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終章
終章
鄧衷踏出乾清宮門的時候,恰好碰到太子從不遠處走來。
他避讓到一旁,低頭行禮道:“太子殿下。”
太子目光掃過他身後小太監手上捧着的酒壺和白绫,與他擦肩而過。
鄧衷看着太子遠去的背影,在宮門前停留片刻,轉過身,直往東宮的方向而去。
太子快走到殿門前,突然心有所感,腳步一頓。
他回過頭,看着鄧衷遠去的方向,眉頭一皺,剛準備開口。
此時,梁金正好從殿內出來,看到太子,笑着迎上前來:“太子殿下來了,陛下就在禦書房,讓奴才請您進去。”
太子只得按捺住心中不安,轉頭對着趙佗吩咐道:“去盯着鄧衷,有事立馬來報孤。”
看着趙佗匆匆離去,他這才随梁金踏進禦書房。
***
鄧衷帶着宣旨的小太監一路來到東宮。
進了鳴翠軒,宣讀完聖旨,第一個崩潰的卻是紫鵑。
她一下跌坐在地上,眼淚如開閘的水閥一般不要命的流下來。
“怎麽會這樣……陛下怎麽會突然賜死良媛?鄧衷你這個混蛋,你為什麽不跟陛下求情!”
衛昭伸手攔住她沖向鄧衷的身子,牢牢地抱住了她。
“紫鵑,別難過,我有一些話,你幫我帶給太子殿下。”
紫鵑抱着衛昭,泣不成聲。
待衛昭交代完後事,便将紫鵑推出了房間。
她關上門,看着面前的鸩酒和白绫,擦幹淨眼淚,對着鄧衷笑道:“小鄧子,我不想死得太難看,等我毒發身亡,記得幫我把臉上的血擦幹淨。”
鄧衷已經站成了一尊雕像。
衛昭走到箱籠前,找出了一個嚴密包裹的物件,取出裏面的一封懿旨交給鄧衷。
“這是以前貴妃娘娘賞給我的出宮懿旨,我本打算等生下孩子,便向太子殿下辭行,沒想到,陰差陽錯,封存至今。我與殿下,果真如飛鳥與魚,注定不能長相厮守,能偷得這片刻歡愉,已是此生無憾。”
鄧衷看着手中懿旨,顫抖着手打開,彷如抱着一根救命稻草,連話也說不清楚。
“太好了……昭姐姐,走,快走……我們一起去陛下那裏,你有貴妃娘娘生前的懿旨,陛下一定會對你網開一面的!”
衛昭卻躲開了他的手,搖頭道:“我不能走。”
“為什麽!”鄧衷不能理解,嘶吼道:“昭姐姐,我放棄了所有的一切來愛你,冒着砍頭的風險也要助你離開皇宮,你卻寧願死也要留在太子殿下身邊嗎?”
衛昭一愣,她從未想過鄧衷對她居然是這樣的心思。
她踮起腳,摸了摸鄧衷的頭頂,溫柔道:“小鄧子,謝謝你喜歡我,但我只把你看作我的弟弟。不論是小時候在我面前哭鼻子的你,還是長大後權傾朝野的大督公,你都永遠是我的弟弟。”
鄧衷一下紅了眼。
衛昭拿起小太監托盤上的酒壺,走到桌邊坐下,自己給自己倒了一杯酒。
她笑了笑道:“人固有一死,只不過過程不一樣而已。其實現在想想,當年在獵宮城下,若是叛軍一箭将我射死,才是我最好的結局,起碼後面也不用再經歷那麽多的悲歡離合。”
鄧衷看着衛昭端起酒杯,全身都在顫抖。
如果他不是個閹人!
如果他不是個閹人!!!
他一把打掉了衛昭手中的酒杯,嘶聲裂肺吼道:“我不能看着你死!”
酒杯“哐啷”一聲掉在地上,衛昭驚訝地看着鄧衷,“小鄧子你瘋了!你要抗旨嗎?”
“我是瘋了,我早就瘋了!”鄧衷拔出腰間長刀,一刀砍在酒壺之上,将酒壺一分為二。
旁邊的小太監見勢不妙,就要偷偷跑出去,被鄧中一刀砍在背上,倒在地上。
衛昭連忙拉住他,“小鄧子不要啊!”
鄧衷狀若瘋狂地看着她,“我要帶你出宮!”
衛昭用力掙脫開他的手,将他一把甩開,“我不能走!”
“為什麽不能走?!”
“鄧衷你聽我說!”衛昭一巴掌将鄧衷的臉扇到一邊,将他暫時打醒過來。
然後深呼吸一口氣,開口說道:“我不能走的原因有三。”
“其一,太子殿下心系于我,若我還活着,殿下必會尋我,而陛下卻要殺我,天家父子相争,波及的将會是整個朝堂和天下。”
“其二,太子殿下曾答應我五年之內不再娶太子妃,而太醫卻與我說過,我再次受孕的幾率極小,如若太子有難,大魏後繼無人,必将引起滔天禍事。”
“其三,是我不願意看着你再為我犧牲。”
鄧衷急道:“可我願意為了你,榮華富貴、滔天權勢,我統統都可以不要!”
