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05章
陳之敘的記憶很清晰。
三年前,初遇是在春天。
陳之敘從江大心理系碩士畢業,迎來人生中最美好的gap year。
來路光輝,前途明朗,處在掌控中的休憩不是雪中送炭、沙漠綠洲,僅僅是場悠長假日。
經相熟的教授介紹,他參與到江大心理系的合作研究項目中。
研究所屬心理系門下,建在鄰省的沿海城市,資金也挂靠當地。到那邊以後,陳之敘先駐紮在病房收了小半年數據,研究病人認知障礙。
醫院旁租住有半年,課題總算告一斷落,陳之敘搬回研究所給他留的宿舍。
數據導到筆電上,他邊分析邊等候paper的回音。
讀博的學校早有着落。在導師的引薦下,他也成功與大洋彼岸的實驗室有過對談。
氣氛很好,令人滿意又期待。
尚未落定的paper和眼下繁榮的工作,都不過是錦上添花。
這花開也好,不開也罷,全無所謂。
陳之敘需要的只是等待,等候未來施施然到來,在眼前鋪展紅地毯。
住回宿舍的第二天,他等到了蹲在貨車裏的許杏然。
女生的頭發很難看,像狗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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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看到路過的人都不得不跟她搭話,眼神要三百六十度環視一圈。
許杏然毫不在意,從手腕扯下彈力繩,捆上将将夠紮個揪的黑發。
發尾參差戳出,也不知道誰給她剪的。
她跟着給自動售後機補貨的輕卡來的,從車廂裏跳出,幫着駕駛座上的男生把飲料一打打提上推車。
身旁的李明宇毫無異色,陳之敘忍不住問他:“她給研究所送貨?”
李明宇靠着樓梯轉角的欄杆,扭頭望一眼:“她啊,她蹭人家車進城裏玩的,可不得給人當免費苦力。”
外頭的陽光沿着研究所大開的玻璃門撒進來,瓷磚像是海面那樣粼出波光。
女生站在光裏頭,橘色綠色的瓶身像是光海裏的珊瑚叢,而她,比小魚泡泡更要輕盈。
那頭黑發映着暖暈,襯得臉上皮膚異常白透。
毫無疑問,她才是這片海域最珍貴的寶物。
“……好看嗎,”李明宇甩甩自己額發,“她的頭發。”
對這個問題,周圍人一般用沉默作答。
陳之敘卻是異類:“好看。”
“那理發店還是我推薦她去的,”李明宇突地笑一下,“我剛染這頭發的時候,她在樓下遇見我,抓着我問店鋪。”
“然後她就信你了?”
“……我覺得托尼哥那天可能是心情不好。”李明宇尬笑。
之後一周,李明宇被數據搞得發瘋,成天在工位對着筆電罵娘。
隔板另一邊就是陳之敘。
他起先還象征性安慰幾句,後來直接懶得搭理,留李明宇灰溜溜收新被試去。
全世界都與自己無關的感覺或許很難懂。
但陳之敘恰好處于這樣理想化的真空狀态,任何人和事都無法影響他度假般的好心情。
再聽到輕卡引擎聲那會,陳之敘被宣傳部喊過去挑照片。
說是挑,主要還是幫大小領導們挑。事後放新聞稿裏,網頁和推送都會出一份。
陳之敘敷衍地點幾張沒閉眼的,叮囑拍照的同事轉發領導。正要離開時,他瞧見蹲在桌邊擺弄微單的許杏然。
“那是你的相機?”陳之敘走過去。
許杏然不知道他在跟自己搭話,愣了一下才擡頭:“不是。”
宣傳部的同事蹭着凳子滑溜過來:“是我的,之敘想玩的話可以借你。”
照片選定,陳之敘先一步出了辦公室,慢慢往工位走。
她好像和所裏的人都很熟,除了自己。
走到樓梯口,背後腳步踢踢踏踏,停在他身側。
“嗨。”是方才那個聲音。
陳之敘循着人影,對上許杏然微彎的笑眼。
她不是那種攻擊性強的長相。眉目柔和,眼型沉靜,讓人忍不住流連的舒服感滲過來。
陳之敘忍不住笑:“你好。”
“你在這裏工作?”
“嗯,目前是。”
許杏然跟着陳之敘上了幾個臺階,“啊”一聲,突然開始自我介紹。
話畢,她曲高前臂,指尖沖着陳之敘。
“陳之敘,”他握上去,笑意下意識在擴,“很高興認識你。”
樓梯沒走完,工位也沒回。
陳之敘跟着許杏然在大廳排椅落座,許杏然在售貨機買了瓶碳酸飲料給他。
心跳劇烈,掌心溫熱,飲料瓶析出的水珠浸透他。
“聽李明宇說,你跟我差不多年紀?”許杏然後支身體,不掩飾對他的好奇。
“他跟你說過?”
