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第79章
古廟建在山腳下, 一座小山村後面。
村頭有一家小客棧,說是客棧, 其實只有一間房,給過路的旅人居住。
兩人放下行囊,相依在長椅上。走了一天的路,腰酸背痛,兩腿發麻,精神恍惚,本來計劃繞道去看一眼古廟, 但聽說古廟距離村尾還有一裏路,眼看着太陽就要落山了,于是二人默契的決定明日一早再去。
剛剛合眼,屋外傳來了嘈雜的腳步聲。
二人同時睜眼,看向對方。
江一木做了個噓聲的姿勢, 示意孟渡先別動,他直起身,蹑手蹑腳的踱至門邊。
朝外一看, 天啊——
竟是村民将他們的小屋團團圍住了!
門板不隔音,将門外村民們的交頭接耳一字不漏的傳了進來——
“聽說咱們村來了一對金童玉女,你們看見沒?”
“我看見了!男子好似天君下凡,女子好似天女下凡,二人走過都帶起一股仙氣呢!”
“他們不會就是咱們古廟邪靈等來的救世主吧?”
“今年廟前的杏花都沒開呢, 春天都要過去了。”
這些村民怎麽神神叨叨的?孟渡不禁開始懷疑邪靈傳說的真實性。比方說從小聽大人講述關于古廟、杏花樹和邪靈的故事, 漸漸形成了某種集體臆想,所謂日有所思, 夜有所夢……
他們本來還計劃着出門蹭頓飯,如此般孟渡都不好意思踏出房門了。
孟渡求助的看着門口的江一木, 問道:“這可怎麽辦?太陽都要落山了,他們過會兒應該就會回家吃飯了吧?”
“難說。”江一木啧道,又微微一笑,“我覺得他們眼光挺好的,天君下凡……我還從未被人這樣形容過呢!”
孟渡白了他一眼:“不要臉。”
江一木貧嘴道:“至少後半句是對的,按照一脈相承的邏輯鏈條,前一句應當也是對的。”
反正一時半會兒出不去,孟渡較真起來:“我的長相是孟婆神按她自己的模樣刻出來的,一個是地府的鬼官,一個是天宮的仙女,這差的可不是一星半點。”
“我雖不知仙女什麽樣,但孟婆神在下有幸見過。來,讓我瞧瞧——”江一木忽然俯下身,湊到孟渡面前,鼻尖對着鼻尖,細細端詳了一陣,直到發現紅暈蹿上少女的耳根,江一木忽然笑了。
“跟我家娘子比起來差遠了嘛……”
孟渡趕忙伸出手堵住他嘴:“這話不當講。”
江一木捉住她的手腕,半邊眉微挑起,不以為意的說道:“孟婆神長了幾個耳朵,這也要偷聽?”他不知想到什麽,狡黠一笑,在她嘴上親了一口,力道不大不小,恰好發出輕輕一聲響。
夕陽落入小窗,在江一木的身後暈開,将他耳邊幾縷碎發染上金光,好看的五官帶着一抹壞笑藏匿于背光的陰影之中,叫人看不真切,卻心頭一炙。
江一木低聲道:“神仙也會偷聽這個嗎?”
孟渡羞紅了臉:“你……”
江一木輕輕托起她下巴,正準備吻下去,門口突然傳來一聲大喊:“不好了!邪靈咬人了!”
江一木和孟渡聞言起身。
門外,一大半村民已經撤向事發地,留下幾人圍在一起七嘴八舌,滿臉寫着大大的焦慮,也無暇顧及什麽“金童玉女”了。
江一木走上前:“請問發生了什麽?”
村民看向他,略有遲疑。
江一木解釋道:“我是郎中,也懂些道術,或許能幫上忙。”
幾位村民相互看了看,眼神達成一致後,其中一人開口道:“村長夫人負責打掃村尾的古廟,剛才回來時滿腿都是咬痕,疼痛萬分,血流不止呢!”
江一木急切道:“請帶路吧。”
山村不大,很快就到了。
村長家門口被村民圍得水洩不通,帶路的那人高聲喊道:“這裏有郎中!你們讓一讓!讓一讓!”
