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第53章
鳳仙坊閣樓, 雕花窗棂外,皓月當空, 滿城煙火。
江一木側身看着孟渡,問道:“今日難得解了宵禁,藍州城的萬家燈火,想不想上去看看?”
孟渡沒反應過來:“上去?”
這裏已經是鳳仙坊主樓的最頂層了,再上面就該是屋頂了。難道說……
江一木笑笑,推開窗,一躍上了窗框。
“诶?你要去——”
孟渡話還沒說全, 這人踩着窗臺,輕盈的向上一縱,一勾手搭上飛檐,身子還前後晃了兩下。
救了命了,是喝多了嗎?
孟渡緊張道:“你——你小心點!”
江一木輕笑一聲, 一翻身,人已躍至屋頂。
孟渡一提氣跟了上去。
她剛踩上屋頂的瓦片,手腕一下被牽住, 江一木眼中含笑,又因燈火映照,好似落滿了星辰。
“跟我來。”
江一木緊緊攥着她手腕,将她帶到了屋頂的至高處。
整座城池盡收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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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得宵禁,全城的百姓都出來了, 街上車馬骈阗, 攘來熙往。夜幕之下,酒肆花窗, 張燈結彩,竟比節慶還熱鬧。
“我們藍州, 好看不?”江一木微微低頭,望着她笑。
“好看。”這是一個不需要猶豫的回答。
江一木指向了東南處,問道:“你看那是什麽?”
孟渡循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驚喜道:“銀杏!原來從這兒可以一直望到我們家!”
此話一出口,孟渡便察覺表述不太得當,虛心的擡眼看向江一木,後者正望着她發笑,甚至輕挑起半邊眉。
孟渡感到臉頰驀地一燙,別開頭去。
二人挑了處緩坡坐下,然而江一木并沒有放開她手腕的意思。孟渡輕輕掙了掙以做暗示,誰知江一木鉗得更緊了,關節抵着腕骨處還有些生疼,像是在懲罰她方才想要掙脫的意圖。
肩并肩坐着,身體的熱度和氣息裹挾而來。江一木确實喝了不少,身上難得沾染了酒氣。
不知醉酒的郎中當如何解釋自己此時此刻的行為。
孟渡下颌點了點他的左手,問:“江郎中,你這是在為我把脈嗎?”
江一木愣了片刻,噗的笑了出來。
“讓我看看……啊。”江一木眉心一蹙。
“怎麽?”孟渡緊張的望着他。
“孟娘子的心跳有些快啊。”
孟渡剜了他一眼,作勢要扯回手腕,江一木緊了緊,就是不放開她。
“江郎中這又是什麽意思?”
江一木微微挑着眉,側眸看過來:“孟娘子覺得在下是什麽意思?”
少年清潤的眸中,分明映着滿城的熠熠燈火,卻因一抹似有若無的醉意,連帶着眼底的真情,一并失足于萬千靡靡花火之中。
孟渡呼吸微顫,斂眸看向別處。
鳳仙坊雖未營業,但地處繁華鬧市之中,門前街上車馬絡繹不絕。
“若叫人看了去,你當如何解釋?”
江一木笑了笑,忽然欺身過來,在她耳邊輕聲道:“男未婚,女未嫁,有什麽不好解釋的嗎。”
滾燙的吐息拂過耳廓,鬓角的碎發随之飄動,孟渡渾身一戰栗,不自覺的向後傾了傾身。
江一木這才松開她的手腕,伸手在她身後虛攬了一下。
孟渡盯着他:“你沒有喝醉?”
江一木若無其事的承認道:“嗯,我沒有喝醉。”
“……”
“我早在龍吟閣就和你說過,練內力的人,輕易喝不醉的。”江一木稍稍挪開一寸,坐姿也稍松散了些,兩手撐在身後說道,“不過陰陽兩儀陣确實消耗了不少心力,今夜喝的是有那麽一點……上頭。”
“我查到了陰陽兩儀陣,在藏書閣的兵書中。”
江一木一頓。
“你……都看到了?”
“都看到了。”
江一木喝酒沒上臉,此時雙頰上飛上了可疑的紅暈。
這時,一輛豪華氣派的馬車在鳳仙坊門口停下。
孟渡向前探了探身子:“鐘離?”
鐘離松隐一身華服從馬車上下來,在一衆随從與管事的恭迎下大步踏入鳳仙坊。
江一木瞥了一眼,淺淡的問道:“你們很熟?”
