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不辭
不辭
雨滴連成線,嚴好坐在自家門口的臺階上,立着傘腳邊蹭了幾只同樣避雨的野貓。
“喵!喵!”
白翯一招手,嚴好跑得比貓兒還要快,奔到他面前,沒有濺起半點水花,可見腳步之輕快。
見他把傘留給貓,白翯主動将自己的傘往他身上傾了傾。
“屋頂都修好了?”
相處了一個多月,嚴好還是會因為白翯流露的關心而臉紅,點點頭。白翯墊腳眺望,拿出錢袋說:“修得确實不錯,匠人可還在此?我來付吧。”
“不必不必,我已付過,人都走了。”雖然最初就是為了銀子才向白翯施救,在受了那麽多恩惠後,嚴好反而不願意讓他付出這點蠅頭小利,盡管多一點少一點都沒有區別,好像白翯才是他的恩人。
白翯在傘下盯了他一會,正氣的眼神也被煙雨染上幾分柔和,握住他的袖子。
“那好,餓了吧,我們去吃肘子!這個季節吃這個最香了!”
兩人在大街上狂奔,那頂小傘根本遮不住風雨,沖進酒肆裏,見對方狼狽的樣子,相視而笑。
推阻不過,嚴好乖乖由白翯把外衣披到他身上,系好。趁白翯扭頭點菜的功夫,嗅了嗅身上。
興許是被雨淋過,酒肆中的氣味又魚龍混雜,嚴好什麽都沒聞到,有點遺憾,小心翼翼的不讓他的衣服碰到油漬。
兩道肘子被端上桌,大快朵頤後,白翯指指嘴角。
“有醬”
嚴好下意識想要擡袖擦,憶起穿的是白翯的外衣,手忙腳亂找不到帕子,剛想着舔一下好了,他說:“用袖子擦啊”
“這是宇高的衣服,我怎可…”
白翯無奈的唉了一聲,伸手過來抹掉他唇邊沾上的汁液。
“給錢吧”白翯自如的收回手,嚴好還沉浸在适才的親昵中,愣愣的哦了一聲,掏出錢袋。
“取我的來,也在你那裏。”
嚴好這才注意到白翯不知何時把錢袋也綁自己腰帶上了,被這種信任弄得滿臉通紅,那種感覺就像…就像丈夫把錢給娘子管一樣。
飯後天已大晴,白翯仍給他打着傘,兩人一起散步消食,他又問嚴好:“好好天姿聰穎,短短一月已遠超他人苦讀十年,有你陪我流觞聯句,非常人所不能及也。”
又來了,嚴好輕嘆一口氣,撇過頭“宇高兄就別哄我了,別的到時下不來臺。我出身卑賤,本就是個厚臉皮,就是怕連累了你。”
“好好!你又來這套!”白翯着急的攥住他的手“明日來赴宴的都是我竹馬之交,不會像你想的那樣,取笑于人的。”
白翯的好友,必然也是官宦子弟,但凡其中某個風流些,暴露了嚴好男伎的身份,他才推三阻四不願去。嚴好那一番即是推辭也是實話,抽出手說:“那我不要和家人過上巳的嗎。”
語氣中淡淡的不悅即刺到了白翯,也搞得嚴好不自在。正因明日便是上巳節,兩人才着急把屋頂修了,放心出去玩,可無論怎麽說,嚴好都不同意到他府上參加曲水流觞,只定了入夜去逛逛。
他請他吃飯,又幫他修房子,嚴好越想越覺得自己此番着實失禮,剛要道歉,另想借口婉拒,白翯複夠上他的手:“…那帶上姊姊們如何?還有伯母,稱是我妻母便是。”
“她算你哪門子妻母!”嚴好又羞又怒,他雖依賴“媽媽”,卻明白她絕非好人,平日裏和姊妹們好得跟親母女似的,一旦生病,或有身子,要殺要賣比誰都果斷。嚴好是男伎,難道就少受她搓磨?否則世間就不會有淪落風塵一詞了,白翯是他心中天下無雙的君子,怎麽可以喚這種人為母!
