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71章
不出孟渡所料, 客堂中那位阿禾的妻子,正是林芙兒。身邊還有兩個繞着她轉的孩子, 看起來有五六歲了,長相極其相似,應當是雙胞胎,穿着一模一樣的大紅棉襖,手裏各攥着一個紅包。
林芙兒看見孟渡,滿眼的歡喜,上前來拉着孟渡的手問寒問暖, 還是阿禾笑着打斷他,對膝下兩個孩子道:“還不快叫人。”
倆娃躊躇着不知該叫什麽。
阿禾啧了一聲:“江一木是你們叔叔,你們合該叫她……”
孟渡笑眯眯道:“叫姐姐。”
倆娃有些害羞的齊聲道:“姐姐好。”
孟渡彎下身,摸摸他們的頭道:“真乖,姐姐一會給你們買好吃的。”
江一木湊上來:“快叫聲哥哥。”
倆娃:“哥哥好。”
江一木大笑:“好, 好。一會讓姐姐給你們好吃的買雙份。”
阿禾看着江一木道:”今年就別來跟我讨利是了吧?“
江一木聳聳肩:“我沒要了啊。”
阿禾拍拍他肩:“等吃你喜酒啊。”
阿禾和江一木去書房說事,孟渡就和林芙兒帶小朋友們上街玩。
正月十五一過,理應是開工的日子, 但步行街上仍是車水馬龍,人來人往,可見藍州城商業發達、百姓富庶。
街上稀奇古怪的玩意很多,小朋友們難得出來玩一趟,買了面人兒、撥浪鼓、布老虎, 一人還買了一串冰糖葫蘆邊走邊啃。
正逛着, 身後突然奔來一人,孟渡和林芙兒一人護着一個孩子閃到路邊。
那人一邊跑, 一邊喊道:“叛軍已經打到江南西了!”
有人攔住他問:“你從哪得來的消息?”
“前線傳來的,千真萬确, 你們趕緊跑吧!依照這個仗勢,打來江淮不遠了!”
街上有人朝他喊:“士兵來了,快跑!”
路兩旁的百姓将傳消息的那人塞進了肉鋪的桌子下面。
幾位士兵氣勢洶洶的追了過來。路邊,屠夫一刀斬斷豬腿,眼皮都不擡一下:“你們要找那個造謠的?往留仙橋的方向去了。”
士兵一看就不是本地人,一頭霧水。一個挎菜籃的老太太指了指留仙橋的方向,士兵一抱拳:“多謝!”提步往留仙橋的方向趕去了。
待士兵走遠,那人從桌肚底下爬了出來,百姓将他團團圍住,問東問西。
孟渡一頭霧水的看向林芙兒:“什麽叛軍啊打仗啊,這是怎麽回事?”
林芙兒倒是一點也不驚訝:“你不知道嗎,瓜州戍兵起義了,如今叛軍已經占據了劍南、嶺南和黔中。”
孟渡聽後更懵了:“那你們不跑嗎?”
即便不跑,也合該準備着跑了。孟渡環顧四周,除了幾個無事人還繞着那個放消息的唠嗑,其餘的人買東西的買東西,喝茶聊天的喝茶聊天,都散開各幹各的事情去了,仿佛剛才所言之事事不關己。
然而每個路口都有巡街的士兵,城門的管控愈加的嚴苛,這與城中百姓的優哉游哉形成了一種鮮明而又詭異的對比。
林芙兒想了想,說:“江南西距離淮南以北的藍州城,足足有兩千裏路,這其中有多少山川城池,哪有那麽容易打過來?再說,藍州旁邊就是郢州,都是本朝重中之重的地方,叛軍真要是從嶺南一路打來淮南,那咱們王朝都要覆滅啦。”
孟渡不語。
雙胞胎聚精會神的啃糖葫蘆,全然不知大人們在談論些什麽。
林芙兒見孟渡不說話,以為她被吓着了,笑着安慰她道:“別擔心啦,藍州周圍除了郢州,還有奉春、錦城、寶陽,這些地方都有守軍,支援藍州分分鐘的事情。你現在好不容易回來了,想想以後如何生活才是正經事!”
