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06章
許杏然大氣不敢出,陳之敘垂眸擺弄手機。
沒人開啓新話題。
屏幕亮着,問卷明晃晃顯示在兩人手邊,映得陳之敘那截長指棱角清晰。
許杏然試圖抽手,沒成功。
眼見陳之敘繞出另一邊手臂,在問卷上胡亂摁幾下,提交。
“你要幹什麽。”
陳之敘睨她:“你會認真寫這種東西?”
“你填的升學,”許杏然回話,“我絕不讀博士。”
“……那又如何,”陳之敘緊了緊她的手,“你好像對江大很有意見。”
沉默幾秒,許杏然幹巴巴擠幾個字:“我不是你。”
這回,換陳之敘卡殼。
看過聊天記錄,他突然很多話不敢說。情節不連貫,小說也缺頁,他怕劇透也怕踩雷。
從地鐵站出來後,陳之敘一直在忽略那股不适:“不讀就不讀。”
他松開許杏然的手指,腕疊着腕,一整個斜包住她掌心,怕她再泡沫般消失。
兩個人溫度相似,連肌膚接觸也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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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人臉紅,沒人躲閃,可能因為此刻毫無愛情分子。
許杏然努力讓狂跳的心髒恢複原速。
無關觸碰的手,她不知道陳之敘為何不問記事本的事。
許杏然記得的,陳之敘總是沉得住氣。
之前,跟車停在外觀略顯樸素的研究所外頭,她從不着急下車。
頭靠在副駕駛車窗邊,她遠遠盯視從公寓區走來的人群。衣着大多随意,面孔一張張重複,帶着許杏然最讨厭的精英感。
目中無人,自以為是。
把研究所當什麽皇家寶殿,自己就是挂着出入證的王室貴族。
許杏然去系官網搜索過研究所。
研究所主打“小而精”,眼前不過是臨時改建起的過渡院區,而永久院區早早在市中心5A景區旁選址,規劃圖蓬勃得像飄在空氣裏的未來城市。
項目還跟支教活動搭邊,在這裏呆上幾年,能往簡歷添上行鑲金字。
思緒飄着,李明宇過來敲了敲車窗。
許杏然頭昂起來,綻開笑:“哈喽——”
“偷懶啊你。”李明宇意有所指地望着獨自忙活的男生。
李明宇在研究所念碩士,十天裏有九天被數據氣炸,在售貨機前牛飲。
許杏然就是這樣和他認識的。
她來的那天,李明宇的飲料卡在售貨機玻璃櫃體中間。李明宇正暴躁地拿腳踹出貨口,而背後,許杏然沉默地觀賞他。
“眼神真好,正好抓到我,”許杏然打開車門,“我這不就下來了。”
說着話,李明宇對上許杏然漆黑的瞳孔。
她分明笑着,眼梢微彎,可那雙眸比黑洞還要空曠。
他仿佛回到被抓包那天,腳步不自在地往研究所拐:“你別磨磨蹭蹭的了。”
許杏然踩進輕卡後廂,埋頭把幾打飲料推出來。再擡眼,就斜觑見陳之敘閑步走過來。
他兩手空空,頭發沒怎麽打理那樣微擋前額,閑适得像在後院散步。
他和別人不同。
許杏然看的很分明,他沒有那股做作的緊繃感,到哪裏都是天生栖居者。
視線盡頭的人迎着她走來,頭上仿佛飄了幾個問號。
陳之敘扯唇,又小幅度偏頭,用眼神催她說話。
許杏然斂目,很快從面無表情轉為微笑:“幫個忙?”
“……幫你扛下來?”陳之敘邊說邊把袖子往胳膊挽。
“不用。”
五彩的飲料瓶中間,許杏然像沐在舞廳球燈裏。
“舉手之勞,”她伸手邀約,“扶我下去吧。”
陳之敘頓在原地,有些意外地揚眉。
他還要再說什麽,許杏然卻等不及,把自己塞進那只修長的手掌中。
溫熱的掌心,柔軟的皮膚觸感,沒吃過什麽苦的鍵盤手。
許杏然唇角微滞,借力跳下車。
她潇灑拍掌,很快剝離陳之敘:“謝啦。”
不論耳聞還是眼見,上游的魚兒都有着她不能懂的自信。
便利店裏,許杏然再一次抽手,換來對方更緊張的握力。
“你……過的怎麽樣。”陳之敘難得抛出個像樣問句。
“我很好,”許杏然回視他,“你呢。”
“沒撒謊?”
比起圓滑,許杏然更願意承認陳之敘的聰明。
這份聰明在校園內外從不褪色,所到之處皆為屬地。
陳之敘不是刨根問底的人,許杏然也不是。
對這為數不多的共同點,許杏然有自己的解答。
陳之敘才不稀罕別人的苦痛,而她,純粹是沒必要吐露生活。不然,就會被陳之敘那樣的人當作笑料,從耳邊一陣風般刮過。
許杏然靜靜凝着他微凸的腕骨,還有依舊流暢的指掌:“我過的很好啊,我一直過的很好。”
她字句落得實,陳之敘聽完沉沉呼吸幾下。
自尊的堤壩正在潰敗,因為她浮于表面的雲淡風輕。他為她找盡理由,她卻看不懂他一番好意。
積壓的憤怒如浪潮席卷,陳之敘捏着手機,揚聲質問:“為什麽騙我。”
許杏然唇線平穩,不答話。
制衡不過幾秒,陳之敘咬牙切齒:“我對你,算什麽東西?”