衛昭看着鄧衷,神色放緩,搖了搖頭道:“小鄧子,這麽多年來,我看着你一步一步走到尚鸾臺大督公的位置,又一步一步走到禁軍大統領的位置。旁人只知你權傾朝野,又何嘗得知你背後的心酸和苦痛?我又怎麽忍心讓你為了我,多年努力,一朝盡毀。”
鄧衷一時默然。
衛昭嘆息一聲,看着窗外的藍天,天空中自由自在飛翔的鳥兒,多麽無拘無束。
“小鄧子,我并非不怕死,我只是真的累了。”她喃喃道:“如若有下輩子,我不願再入宮,也不願再遇見太子殿下。我只想做一個快快樂樂的小女郎,就這麽平平淡淡的過一輩子就好。”
鄧衷聽出她話語裏的心懷死志,一時間滿目蒼涼,魂不守舍。
衛昭趁機将鄧衷推出門外,将門反鎖。
不顧他在門外大聲叫喊,轉過身來,看着面前的滿地狼藉。
現在毒酒也沒有了,看來她只能選擇白绫了。
沒想到,到死命運都還要捉弄她一把,她竟連死亡的方式都不能自己選擇。
她拿起白绫,靜默片刻,然後将白绫抛過房梁,系上一個死結,腳踩在矮凳上,慢慢把腦袋伸了進去。
下一刻,随着破門而入的聲音,矮凳被踢翻,連帶着帶翻了桌上的蠟燭。
漸漸燃起的火苗中,衛昭似乎看到,不遠處謝映真正在向她招手。
***
禦書房內。
皇帝端坐禦案之後,看到太子進來,揮了揮手,讓梁金領着其他宮人退了出去。
父子兩人隔案相對。
太子率先開口道:“不知父皇召兒臣前來,有何要事?”
皇帝認真看着手中奏折,一字一句念道:“東宮良媛衛氏,性行溫良,克娴內則,淑德含章……特請封為太子側妃。”
他将奏折扔到案上,奇怪道:“太子,朕有一事,一直想不明白。你如此厭惡自己身上流淌的宮婢血脈,為何還要納一名宮婢為太子側妃呢?”
太子擡眸直視皇帝,淡淡道:“父皇這是何意?”
皇帝哂笑一聲,指着案上的奏折道:“一個宮女而已,太子,你不是最看不起宮女出身麽?怎麽,那名宮女有什麽獨特的技巧,讓太子你不惜打破自己的底線和原則,也要來為她求得一個側妃之位?”
太子目光凝視皇帝,半晌,冷了聲色,“既然父皇不允,那兒臣便告退了。”
說完,轉身便要離去。
“朕什麽時候說不允了?”皇帝叫住他,語氣平淡地開口道:“不過是一個太子側妃之位,朕還給得起。”
太子停下腳步,皺眉看向禦座上的皇帝,不知他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
皇帝一攤手,面帶嘲諷道:“如今貴妃薨逝,新政推行順利,前朝後宮都已在你掌控之中,太子想要什麽,朕還能不給嗎?”
太子淡淡道:“父皇聖明,實乃大魏百姓之福。”
皇帝搖了搖頭,眼中露出莫名的神色。
“太子,你這一生過得太順,想到什麽就有什麽。你可知,當年朕為了給心愛的女人得封一個貴妃之位,廢了多大的心力,又付出多少代價嗎?”
“因為你生來高貴,手握權柄,想要什麽,不廢吹灰之力,就能得到,所以你便能不敬鬼神、不信命運、不畏生死了是嗎?”
太子一言不發。
皇帝神色複雜地看了他一眼,開口道:“謝氏滿門清貴,只因阻攔了你的新政,你便可以将其移三族,滿門抄斬。你可曾想過,太傅謝平于你有傳道受業之恩,謝氏兒郎也為我大魏立下過汗馬功勞,造福過黎民百姓,他們又何其無辜?”
太子眸色一暗,冷冷道:“父皇未免太過心慈手軟,推行新政哪有不流血的?謝氏功勞再大,與天下相比又孰輕孰重?”
皇帝失望地看着他,反問道:“太子,你以神明自居麽?以為手握大義,便無所謂生死麽?你怎麽知道你的每個決策便是正确的?皇家與門閥共治天下已久,你又怎麽知道,推行科舉是于天下有利的?若是擋在你面前的是整個天下,你是否會為了堅持心中理想屠盡天下人?”
太子不欲與他争辯,只道:“父皇此言未免太過極端,恕兒臣無法回答。”
皇帝看着他,不再開口說話。
室內一片靜默,過了一會,梁金從門外進來,俯身在皇帝耳邊說了些什麽。
皇帝看了太子一眼,擺了擺手,讓他下去。
太子心中的不安感越來越強烈,不想再同皇帝糾纏,就要告退離去。
就在這時,皇帝突然站起身來,拿出一封聖旨,抛給太子。
“朕同意追封衛良媛為太子側妃,去吧。”
追封!?
太子打開聖旨,看着上面朱砂筆寫下的鮮紅谥號,擡起頭,死死盯着皇帝。
“父皇此舉是何意?”
皇帝面露慈悲道:“太子,這是朕教給你的最後一件事。”
“朕要你永遠記得,正因為你是太子,手握天下獨一無二的權力,當你做出任何一個決策之時,可以活千萬人,也可以讓千萬人痛失所愛。”
“當你嘗過了這種滋味,以後就會牢牢記住,記住這種迫切希望拯救所愛之人的情感,以及失去所愛之人的悲傷與恐懼。”
“從此以後,你才是一位合格的帝王。”
太子的瞳孔瞬間張大,踉跄奔出門外。
身後傳來一聲嘆息,“去吧,已經來不及了。”
乾清宮門口,趙佗一身狼狽,從宮外闖進來,看到太子,發出一聲悲鳴。
“殿下,鳴翠軒大火!良媛被困在了火裏!”
太子身形一個搖晃。
一瞬間趙佗以為他會就此倒下,急忙伸手去扶。
太子卻甩開他的手,跌跌撞撞出了殿門,徑直往東宮的方向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