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梁謝之變(十六)
梁謝之變(十六)
太子看着衛昭,開口道:“出宮?你還能去哪?”
衛昭一愣,看向太子,不明白他的意思。
太子狠心開口,打破了她最後一絲幻想。
“除了孤的身邊你已經沒有地方可以去了,南方洪澇,你的爹娘早就死了,你這輩子都只能留在孤的身邊。”
那一剎那,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不見,衛昭看着太子,明明近在咫尺,卻仿佛遠在天涯。
她喃喃地開口道:“殿下……在說什麽?我爹娘不在了?”
怎麽會不在了呢?
她明明給他們寫了信,還給他們寄了那麽多銀兩。
她看着太子,一下子什麽都明白了。
所以她才會遲遲收不到回信。
所以鄧衷每次答應幫她去打聽情況,可最後又什麽消息都沒有。
所以所有人都知道,還是只有她不知道!
一瞬間,眼淚噴湧而出,她哭喊道:“你們早就知道了,為什麽不告訴我?”
太子看着這副模樣,心中懊惱不已,走上前,将她抱入懷中。
“那時你已有了身孕,太醫說胎位不穩,不能傷神。”
“可那是我的爹娘呀!太子殿下,你究竟有沒有把我當做一個人看,還是只是你的一個物件而已?你怎麽能忍心不告訴我呢?”
她一把推開太子,奔下床去,找到那枚母親留給她的荷包,緊緊握在手中,卻在下一刻發現,早已不知道縫補多少遍的荷包絲線斷裂,散落成一片片碎布。
心中最後一絲念想也随風飄落,衛昭終于心神崩潰,昏厥在地。
衛昭醒後,只對太子說了一句話:“太子殿下,我真希望,從來沒有遇見你。”
從那日之後,鳴翠軒閉門謝客。
太子從鳴翠軒回來後,到書房待了一天一夜,不準任何人進去。
直到昭德宮的大宮女竹蘭前來求見,說是貴妃娘娘鳳體欠安,想要見太子一面。
貴妃娘娘有令,趙佗不敢擅自做主,只得硬着頭皮敲響了太子書房的門。
下一秒,一個茶盞直接砸在門上,發出瓷器碎裂的巨大聲響。
種種跡象無一不在表明,太子此刻的心情非常不好,誰也不敢在這個時候再去觸太子的黴頭。
趙佗返回宮門處,無奈地對着竹蘭道:“太子殿下現在不見人,姐姐不如過幾日再過來吧。”
竹蘭卻眼眶含淚道:“可貴妃娘娘如何等得?”
說完,她一咬牙,就往太子書房的方向沖去。
趙佗吓了一跳,手疾眼快地攔住她,“你這是幹什麽?”
竹蘭卻并不管他,只是口中大喊着:“殿下,娘娘她快要不行了,求殿下去看看娘娘吧。”
趙佗硬拉着竹蘭出了東宮,不知道她身為一宮大宮女,怎麽會這般不顧體面。
全宮上下皆知貴妃與太子不睦,況且良媛前幾日才在昭德宮門外滑了胎,兩宮之間的關系降到了冰點。
于情于理,太子都不會去見貴妃的,竹蘭又何必自找苦吃呢?
兩人拉拉扯扯間,突然昭德宮的方向傳來一聲鐘鼎聲。
竹蘭一聽,頓時軟了腿,再也站立不住。
趙佗看着鐘聲傳來的方向,臉上驚疑不定,心中升起一個不好的預想。
很快他的預想便成了真。
宮人們帶着白布,将貴妃薨逝的消息傳遍了皇宮中的每一個角落。
“貴妃娘娘薨了,陛下下令,全宮缟素,天下服喪!”
新朝二十五年隆冬,貴妃薨逝,皇帝三日不朝,不顧群臣反對,追封貴妃為皇後,從此心灰意冷,不理朝政。
皇帝與群臣抗争了一輩子,終于等到貴妃死後才得償所願,讓她得以按皇後尊榮下葬,死後與皇帝合葬皇陵。
太子聽聞貴妃死去的噩耗,終于從書房中出來,卻并未趕去昭德宮悼念貴妃,反而一切如常地處理政務。
直到貴妃頭七那天晚上,太子喝得酩酊大醉,在鳴翠軒外站了一夜。
第二日清晨,鳴翠軒的大門終于打開,衛昭站在門裏,隔着一扇宮門看到了雪中站立的太子。
洋洋灑落的漫天大雪中,兩人四目相對。
那一瞬間,仿佛地老天荒。
衛昭終于踏出門外,來到太子面前。
看着他睫毛上細碎的雪花,擡手撫上他的臉。
太子唇色蒼白,臉頰冰冷,感受到衛昭手心的溫度,将頭微微垂下,貼近她的掌心。
半晌,沙啞地開口道:“貴妃死了。”
衛昭一愣,她看出了太子的悲傷,卻不知他為何這樣傷心。
太子與貴妃不是向來不睦嗎?