江一木和孟渡好不容易擠了進去。
屋中除了村長、村長夫人,還有一位雌雄莫辨的老巫醫跪坐在榻前。
村長是位五十來歲的大叔,正坐在榻上,好讓夫人的頭枕在他大腿上。夫人面色發白,冷汗涔涔,下身全是鮮血,露出的一截腿上除了斑駁的咬痕之外,卻看不出任何破開的傷口,不知鮮血是從哪流出來的。
确實有些邪門。
老巫醫道:“邪靈庇佑我村千年,夫人又日日為它清理廟堂,它定是無意加害于夫人的。”
村長看着夫人鮮血淋漓的雙腿,焦急的問道:“那這又是為何?”
“只有一種可能,邪靈受了驚吓,或刺激,村中今日來了人麽?”老巫醫此話道完,微微擡起頭,看向門口的江一木和孟渡,一雙叫人發怵的鷹眼突然睜了兩倍大,直勾勾的瞪着孟渡腰間的短刀,“這……這是……”
孟渡取下刀鞘,說:“這是一把冥刀,名為鬼哀刀。”她拔出刀,走到老巫醫面前,“您可瞧着熟悉?”
老巫醫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但雙目一直沒有離開孟渡手中的刀。
夫人疼得嗚咽一聲,江一木趕忙開口:“我是郎中,可否看看夫人腿上的傷勢?”
村長點了點頭,小心翼翼的将夫人的褲腳挽上去了幾道。
“冒犯了。”江一木走到榻邊,仔細凝視夫人腿上的咬痕和鮮血。
他似乎明白過來了什麽,從腰袋中找出一顆丹藥,交給村長道:“您讓夫人服下丹藥,一盞茶後她的痛意會消退,人會昏睡數個時辰,醒來就沒事了。”
說罷,江一木拉起孟渡的手,二人遁出門外,直奔村後的古廟。
路上,孟渡問他:“你那丹藥當真有用?”
江一木坦言道:“沒用,只能暫時緩解疼痛,當務之急是要去古廟找那邪靈。”
不知何時,太陽已經沉入中,山風帶來絲絲清透的涼意。
孟渡低吟道:“你是不是也發現了……”
江一木嗯了一聲:“我發現了。”
二人在距離古廟十丈之遠停下腳步。
古廟不大,只有一座正殿,晚上也沒有點燈,與身後的高山渾然一體,連成黑黢黢的一整片。
古廟門前立着一棵杏樹。
杏樹遠不及臨江軒的古銀杏那般高大,卻莫名給人一種滄桑古樸之感。月光描摹出樹影,好似悠悠歲月,化成淡淡清影,輕盈的缭繞于杏樹周邊。
一位身着淨色道袍的長發公子背手立于樹下。
公子似是知道他們會來此處,在二人距離他剛剛好的位置時說話了。
公子的聲音溫潤平和,卻又字字清晰,好似從遙遠的山間傳來。
“很多年前,山中有一只邪靈,常下山偷東西吃,邪靈食量驚人,害得村民時常吃不飽飯。邪靈時而人形,時而羊形,叫人無法識破,也無可奈何。吾晚年雲游至此,感到此生将已,于是留在此處。吾用心法與那邪靈鬥了七日七夜,最終将其馴服。”
“吾将邪靈鎮
壓于杏花樹下,取其一只角鑄成短刀,插在樹下,将其封印。吾讓它好好睡在此處,守護一方百姓,方可消業。”
“前陣子這把刀被有緣人取走,吾以為再也遇不見了,誰知今日它又來到了村中。”公子回身,面向身後二人,嘴邊似有笑意,“不僅是它回來了,赤蓮刃也回來了。”
公子長身如玉,眉目狹長,眼尾微微上挑,卻是閉着雙眼。
孟渡心底一震。
是長桑。
竟是公子長桑将邪靈封印在杏樹之下。
江一木并不認得長桑,略感意外的問道:“公子知道赤蓮刃?”