孟渡擡頭看天,陽光格外的好,或許真的是自己多慮了,一個王朝哪有那麽容易覆滅的道理。
孟渡笑笑,對林芙兒道:“說的也是,我連接下來要做什麽事都沒想好呢。”
她們帶着孩子逛了一大圈,冰糖葫蘆也吃完了,回到府上,卻只剩下阿禾。
阿禾對孟渡說:“江一木被帶去雲溪山舍了,孔公公背疼,說要找藍州城中最好的郎中。”
孟渡疑道:“孔公公南巡一趟不帶禦醫嗎?”
阿禾哼笑一聲,道:“若是禦醫能治好,他老人家還會背痛嗎?”
孟渡蹙眉:“不行,我去雲溪山舍看看。”
“別去。”阿禾叫住她,“你去了也沒用,雲溪山舍被圍起來了,外人進不去的。你在府上等江一木回來吧,他只是去看個病,不會有事的。”
阿禾和林芙兒要帶孩子回家看父母,稍作休息後就啓程離開了。
孟渡回到屋中看書,卻怎麽也放心不下,突然身後響起腳步聲,孟渡趕忙起身,看見是青晝舒了口氣。
然而當她看清青晝手中的信,不由得凝眉。
信封的角落裏,畫着一支寫意青松。
……
孟渡如約來到了月牙湖畔,冬日清冷的陽光被
扯碎灑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帶來亦真亦虛的不實之感。
湖面很靜,一排畫舫船停靠在岸邊。
孟渡遠遠的認出了岸邊佝偻着的中年人,是雲溪山舍的掌櫃,如今兩鬓已經花白了。
“孟大人。”
老掌櫃領着她來到末端的一條船上,道:“東家已在船中等候。”
曾經的少東家,如今已成了鐘離的東家。
孟渡一躍上船。小船輕輕的晃了晃。
這艘畫舫船有些年頭了,但能看得出維護得當,雕梁畫棟補了新漆,在陽光下泛起光澤。
鐘離松隐獨自坐在船中。
他身着玄色暗紋襕袍,腰間玉帶別着墨玉,貴氣未減,卻多了幾分倦色。
“孟大人。”鐘離松隐擡眼,看向逆光的少女。
孟渡走進船艙,在他對面的長椅上坐下,道:“鐘離公子,我已經不是什麽大人了,請不要這麽稱呼我。”
鐘離松隐說:“你還記得十年前,龍吟閣有個抛繡球的活動嗎?當時的頭獎是畫舫船。”鐘離松隐笑着拍了拍椅座,“這艘畫舫船就是那天贏回來的。”
默了半晌,鐘離松隐道:“一晃十年了。”
畫舫緩緩蕩至湖心,東市的人潮和喧嚣遠去,只剩下靜靜地水流聲在耳邊蕩漾。
自孟渡上船,鐘離松隐手中就把玩着一只獸面鈴,此時停了下來。
鐘離松隐:“我知道留你不久,長話短說吧。藍州的左知州是個膽小怕事的,如果叛軍打來他會第一個逃跑。你快走吧,到時候我保不了你。”
孟渡反問道:“左知州在不在,影響很大嗎?”
先前聽城中百姓的口氣,這個左知州雖是太後二弟,但不怎麽中用,也不得百姓愛戴。
鐘離松隐如實道:“不大。但不論他在不在城中,都不會有人守城了。”
孟渡眉頭一蹙:“什麽意思?”
鐘離松隐緩緩道:“如今庭中監軍,都是孔公公的人了。”
孟渡品了品這其中的深意,須臾,颔首道:“多謝鐘離公子提醒。”
船中陷入安靜,過了一會兒,孟渡先開口道:“鐘離公子,若無他事,就請船夫送我回岸邊吧。”
鐘離松隐笑了。
“孟娘子說的是,東市月牙湖上的畫舫船,是出了名的風月去處。傳出去,确實不好。”
鐘離松隐說完,望向窗外的水紋,心道:流水無情啊,為何不能多留我們一陣。
“船夫,靠岸吧。”
小船掉了個頭,緩緩駛向岸邊。
獸面鈴在手中轉了轉,忽然間被握緊。
”孟渡。“鐘離松隐看向她,這是他第一次直呼其名,出口的瞬間,心中一顫。“如果我知道你還會回來,還是以這樣的身份回來……”
但他沒有說下去。
因為已經晚了。
他已經輸了。
孟渡只是靜靜的看着他,就像無情的流水望着水上漂泊的小舟一樣。
她在心中說,所以你和江一木不一樣。
但哪樣更好,她也說不上來。
……
一直到孟渡離去很久,鐘離松隐仍獨自坐在船上。十年前,孟渡是鬼差,那時候獸面鈴接近她時,是會有響動的。
鐘離松隐望着桌上的獸面鈴。有風吹來,鈴铛一片死寂,好似睡着了一般。
***
孔公公背不痛了,心情大好,留江一木在雲溪山舍吃飯。江一木不好拒絕,這頓飯一直吃到了亥時才得以結束。
江一木牽上鈎吻離開時,一輛馬車在山舍門前停下。
下車的人是鐘離松隐。
江一木作輯道:“鐘離公子。”
鐘離松隐看着眼前一身白衣,長身玉立的男子,暗自感嘆,世上真有十年如一日的人。
鐘離松隐道:“江郎中,今夜很是寧靜。”
江一木淺淡的回道:“公子是想說,明夜或許就不會這麽寧靜了?”
