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梁謝之變（十五）
梁謝之變（十五）
昭德宮，西暖閣。
太子臉色蒼白，從宮外匆匆趕到，迎面撞上太醫從暖閣裏出來，劈頭問道：“良媛如何了？”
太醫搖了搖頭，壓低了聲音道：“太子殿下節哀，良媛還年輕，以後還會有孩子的。”
太子身後跟着的紫鵑驚呼一聲，一下跌坐在地上，被一旁的趙佗手疾眼快地扶住，再擡頭，已是淚如雨下。
“良媛……怎麽會、怎麽會……”
趙佗剛想安慰紫鵑幾句，眼角餘光一閃，便看到太子身形搖晃一下，用手撐在殿門前的石柱上。
趙佗連忙趕到太子身邊扶住他，一臉擔憂道：“殿下，你沒事吧？”
太子的唇已經無一絲血色，他站直了身體，緩緩推開趙佗的手，捂着小腹往房內走去。
房間裏，衛昭臉色蒼白，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地看着床頂。
太子站在床邊，看着她這副模樣，一時間不知說什麽是好。
好半天，才張開嘴，沙啞着聲音道：“無事，孩子，還會有的。”
聽到太子的聲音，衛昭的眼淚再也控制不住，一下子浸濕了整個臉頰。
太子坐到床邊，靜靜地抱着她，任她發洩完畢。
等衛昭哭累了以後倒頭昏睡過去，太子安頓好她之後，一言不發地出了暖閣，直奔昭德宮正殿而去。
竹蘭正守在正殿門口，看到太子氣勢洶洶而來，不由得臉色一白，跪在他面前。
“殿下，此事與娘娘無關，是良媛她自己不小心滑倒的，求殿下不要遷怒于娘娘。”
太子一腳踢去，厲聲喝道：“滾！”
竹蘭當即被踢倒在一旁，身體顫抖不止。
太子看也不看她一眼，跨過她直往殿內而去。
殿內，貴妃端坐于高臺之上，看到太子進來，有一瞬間的驚慌失措。
但很快，她又強行擠出一抹笑來，“太子來了，衛良媛她可還好？”
太子冷冷地盯着她，直看到她坐立不安，這才開口道：“她滑胎了。”
“啊！”貴妃驚呼一聲，緊緊抓住身下雕花大椅的扶手，萬萬沒想到事情會發展到這個地步。
“怎麽會呢？”她喃喃道：“衛良媛已經懷胎五月，正是最為穩妥的時候，怎麽會摔一跤就把孩子給摔掉了呢？”
她猛地一下站了起來，不顧頭上步搖淩亂，發出叮叮當當的響聲，神色焦急道：“太子，本宮真的不知良媛她身體如此虛弱，若是知道，本宮今日絕不會把她叫來昭德宮的！”
太子卻開口打斷她：“貴妃娘娘，你知道嗎？因為衛昭的存在，孤差點就要接受你是我生母的事實了。”
此話一出，貴妃臉色驟變，她想過無數種情形，唯獨沒想到太子過來不是來問責，反而說出了這樣的話。
“太子……”她還想解釋什麽，太子卻壓根不給她開口的機會。
“貴妃娘娘，孤以前從來沒想過，會讓一個宮婢懷上孤的血脈。可當衛昭有了孤的孩子，孤突然第一次理解了父皇。”
太子語氣越平靜，貴妃臉上的慌亂越盛。
她張了張嘴，說不出一句話，只是神情複雜地看向殿中站立的身影。
太子一步步地走上前，語氣平淡地繼續說道：“孤也如同父皇一樣，恨不得将這個世上所有的一切都給到這個未出生的孩子，你知道為什麽嗎？”
貴妃跌坐在座椅上，緊緊握住身旁的扶手，聽到問話，擡起頭，目光惶惶地看着他。
太子走到她面前，低下頭，俯視她，眼中滿是悲涼。
“只因為他的生母是衛昭，是孤最愛的女人，所以孤如同父皇一樣，想把所有最好的給他。”
“你知道孤有多期盼這個孩子麽？孤期待着他的出生，能讓孤和衛昭從頭開始。”
“可你做了什麽呢？因為你的無知，你的大意，你毀了一切。”
太子閉上眼，突然落下一行清淚來。
他說出心裏的最後一句話：“貴妃娘娘，恭喜你。你不僅毀了我和衛昭的将來，也徹底摧毀了你我之間的母子之情。”
此話一出，貴妃心神巨震，頓時泣不成聲。
“太子……本宮并不知，她在你心中如此重要……本宮不知……”
太子睜開眼看着她，面無表情地打斷她道：“現在，你知道了。”
然後，毫不留戀地轉身離去。
貴妃跌坐在座椅上，看着太子離去的背影，久久不能言語。
直到竹蘭捂着胸口從外面狼狽地進來，“娘娘，太子殿下沒有對你怎麽樣吧？”
貴妃笑着對她道：“竹蘭，本宮這次好像做了一件非常大的錯事，太子大概永遠也不會原諒本宮了，咳咳咳……”
竹蘭顧不得胸口劇痛，連忙上前安撫她道：“娘娘，太子殿下說的不過都是氣話，娘娘千萬不要放在心上。”