公子并無所動。
江一木又問了一遍。
這次,公子似乎明白對方是在與自己說話。他緩緩走上前,一手托起江一木的左腕,另一手指尖輕輕搭在他的腕上。
這是一個把脈的姿勢。
江一木一怔,似乎明白過來了,面前這位公子是何人。同樣也明白了,為何公子識得孟渡的赤蓮刃。
他是老徐家中絹帛的作者,是他以魂魄為藥引治病,孟渡仁心,不忍告發,被發現後判去奈河受刑千年。
也是他在絹帛背後留下了孟渡的畫像,想必他并無意害她,甚至對她傾慕有加……
江一木暗自嘆了口氣,世間正道,又當如何定奪。
公子笑道:“吾看不見,也聽不見,勞煩閣下再說一遍。”
江一木:“僅憑脈象就可以知曉對方的心緒和言語,千古只有一人。”
孟渡此時輕輕念道:“長桑……”
但她的話,他聽不見,也看不見。
有風吹來,沉香浮動。
公子長桑嘴角淺淺的彎了彎,道:“吾不是長桑,吾只是長桑留于邪靈體內的魂識。待邪靈歸去,吾也會一并離去。”
公子長桑說罷,看向江一木:“閣下方才是好奇,吾為何知道赤蓮刃嗎?”
江一木回道:“是。”他一時拿不準,公子長桑究竟能不能聽見、看見。
畢竟眼下這一切,他是真正的掌控者。
公子長桑長嘆一口氣,道:“赤蓮刃是吾一位故友的刀,來自冥界,卻有純陽正氣。那位故友離去後,吾甚是思念,于是臨終之前,依照赤蓮刃的秉性,鑄造了純陰的鬼哀刀。這兩把刀一陽一陰,一天一地,一日一月,一乾一坤,相因相生,相生相成,若是合鳴,能夠啓發無垠之氣。”
公子長桑的話,令孟渡回到了天虞山那一夜。
……
“你可聽說過,陰陽兩儀陣?”
“你無需做任何事情,此陣只有乾、坤兩個陣位,我天,你地,我陽,你陰,我為實,你為虛——所有變化皆由我來主導,你只需與我保持一百八十度相位即可。”
“兩儀開辟,天地相承,陰陽交彙,萬物有根。太極陣起,乾坤相應,陣法威力,天地共鑒!”
“——破!!”
……
那時江一木體內的魂魄,還是公子長桑的轉世,冥冥之中,引領他們二人雙刀合璧,催生出了那般震撼的陣力。
孟渡不由得看向江一木,而他也正望着她,目光溫柔而清淨,好似拂曉天邊的星。
“姑娘與夫君感情真好。”公子長桑移開了輕搭在江一木腕上的手,面上仍是恬靜的笑意。“那就麻煩這位姑娘将鬼哀刀插入樹下,歸還與邪靈吧。前因後果,二位應當也知曉了。”
公子長桑說罷,退開一步,微微颔首。
于頃刻間,化作一陣清風消逝。
“孟渡。”江一木喚了她兩聲,她才突然回過神來,取下腰間的鬼哀刀。
孟渡雙手握刀,向前走了兩步,她深吸一口氣,忽然松開短刀,雙手交疊對着柄頭一拍。
短刀瞬時沒入土中,只露出半截刀柄。
靜默無聲。
約莫過了幾息,頭頂樹葉發出簌簌的聲響。他們循聲擡頭,一簇簇新葉中,竟生出了飽滿的花苞,清甜的花香飄入月色,将月色也染得馥郁。
只聽“砰”的一聲,樹下生出一團青煙,一個半大的小童子從地裏蹦了出來。小童子白白嫩嫩,頭上長着兩個犄角。
“你就是那個貪吃的邪靈?”邪靈的模樣過分可愛,孟渡心生歡喜,沖它笑着問道。
邪靈下巴一揚,回道:“老夫早就不貪吃了,老夫今年就滿萬歲了!”
江一木問:“是您托夢給我們的?”
邪靈沖他眯了眯眼,背着手,作出一副老氣橫秋的樣子,悠悠點評道:“小生可以哦,居然識破這是個夢境。”
孟渡拱手道:“不知此刀是您的犄角,借去用了數年,多有得罪。”
邪靈轉向孟渡,也是一拱手道:“無妨,姑娘用此刀行善,為老夫攢下了不少福報。今日多謝二位特來還回老夫的犄角,眼下封印也解除了,老夫這下功德圓滿,準備走啦!”
邪靈說完,腳下一蹬,輕飄飄的飛上了天,在空中潇灑的轉了個身,淩空踏步,朝着山巒飛躍而去,很快消失在了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