長桌緊挨便利店大門,恰巧此刻,玻璃門從外推開。
新顧客才踏進一只腳就被這陣怒氣波及,吓得重阖上門。
迎賓鈴應景地響,吵鬧又歡快。
陳之敘的憤怒阈值直往上飙,覺得自己像獨角戲中的小醜。
他單手支桌,轉了小半個身子沖店員問:“這鈴能不能關掉。”
店員早被動靜吸引,貨架後探出半邊耳朵偷聽。當事人點到他名時,還有些懵:“……抱歉啊先生,不能關的。”
陳之敘沒心思做更多反應,擠出個笑:“那算了。”
店內重歸平靜,頻道回調。
陳之敘轉身,居高臨下的:“有本事寫,沒本事承認,是嗎?”
“你喝多了。”
“請你,說你的事,”陳之敘啼笑皆非,眉頭緊了又松,“你搞清楚,我們現在誰更不可信。”
手還緊握,陳之敘拽着許杏然朝自己轉身,力度有些大。許杏然垂下眼簾,避開刺向膚面的審視。
角鬥帶來了連鎖反應。
裝着記事本的塑料袋跌至地面,虛夾在裏頭的照片水滴般濺灑。
聲音驟亂,店員驚吓着從收銀臺奔來,試圖阻止一場治安事故。
腳步停滞,幾人靜止在這灘狼藉邊,都垂眸無言。
親密無間又如何,片刻都珍貴的記錄現在只是更盛大的笑話。
身旁人愣愣卸了力度,思緒不知卷入哪個遙遠國度。
許杏然摳開他手指,蹲下收拾。
她收拾嘔吐物的時候也這樣,兩臂狼狽地往裏攬,地面不比手裏那些污漬更髒。
屈膝蹲跪,許杏然把照片亂七八糟攏成一沓。
碎劉海滑到眉尾,她單手攬回,仰頭輕聲:“抱歉。”
話音無意義飄蕩,店員望望陳之敘又望望許杏然,後者沖他颔首,重複道:“抱歉。”
店員這才怔怔然醒神,突兀地連“哦”幾聲,從密閉氣流中逃離。
隔空對視,許杏然眸光澄澈,沒如願寫上求饒。
陳之敘高高俯視,想起在地鐵站沒能避開的那幾行字。
——他這樣的人有着一脈相承的刻薄。那種用鼻孔瞧人的天生自信,就像把對方浸泡在鼻水裏,惡心透頂。
竭力平穩着氣息,陳之敘俯身過來扯起許杏然,面色難看。
許杏然飛快奪回小臂,自顧自動作。
記事本重新塞進塑料袋,打個死結,甩回座椅。
不看他,許杏然坐回原位。
她幫陳之敘打開沒喝完的酒罐,又給自己掰開一罐,舉起往嘴裏傾倒。
陳之敘盯她幾秒,抵着額頭深呼吸:“你給我……”
良久,他更換措辭:“你走吧。”
許杏然全部咽下酒液才說話:“喝完就走。”
兩人呆坐到淩晨。
許杏然記不清自己喝了多少,只記得陳之敘喝得更多。
他枕在小臂上,還反反複複說什麽的時候,許杏然拿走他放在桌面的手機。
指紋解鎖,點進通訊錄,許杏然撥通餘璟電話。
餘璟還在朋友場子裏,“喂”了好幾聲才聽見許杏然。
空蕩蕩的女聲,比機械女聲還冷,讓人泛雞皮疙瘩。
報完便利店地址,她繼續交待:“人身和財物安全我都不負責,麻煩你快點過來。”
餘璟以為對方是店員,提遠話筒想發作,通話已然挂斷。
無語,氣沒處撒,還伴随着将信将疑。
時間跨入夜半,餘璟沒空多慮,開車趕赴便利店。
推門而入,迎賓鈴先一步會客。
店員隔空探視,見救星那樣眼神發光。
餘璟點過頭,立刻松弛體面的表情,恨不得當場打個地洞。
陳之敘個子很高,但這并不妨礙他蜷進高腳凳,在困意作用下粘于長桌,像塊頹靡的橡皮泥。
餘璟輕拍陳之敘面頰:“醒醒?走了?”
陳之敘睜了半只眼,光還沒能盈進去,又抓緊阖上。
“……”
餘璟提氣,望了眼周邊唯一的客人,壓低嗓音:“——你看看地方再發瘋行不行。”
扛人很重很難,更何況是個不肯清醒的醉鬼。
還在和筆電拼命的男生見狀走來,幫餘璟撐穩玻璃門。
“謝謝啊,”餘璟道完謝還得道歉,“真是不好意思,打擾到你學習。”
男生搖搖頭,手裏遞來張照片:“他落下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