貴妃劇烈地咳嗽起來，突然一張嘴，噴出一口血來。
她不顧竹蘭的驚呼，眼中含淚，笑着看向遠方道：“看來本宮這次，是真的等不到太子再娶妻了。”
***
太子從貴妃處離開後，便帶着衛昭回到了東宮。
衛昭經此大變，卻不哭不鬧，只求太子讓她出宮離去。
“殿下，放我出宮去吧。”衛昭輕聲道，她已經沒有力氣在這皇宮活下去了。
太子不可能答應放她出宮，只是安撫她道：“你太累了，好好休息，明日孤再來看你。”
衛昭伸出一只手，拉住太子的衣角，直直地看着他，目露哀求道：“殿下，最後讓我保留一絲對這裏美好的念想，不可以嗎？”
不要讓她以後回憶起過往，都是一片灰暗的顏色，不行嗎？
太子閉了閉眼，寒聲道：“你要什麽孤都可以答應你，唯有這一件事孤做不到。”
衛昭的手從太子衣角滑落，無力地垂在床邊。
她轉過頭，不再看他。
太子在衛昭床前靜立半晌，轉身離去。
出了房門，便身形一晃。
趙佗手疾眼快扶住他，擔憂道：“殿下，可是傷口裂開了？”
太子擺擺手，“無事，先回寝殿。”
回了寝殿，太子脫下衣衫，才發現裏面的血肉已經翻出了猙獰的形狀。
當晚，太子便發起了高熱，直到第二天清晨，溫度才降下去。
趙佗守了太子一晚，還沒來得及喘口氣，便有宮人來報，說衛良媛一心尋死，自缢不成被身邊的宮女救下，如今不吃不喝，吵着要出宮去。
他來不及勸阻太子，太子已經不顧身體虛弱，翻身下床，直接往鳴翠軒趕去。
趙佗只得緊随其後跟上。
到了鳴翠軒，正好看見衛昭在同紫鵑争奪一把剪刀。
衛昭剛剛小産，正是身體虛弱的時候，自然搶不過身強力壯的紫鵑，被她一把奪過手中兇器，帶着哭腔道：“良媛，你不要想不開啊，孩子以後還會有的。”
衛昭坐在床邊喘着氣，看到太子進來，一下便扭過頭去。
太子站在門口望着她，眼裏滿是疲憊，“衛昭，你到底想讓孤怎麽樣？”
衛昭輕聲道：“求殿下放我出宮去吧。”
“不可能，你是冊封在玉碟上的良媛，這輩子都不可能出宮的。”
衛昭并不與他争辯，只是平靜說道：“那你便讓我死吧，一次不成便兩次，兩次不成便三次，我只管求死，你攔不住我的。”
太子眼中閃過一絲痛苦，“你為何一定要出宮去？”
衛昭答道：“在皇宮裏，你永遠是主子，我永遠是奴才。我們的想法不同，追求的目标也不一樣，這樣下去只會活成一對怨偶，不會有好下場的。”
太子上前一步，“如果你只是因為孩子的事……”
“殿下，不僅是因為孩子。”衛昭打斷他的話，一眨眼，眼淚又忍不住流下來。
一想到要離開太子她又何嘗心中不痛？
可是她已經無法再欺騙自己下去了。
她擦幹淨眼淚，對着太子昂起頭道：“太子殿下可願許我太子妃之位？”
太子沒想到衛昭想要的竟然是這個，皺起眉頭，半晌，才緩緩開口道：“孤會為你請封太子側妃一位。”
有些事情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皇帝如此寵愛貴妃，王皇後死後數次提出要封她為後，都铩羽而歸。
群臣不惜以死相逼，好像讓貴妃這樣出身的人坐上皇後之位，比挖了他們的祖墳還要嚴重。
理智告訴太子衛昭不可能當上太子妃，但心中有一個聲音告訴他，不能失去衛昭，這或許是要比死還要可怕的事情。
他開口承諾道：“孤答應你，五年之內，不會迎娶太子妃。”
這已經是他能為衛昭想的最周全的計策。
屆時衛昭早已有了子嗣，地位穩固，無論是哪位世家貴女做太子妃，也不會動搖她的地位。
衛昭卻苦笑一聲，開口道：“殿下你看，無論你多麽愛我，你還是對我的身份有偏見。連我自己也覺得自己不自量力，我是什麽身份，竟敢妄想太子妃的位子？”
“可我無法忍受，要與別的女人分享心愛的男人。太子你可以為了成為一個合格的君王而去娶一個自己不愛的女人做妻子，我卻無法想象跟一個不愛的人朝夕相處一輩子，或許這便是我們兩個注定不能在一起的原因吧。”
她看着太子的眼，輕聲道：“所以殿下，在我們之間還有溫情的時候，求你，放我出宮去吧。”
不要讓這最後一絲溫情都被冰冷的深宮所埋葬。
一瞬間，巨大的悲傷感淹沒了太子，他喉嚨滾動間，感覺有什麽似乎要掙脫胸腔而去。
他知道必須要做點什麽，不然就真的要失去衛昭了。
然後他做了這輩子最錯誤的一個決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