陳之敘第一次聽這話,尋思着抛出回答:“看起來是這樣。”
含含糊糊帶有故意成分,許杏然不吝啬地笑出聲:“什麽啊,你肯定比我老。”
陳之敘挑下眉梢,睨她:“怎麽說。”
許杏然嘿嘿一笑,話也不說全:“我論文才交,你都出來打工了。”
“那你還有空在這玩。”
許杏然放空視線,真像是在回憶:“玩幾個月,就等着回校答辯了。”
自然而然地,兩人互報學校。
許杏然話說在前,東扯西拉,還跟陳之敘推銷青大食堂的糕點。
聽陳之敘答完,許杏然誇張地扯唇角:“好厲害哦。”
陳之敘看許杏然成天來研究所晃,猜是什麽無業游民。他有點尴尬,沒想到她這麽直接:“謝謝……你也很厲害。”
省校共建的研發機構從不缺人才,編外人員許杏然顯然是最舒服的存在。
與所有人都交好,與所有人無利好,點頭搖頭都不會錯。
她送貨過來的日子,招呼沒停地打。
哪怕被請過飲料、自認是“關系戶”的陳之敘,也只是其中一員。
從頭到尾,她都很獨特。
對這件事,陳之敘沒想過原因。
……
便利店。
冗長到多餘的迎賓鈴又響起,那群男生出了門,留下一位男同學孤零零奮鬥。
他拖開許杏然那邊的高腳凳,隔開幾個座位,開始和筆電幹瞪眼。
許杏然沒動那杯關東煮,陳之敘也沒動。
紙杯跟三八線一樣擺在兩人中間。
突然地,陳之敘從口袋掏出手機,調出他加的所有師門群。
畢業的沒畢業的,有老師的沒老師的,全翻過一遍,沒有許杏然這個人。
搜索欄點開,他思索片刻,輸入許杏然的名字,終于在聊天記錄裏尋到端倪。
就在前幾個月,被冠為畢業季的那段時間。
組裏的博士師妹在小群裏問:『許杏然今天也不來嗎。』
消息空很久,另一個研二師妹冒出來回:『師姐不舒服,說不拍照了。』
再往後翻,是大家嘻嘻哈哈轉發來畢業照,姿勢各異,碩士服藍藍一片。
有幾個男生被截出來大頭,眼睛斜着眯着,或者面部表情過于倜傥,被群嘲一番。
陳之敘翻到最後那張定圖,搓大名字一行行看,找不到想要的那三個字。
難怪他什麽都沒發覺。
他熄滅屏幕:“你不在高老師的師門群?”
“退掉了。”許杏然雙臂搭上桌沿,話音平靜。
陳之敘默然幾瞬:“畢業照不拍?”
“不拍。”
許杏然什麽理由也不答,她知道陳之敘不會問:“不想,也不需要。”
身側人驀地起身,影子從許杏然肩頭挪開。
她以為自己終于能松一口氣,可惜,陳之敘很快返回,手裏抓着幾聽罐裝啤酒。
許杏然皺眉睇他,他卻還神經質地遞來一罐。
“為什麽騙我,”陳之敘指節一用力,掰開拉環,“你明明是江大畢業的。”
許杏然還沒能想出合适回答,陳之敘已經代替說下去:“我不在乎你是哪個學校的,你明明都知道。”
“都什麽年代了?我會搞學歷歧視?我臉皮沒那麽厚,也沒那種資格。”
他抿一口冰涼液體,喉結疊動:“這有什麽重要的?這和我,和我們,有什麽關系?”
“再退一千步,不,一萬步,”字句清晰,像是在勸給許杏然聽,“理工根本不比青大差,你這樣遮遮掩掩是要遭理工記恨的。”
“所以,你能明白嗎,”他撩起眼皮,那對又黑又深的眸子凝過來,“我不在乎這些,而你,不需要在乎這些。”
陳之敘也不管許杏然什麽反應,自顧自舉起瓶身往嘴裏灌。
“……你別喝了。”
許杏然知道陳之敘酒量不錯,還是別開了眼。
方才巡視過的小群恰在此刻彈出。
對師門群,陳之敘通通設置的免打擾。需要他這位師兄出場時,群裏自然有會來事的師弟師妹@他。
這回,沒有消息提示,陳之敘也很快點進去。
課題組管事的研三師弟在問話:『許師姐的畢業去向還沒填,誰聯系一下她,系裏明天要統計完成率。』
一件小事淪落到點兵點将的程度,再看眼大家,是種長久的默認。
幾分鐘後,還是先前那位研二師妹,傳話筒似的:『我剛剛和杏然說了~』
管事人回了句客氣的“辛苦了”。
許杏然的手機屏幕亮起來,她垂眸看了會,爾後動手操作。
直到手機被抽走,許杏然才後知後覺地轉眸。陳之敘的掌心沒再附于瓶身,反而沖她伸過來,扣進她五指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