羞的是姊姊們雖是白翯的外室,但無婚姻之實,那這個妻指的是…嚴好對白翯心動歸心動,可發于情止乎禮,又已将四位姊姊托付給他,怎能做那不仁不義之人。嚴好越想越怪,拂袖而去。
徹夜輾轉難眠,嚴好覺得還是自己沒說清楚的緣故,奈何上巳亦有男歡女愛的風俗,應付完三個客人,再匆匆沐浴更衣,趕到白府時,月亮都出來了。
嚴好提着一包路上買的蜜餞,猶豫還要不要敲門,恐怕白翯已經與他人共度良宵了,輕叩銅獸口中的環,留下禮物就要走,被裏面的人逮個正着。
“我還以為好好不來了呢。”
門忽然打開,白翯擒住他的腕子,開口道。見嚴好穿得少,不由分說的把大氅照到他頭上,就要從門裏走出來。
“仔細足下!”嚴好慌道。白翯這才注意到地上的小東西。
“給我的?”
“…給你賠禮”嚴好心虛的低下頭,示弱的揪着他袖子一角“你可有生我氣?”
“是有一點,你不告而別,叫我好生擔憂。”白翯手靠在門框上笑了笑,把蜜餞拆了塞回他懷中“我們快走吧,再晚就來不及了!”
入夜無非就是看看花燈,再吃吃逛逛,嚴好和白翯順着人潮,不知不覺來到了一座寺廟前,香火萦繞不散,兩人手牽手,對視一眼,齊步邁過門檻。
兩人各請了三炷香拜拜,站在大殿的角落看着來往的信衆閑聊。住處認出白翯身份不凡,上前與之攀談,又請了二人到禪房小歇,拿出臺前供奉過水果分給他們吃。
“這能吃嗎?”嚴好捧着掌心的橘子,他陪姊姊來這拜過,和尚尼姑雖不趕他們走,也是愛答不理。在嚴好的認知裏,神前和墳前的貢品都是一樣不可吃的。
“能吃呀,吃了有福報,香灰撣掉就好,我幼時也覺得有灰不幹淨,被母親說了好幾次。”
白翯見嚴好還傻傻的盯着橘子,好像聯想到了什麽不得了的東西,看他的眼神帶了幾絲憐憫,把皮和絡都撥得幹幹淨淨的送到他嘴邊。嚴好感覺面頰發熱,還是就着他的手吃了一瓣。
“伯母是不是待你不好?”白翯突然問,嚴好吃得好好的,差點被嗆死。
“每次提到母親你都特別激動...你看,你又那樣了。”
嚴好捶胸頓足,方将那橘肉咽下去,咳嗽兩聲說:“不好也不壞吧...沒伯母對你好就是了。”
白翯似懂非懂的點點頭,沒有刨根問底,側過臉不言語了。嚴好扣扣腦袋,問:“剛剛在大殿,宇高可有求什麽?”
“我所求的,非神佛所能也。”
“此話怎講?”
“我此生有三願,一願,天子社稷安泰,二願黎民無災無難。”白翯昂首,望向天邊的月輪,又嘿嘿笑道:“可能任何人都會這麽說罷,可我與他們不同,國君朝野不僅要安泰,還要臣子清正,無相互攻讦之事。百姓不僅無災無難,還盼有衣有食,天天都要像節日...這第三願,便是神佛所不能之處了。”
“我三願,親自率兵北伐!有生之年收複故都!讓索虜永離中原之地!恐怕神佛憐愛衆生,不會應允。”白翯搖頭嘆氣說。嚴好雖念書的時日尚短,也略通了些忠君愛國之道,如今例子就在眼前,怎能不敬佩?握住他的手。
“宇高,已達成兩願,想必這第三願不會太遠。”
白翯依舊嘆息不已,道:“好好不必安慰我,先不說這二願...就連一願都做不到。若非好好出現,我早死于自己人之手!”
嚴好聽了,吃了一驚,正不知如何讓他放寬心,白翯飽含歉意的笑了笑“...大好的日子,說這些話,讓好好不開心了。”
“在這裏歇得夠久了,我們走吧...好好,你這是做什麽?!”
白翯見他沒有跟上來,回頭,駭然發現他跪在地上,想把人攙起來。嚴好咽了口唾沫,固執的給他磕了三下,擡頭看着他的眼睛說:
“我為将軍之志所折服,将軍...”
“如有用我之處,嚴好萬死,不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