鐘離松隐:“孔公公明日一早便要離開藍州回京了,今晚特地宴請左知州,席中話裏有話,江郎中聰慧過人,不會聽不明白吧?”
是啊,他怎會聽不明白呢。席上孔公公話裏話外都是告訴左知州,自己已經掌控兵權,接下來叛軍打來藍州,朝廷不會派人來撈他一個左家人的。
就差直接下令讓左知州離開藍州了。
江一木輕嘆了口氣道:“時易世變,你我皆為蝼蟻。蝼蟻怎好操心王侯将相之事呢?”
鐘離松隐:“破局之時,蝼蟻朝不保夕。”
江一木仍笑着看他:“公子選好了執黑棋,或是執白棋,就一定能睡個好覺了嗎?”
鐘離松隐頓住了。
江一木又作了一輯,轉身上馬。
回府的路上,江一木想起那晚在桧江邊,皈無并沒有承認自己是叛黨的人。
又或許皈無的的确确不是叛黨的人。
經過這一天,江一木似乎看明白了一些事。
皈無說,他只是想終結一個可能發生的亂世。他利用叛軍,讓孔、左鹬蚌相争,瓦解他們在小皇帝心中的地位,最後小皇帝一邊也不會信任了,最終得利的那個漁夫是誰呢?那才是皈無真正想要扶持上位的勢力吧。
而他江一木,只是一介草民,他所需要做的,不過是醫好他的病人,照顧好他所愛之人。至于家國大事,豈是他這條薄命所能撼動的。
況且這條命,還是孟渡替他求來的,他得好好珍惜才是。
***
孟渡在窗邊讀書。
窗子開着,吹進陣陣寒風。
青晝擔心道:“女公子,你不冷嗎?”
“噓——”孟渡凝神聽着,展顏一笑,“江一木回來了!”
馬蹄聲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孟渡提燈下樓,小跑着穿過竹林和庭院,溜出府門時,江一木身騎白馬出現在了街角。
孟渡踮起腳尖朝他揮了揮手,江一木揚唇一笑,腳下一夾馬肚,一人一馬飛奔而來。
江一木剛落地,迎面撲來一人,他穩穩的接住她,順勢摟入懷中。
江一木下巴抵在她頭上,笑道:“怎麽還投懷送抱啊。”
孟渡将臉埋在他心口,嗫喏道:“想你了。”
江一木摸摸她的後腦,柔聲道:“是我回來晚了。怎麽辦,以後悄悄把你塞進包裏帶去醫館?”
孟渡不滿道:“就不能光明正大的把我帶去嗎?我可以做你徒弟的,也能幫你種種草藥,摘下來去莖呀,曬幹呀……”
江一木笑着打斷她道:“這些事情有人做的,我的娘子只需要在旁邊陪着我,也可以唱唱歌,安撫安撫病人,有些時候難免需要動刀子,病人疼得死去活來,我也沒有辦法。”江一木不知想到什麽,有些悶悶不樂的說道,“……聽說你唱歌可好聽了,我都沒聽過。”
孟渡仰起頭,下巴抵在他胸口,直視着他的眼睛道:“那我現在唱給你聽好不好?”
“不好。”江一木捏捏她耳朵:“耳朵都要凍掉啦,趕快先進屋吧。”
孟渡低頭環住他腰:“不要,再抱一會兒。”
江一木笑着說好,又數到十,對她說:“乖,你先回屋。我把鈎吻送回家,就來找你。”
身後,高大的白馬哼了一聲,吐出的白霧消散于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