她輕聲開口道:“妾聽說了,太子殿下節哀。”
太子突然一把緊緊抱住她,那麽緊,仿佛要把她融入自己的骨髓裏。
他把頭埋在衛昭的脖頸處,悶悶地開口道:“孤沒有看不起你。”
衛昭身體一僵,随後垂下眼,默不作聲。
太子感受到她的抗拒,将她抱得更緊,繼續說道:“孤沒有看不起你的出身,因為孤的身上也流着一半宮婢的血脈,貴妃才是孤的生母。”
衛昭沒想到貴妃與太子竟然是這樣的關系。
她震驚于太子的身世,動了動身子,想要擡起頭來看看太子。
太子卻死死按住她的腦袋,不讓她擡起頭來,顫抖着聲音問道:“孤并沒有世人想象中的那麽完美,如今你知道孤不過是一宮婢之子,你還願意留在孤的身邊麽?”
太子生來高高在上,何須祈求他人垂憐?
如今卻把心中不願向人展露的一面,活生生地剖開在衛昭面前,只求她不要離自己而去。
衛昭終于伸手環抱住太子,輕聲說道:“殿下,無論你是何人所生,在衛昭心中,殿下永遠是殿下,是獨一無二的殿下。”
有溫熱的液體滴落在她的脖頸處,在寒冷的風雪中,一滴又一滴,慢慢滾燙了兩人的心。
太子離開鳴翠軒之後,便穿上孝服,跪在靈堂為貴妃守靈,而後親自扶棺将其送入皇陵。
消息傳至朝堂,朝臣們都十分驚訝,知道太子與貴妃向來不睦,沒想到居然還會親自為貴妃扶棺。
人死如燈滅,看來太子殿下也不像外界傳聞的那般冷心冷情,是個至純至善之人。
一時間感慨萬分。
皇帝聽聞了消息,卻一言不發。
等到貴妃喪事過後,一切回歸正常,卻好像又有什麽變得不一樣了。
時間來到新朝二十六年的春天,春暖花開,萬物生長。
衛昭身子好了以後,不再提出宮的事情,太子心中一塊大石終于落了地,開始專心推行新政。
朝堂上讨論已久的科舉制終于落地,天下寒門之子奔走相告,對太子此舉贊嘆不已,推崇備至。
偶爾太子忙裏偷閑,會帶衛昭出宮踏青。
兩人攜手相游,花前月下,落在趙佗和紫鵑眼裏,俨然一對神仙眷侶。
稍有遺憾的是,衛昭滑胎後身體虛弱,久久未能有孕。
太醫診斷後,皆是嘆息。
随着太子年歲漸長,後宮除了衛昭,依然無二色,朝堂上開始人心浮動。
幾次有大臣提出要為太子重啓選妃一事,均被太子按下不表。
皇帝端坐高臺之上,冷眼旁觀,一言不發。
新朝二十六年的夏天,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皇帝召鄧衷入宮觐見。
鄧衷一踏入禦書房,便覺得氣氛不對,眼光掃過一旁随侍的大內總管梁金,手中托舉着鸩酒和白绫,眼皮不由一跳。
皇帝閉着眼,靠在禦座上。
聽到鄧衷進門的聲音,淡淡道:“鄧衷,你可知罪?”
鄧衷撩開裙擺跪在地上,鎮定自若道:“臣手中所犯罪孽不知凡幾,但一心為公,全無私心。陛下若要問鄧衷的罪,鄧衷無話可說。”
皇帝睜開眼,看着他,緩緩開口道:“這些年你為朕确實做了很多事情,但你敢說你沒有一丁點私心麽?”
鄧衷心中驚疑不定,一時之間不知道皇帝所指何事?
下一刻,皇帝便解了他的疑惑。
“鄧衷,你以為,有些事情你不告訴朕,朕便不知道了麽?”
“東宮那個衛良媛,與你究竟是何關系?你竟為了她欺瞞于朕。”
鄧衷腦中轟的一聲,回想起當時太子遇刺一案時,自己為了不讓衛昭受罰,于是幫她遮掩了過去,卻沒想到,還是被皇帝知道了。
他看了眼皇帝身後站在的梁金,知道皇帝召自己來責問,必然已經調查清楚所有真相,此時再多辯解已無用,于是趴伏在地上。
“臣愧對陛下厚愛,但憑陛下處置。”
皇帝看他毫不辯解的模樣,嘆息一聲,搖頭道:“鄧衷啊鄧衷,你太讓朕失望了,你是朕手裏的一把刀,這把刀如今卻有了自己的意志。”
鄧衷羞愧難當,無顏以面天顏。
皇帝停頓一下,卻突然話鋒一轉,“朕本該棄了你,念在貴妃的情面上,朕給你最後一次機會,去殺了衛良媛,你還是可以做你尚鸾臺的大督公。”
鄧衷猛地擡起頭,看到梁金端着鸩酒和白绫走到他的身側,眼神震驚。
他沒有想到這些東西不是為自己準備的,而是為衛昭準備的。
雖然不知道皇帝為何突然對衛昭動了殺心,但天子要殺一個人,還需要罪名嗎?
他若不去做這件事,多的是人去當這把刀。
鄧衷雙拳緊握,手指狠狠掐進肉裏,喉頭滾動間,神色平常地開口道:“謝陛下,臣遵旨。”
他站起身來,接過梁金手中的鸩酒和白绫,退出了禦書房。
鄧衷出去後,皇帝将手中的奏折一丢,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自言自語道:“看這時候,太子也該到了。”
他轉頭吩咐梁金,“你去門外候着,太子來了就把他帶進來。”
梁金低眉順目道:“奴才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