“你那邊還有水嗎。”她先小心翼翼問了句。
陳之敘清清嗓子,偏眸從副駕睥她:“你先回答問題。”
許杏然抿唇,挑簡單的回答:“撿來的機會,不來更後悔。”
“不讨厭江城?”
“不讨厭。”
“行啊,”陳之敘身子挪了挪,肩頸陷入靠枕,“還挺愛憎分明。”
“那你呢。”
夜色正濃,氛圍如同一層摸不透的殼,不知道什麽時候會破。許杏然也抓緊機會問他:“你為什麽來這裏工作。”
陳之敘短暫地笑,笑過後還是問句:“你覺得呢。”
“……”
許杏然探半邊眼睛來望他,而他也正從後視鏡裏看着她,表情平和。
她咳一聲,偏開眼:“我要說實話嗎。”很奇怪,從某個時刻開始,無論做什麽她都害怕到先争取他的同意。
“說啊,”陳之敘也收回視線,“有什麽不可以的。”
“你是很看重感受的人,留在江城會讓你覺得不舒服,所以,我原本以為你不會留在這邊工作的。”
“不舒服?”陳之敘皺眉。
許杏然有點尴尬了:“對的。”
“因為你?”
“……你自己說的,”許杏然打哈哈,“我可什麽都沒說。”
“你是不是還覺得我比小孩更好應付?”
這回,許杏然直接閉着嘴巴不敢回答。
她觑幾眼代駕師傅,又往陳之敘的座椅背湊緊了點,壓聲致歉:“這件事……下回再說吧,是我冒犯你了,對不起。”
“許杏然,”陳之敘顯然不領情,更再次遭遇背刺,“別按你的思維杜撰我形容我,這也是撒謊的一種,希望你明白。”
慢很多拍,許杏然都沒回複。
陳之敘不耐煩,被耍的感覺愈發變濃。他徑直轉頭找人:“聽懂沒有。”
“聽懂了聽懂了,”一張臉放大在眼前,許杏然重貼回椅背,淡然應聲,“我再也不亂說了。”
一番拷問結束,陳之敘終于肯把音樂回調,許杏然如願沐在安全的歌聲中,閉嘴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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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驗小學是上級集團統一管理的分部,集團內還有其他小學中學,網頁也是聯動的。
同區內心理培訓、座談一同開啓的是集團內的心理教研,每所分校內零零散散的心理老師終于互通姓名,隔着遙遠距離抱成一團。
有組長牽頭聯系之後,第一次教研活動很快安排下來。
地點統一定在南區的和平小學。那裏的心理室是集團內頂配,也是心理組組長任職的學校,校內總共有兩名心理老師。
心理教研采取一種緩和的開啓。
組長歐如雪給大家夥買了零食小點,個數配套到人頭,人人有份。
各校都是新設的心理崗,以往不曾有過心理課,也大多是兼職負責的心理健康老師。大家沒有想象中緊繃,初見的驚喜已經足夠超過很多陳規。
許杏然坐在長桌靠尾的座位,難得升出種可以稱為感動的情愫。
教研最後,組長提到本學期內的輪流說課展示,許杏然的面試病立馬要犯上來。
有得便有失,甜果之後的考驗還是苦澀難咽。
一群人跟着歐如雪在和平小學的心理輔導室閑逛一圈,頗有種誤入大觀園之感,少不得拍照留念。
結束之後,歐如雪把大家送到校門,還給許杏然指車站的路。
和平小學緊鄰創新園區和人才公寓,道路寬敞。
和許杏然一樣,同行的老師也看見航嶼園區的指向标:“這邊真的有點偏,都不知道他們去哪裏吃飯。”
歐如雪接話:“當然會給你們用餐券的,對面園區也有很多食堂,感興趣可以都去嘗試。”
望着那些泛金光的尖頂圓頂,許杏然聯想不出菜香,只能憶起陳之敘略帶威壓的蔑視眼神,像是想往她腦袋痛擊一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