“不太熟悉。”
“可他知道你的身份。”江一木難得不依不饒。
孟渡想了想,化繁為簡道:“鐘離家與地府有交易,所以鐘離少主知道我的身份。”
鐘離家協助地府從墓穴中帶出封印魂魄的靈器,将魂魄融于魂簡之中,每月初一作為祭品上貢給地府,地府則保佑鐘離家世代平安、事業順利。
孟渡在奈河受刑的那些年,每月初一仍需在黑白無常的看守下回到陽間,引渡魂簡上的魂魄,同時借助這些魂氣,維持肉身,繼續受刑。
因而她一身紅衣的形象,鐘離歷任家主盡知。
江一木哦了一聲,嘴角微微彎起。他擡起頭,看向深邃的夜空,輕輕喚道:“孟渡。”
“嗯?”孟渡看着他。
“看見那顆很亮很亮的星星了嗎?月亮旁邊的那顆。”
孟渡循着他的目光看去,月亮旁邊果然有一顆明星,雖然只是小小一顆,但看起來比月亮還要璀璨。
江一木說:“這顆是太白金星,據說是天庭玉皇大帝身邊的特使,替玉皇大帝看管人間善惡。”
孟渡笑了笑,說:“天上的事,你知道的倒是比我多。”
江一木毫不客氣的颔首道:“那是。你那裏,畢竟離得太遠了嘛。”
孟渡撐着下巴,仰面說道:“凡間的夜幕真是好看啊,有月亮,還有星辰。地府的天,永遠暗無天日。”
璀璨星河落在她眼中,滿是遙不可及的羨慕。
江一木心一顫,收回目光。須臾又想到什麽,伸出手,對着太白金星的位置,五指輕輕一抓。
那顆星在天幕上搖了搖,竟落下了!
孟渡看呆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緊張的看向江一木:“你做了什麽?怎麽把玉皇大帝的特使給弄下來了?”
江一木一手撐着下颌,看着她笑。
不多時,星星落在了孟渡眼前,忽閃忽閃的,好似流螢。
“我能戳一戳嗎?”
“嗯。”
孟渡小心翼翼的伸出手指,在星星上輕輕點了一下。冰冰涼涼的,像一片雪。
誰知那顆星,搖身一變,竟成了一只蝴蝶。
月光下,藍色的翅膀中有銀白色的暗紋閃動。
孟渡不禁嘆道:“這也太美了吧。”
話音未落,又是一顆星星落下,接着又是一顆。星星落在孟渡的發上,肩上,變成了無數只藍色的蝴蝶翩翩起舞。
很快,他們沐浴在藍蝴蝶與星辰當中。
兩顆星星交織旋轉着落下,孟渡覺得新奇,伸出雙手将它們攏入掌心。
“這兩顆星星為什麽在一起?”
江一木望着她一陣,忽然伸出手,将她的手掌合攏在掌心。
江一木的手心很燙,孟渡只覺得一陣顫栗由手背蔓延至心間。
孟渡臉微紅:“你……”
江一木淡淡的笑道:“牛郎星與織女星,在天上隔着太遠,好不容易相會,又怎會輕易分開。”
這時,樓下傳來悠揚的骨笛聲。
說夢,說夢。
誰道生來本不是一場大夢。
孟渡擡眸望向身前的少年。蝴蝶,繁星,月色與花火,人間最美的事物交織融合,卻不及少年眼中的清光。
掌心傳來一陣酥癢,是牛郎織女星化成的蝴蝶呼之欲出。
孟渡松了松手,江一木卻沒動,雙唇微啓,似乎想要說什麽。
不知過了多久,也不知是誰先松的手,蝴蝶在二人之間盤旋旖旎,好似一對久久纏綿親昵的佳偶。
“留下來,好不好。”
“我有一生的時間,可以陪你。”
這兩句話,江一木終究沒有說出口。
***
夜裏,府上寂靜。
大家都喝了酒,睡得格外香甜。
孟渡坐在書案前,清冷的月光灑落,桌上像落了一層雪。
黑白無常踏月而來。
孟渡早已備好紙墨,握筆在墨上蘸了蘸,遞給黑無常。
黑無常提筆,在紙上寫下一行字。
白無常:“我們要走了。”
黑無常:“今夜的事,無人知曉。”
黑白無常遁入月色,孟渡望着紙上的字,久久不能平息。
那是江一木的生辰。
而他,本是生下即夭折的命。
生下即夭折,又怎能活到今日?難道有人為他改了命?這得去查生死簿了,可生死簿在五殿閻羅王的手中,她一個十殿的鬼差,如何能見到五殿的王?
等等……雖然鬼差的身份不及,但作為凡人……閻王爺一向公平的對待每一位凡人。
孟渡下了決心。
翌日,孟渡去了春香坊,和連鶴讨一把神香。
連鶴望着她,眯了眯眼。
“妹妹什麽時候開始拜神了?”
嘴上雖這麽說,卻從櫃中拿出了最好的立香。香還未燃,就能聞見沉郁柔美的香氣。
“這是龍涎香,産自南洋的島國,據說是皇帝用的禦香。”
孟渡搖搖頭,趕緊讓連鶴收回去。
“普通祭神的香就行了。”
“咦,妹妹這就不懂了。”連鶴抿唇搖了搖頭,“神都是愛美的,只有聞見最美的香,神才願意滿足凡人的心願。”連鶴小心翼翼的從一捆香中抽出三根,“此香不賣,奴家送妹妹三根。祝妹妹得償所願。”
于是當晚,孟渡在房內敬了三支龍涎香,對着月亮虔誠的念完了閻王咒。
睡夢中,在一片龍涎香缭繞的袅袅薄霧中,孟渡聽見一個溫潤的男聲。
“本王喜歡這個香氣。”
閻羅王是小生模樣,巴掌臉,細長白嫩的脖子。五官周正而俊俏,眼睛大大的,眼尾上挑,眼周泛着淡淡的桃色,像是抹了一圈胭脂。
孟渡拱手道:“孟渡見過閻王爺。”
“為何召本王來?”
“小女有一事相求。”
閻羅王嗤笑一聲:“有事求我?”他望着她,懶洋洋的眯了眯眼,“你拿什麽交換?你連陽壽都沒有。”
孟渡怔了怔,沒想到閻羅王是這麽斤斤計較的人。
閻羅王忽然走近了,掐起蘭花指,指背輕輕刮過她的下颌:“你是十殿的人,不如來五殿給我做妾吧。來我五殿,也不能算下嫁。”
孟渡一動不動,也沒有看他。
閻羅王輕哼了一聲,收回了手,背過身道:“既然沒東西給我,我也不能将那人的生死簿給你。”
孟渡心驚,原來自己的心事早已被看穿了。
“不過呢,本王倒是可以提醒你一句,有的人生死簿已死,只要換上生者的三魂七魄,就能以命換命。”
話落,閻羅王又消失在了來時的迷霧當中。
孟渡醒來後,感到頭腦發脹。
天剛蒙蒙亮,竹林中有鳥鳴。重明鳥還在酣夢之中,并沒有起身回應。
回想昨夜閻羅王的一番提醒,倘若江一木真的是借了別人的命,背後給他換命的人是誰?誰又能心甘情願的将自己的三魂七魄給一個嬰孩呢?
或許,唯有父母吧。
可江一木的父母是誰?孟渡記得江一木在龍吟閣時說過,他是孤兒,從小在城外的永順镖局長大。
如何打聽他的身世,又不被他知曉?事關永順镖局,孟渡頭一個想到的就是阿禾,可阿禾是江一木的義兄,她若是去問阿禾,阿禾肯定轉頭就會告訴江一木。
然而江一木的事,她又不願去找外人。
看來只有一個人可以問了。
孟渡收拾起身,喊上青晝,一起去了老徐的住所。自打在禪房答應江一木不再獨自行動後,孟渡去哪都會喊上青晝一起。
老徐正在府上收拾東西,看見孟渡迎了上來。“哎喲,今天的東風把孟娘子吹來了。”
“徐道士,好久不見。”孟渡側身介紹道,“這位是青晝。”
老徐笑眯眯道:“青晝姑娘,你好你好。”
少南、少昂放下手上的活,小跑步過來,對二人抱拳道:“見過孟娘子,見過女公子。”
孟渡看着老徐,道:“徐道士,我有事想問問你。”
老徐對少南,少昂擺擺手道:“好啦,你倆該幹嘛幹嘛去吧。”
孟渡讓青晝在院中等她,獨自進了屋,合上門,對老徐說:“關于江郎中,我有些事想請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