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第52章
陰陽兩儀陣極其耗費內力, 天虞山回來之後,二人皆睡了整整二日。
第三日, 孟渡雖還是有些困倦,但良心上覺得自己不能再躺下去了,于是一早就去了藏書閣,借走了幾本兵書翻看。
孟渡所住的西樓,二樓的書房與卧房連在一起,下床以後,只需繞過梅竹紋的檀木屏風, 一張寬闊而精巧的梨木雕花的書案正對窗臺,看出去是茂密的竹林。
竹林後,隐約看見三個小小的身影在追逐打鬧。
子炎莫名退了燒,翌日就活蹦亂跳了。但由于剛剛病愈,江一木給他放了五日的假, 不用練字也不用習武,成天追着空青和重明鳥玩。
陽光灑落在蒼翠的竹葉上,帶來一些本不屬于這個季節的溫度和慵懶。
“女公子。”青晝端來了午膳, “今日有你最喜歡的魚羹和荷葉雞。”
不同的菜式被裝在彩色的陶瓷小碗中,配着一小碗雜糧米,和一杯解膩的玫瑰清露。
孟渡失笑道:“你就寵着我吧,寵壞了離不開了該如何是好?”
孟渡無心的一句話,青晝眼睛竟紅了。
青晝放下吃食, 退後一步, 跪坐在地上,用手背抹了抹眼睛。
“女公子見笑了。”
孟渡溫聲道:“怎麽了?是不是我不在的時候, 誰欺負你了?”
青晝趕緊搖了搖頭。
“沒有人欺負我,是那日你讓我送去雲溪山舍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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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打開看了?”
青晝又搖頭。
“女公子的信我怎會窺探。但青晝不傻, 女公子信上寫了什麽,青晝多多少少能夠猜到。”
孟渡又多問了幾句,方才知道,原來江一木那邊,也發生了同樣的事情。
江一木和她一樣,也手書了一封信,
将臨江軒的衆人安排妥當。
江一木将此信交由杜仲,他倒是沒有對杜仲藏着掖着,畢竟杜仲是他的貼身侍從,如果他不在了,杜仲就是臨江軒的大家長,要挑起安排照顧其他人的責任。
結果,杜仲晚上在房中讀信,出來解手時被辛夷瞧見了哭紅的雙眼。事關少爺,非同小可,辛夷和川柏一合計,從杜仲屋裏偷出了少爺的信。辛夷蹲在銀杏樹下哭時又被青晝撞見了,青晝聯系起白日裏送去雲溪山舍的信,越發明白女公子和少爺此次前去危機重重。
孟渡聽後,沉默了好一會兒。
青晝低聲道:“女公子,飯菜要涼了。”
孟渡這才回過神來,看着青晝,輕聲細語道:“既然平安回來了,這件事以後就不再提了。”
孟渡用完午膳後,下樓走動。
銀杏葉已轉黃,有風吹過,帶下幾片爛漫的秋色。
江一木在樹下打坐,聽見西邊傳來腳步聲,緩緩睜開眼。
紅色的身影越走越近。
他站起身,靜靜的望着她,神色變得格外柔和。
孟渡:“江郎中,我還以為你今日去醫館了。”
江一木笑道:“在下修為不夠,完全恢複還要些時日。孟娘子休息的如何?”
不知是不是聽見了休息二字,孟渡禁不住打了個哈欠,道:“有些犯困,其他倒沒什麽了。”孟渡望着江一木,呢喃道,“……陰陽兩儀陣,我還從未見過那樣強大的陣法威力。”
江一木說:“兩儀陣确實強大,但對布陣之人的內功要求也極高。當時情急之下,來不及征求你的意見,恕我自作主張了。”
這時子炎追着空青跑過,腳下被石子一絆,兩手朝前撲在地上。
孟渡趕忙上前,在子炎身邊蹲下,抓起他撐地的手道:“你看看,又不小心,這下出血了吧。”
江一木緩步走了過來,瞥了子炎受傷的手掌一眼,淡淡的說道:“習武者需學會跌而不傷,你追只小貓都能把自己摔出血來,還好意思和川柏吹牛說自己未來武功蓋世?”
子炎不好意思的低下頭,連連應道:“江大人教訓的是,子炎以後不那麽說了。”
江一木:“去找川柏上藥吧,放你再休息一日,明日開始練字,後天開始習武。”
子炎溜掉後,江一木望着他離去的背影,對孟渡說:“我有話和你說。”
江一木帶孟渡去了主樓後的禪房。
午後的禪房溫暖而幽靜,屋外有古藤遮蔽,屋內燃過香,還留有淡雅的香氣。
一尺高的窗臺上擺了三只蒲團,江一木在邊上的蒲團坐下。這時,門口探出一顆黑漆漆的毛茸腦袋。
“空青,我和孟娘子說話,你也要來聽嗎?”江一木朝黑貓招了招手,“過來吧。”
空青像一道黑影不聲不響的竄了進來,躍上窗臺,在江一木身邊的蒲團上趴好。
江一木啧了一聲:“真不客氣。”
孟渡在空青另一邊的蒲團上坐下,伸出手,輕輕梳着空青背上的毛發,空青舒服的打了個噴嚏。
“你想和我說什麽事?”孟渡聲音輕輕地,似乎不想打破禪房中的寧靜。
江一木也享受當下的氛圍,但有些話确實不得不說。
他深吸了口氣,道:“我見到子炎奶奶了,在你陷入幻境的時候。”
孟渡嗯了一聲。
空青聽見子炎的名字,半邊耳朵動了動。
“老人承認了設陣殺你,還說你的存在會阻礙他們複興民族的計劃。”
孟渡想了想,點頭道:“我猜黑衣人也是她的族人,他們的計劃需要大量魂魄,所以黑衣人通過鳳仙坊收集魂魄。而我的職責是引渡魂魄,所他們要我死。”
孟渡回得輕描淡寫。陽光中浮塵緩緩飄動,江一木一時有些恍惚。
孟渡看向他,說:“這件事你不能再介入了。”
是命令的口吻。
“你的安危……”
“我會注意。”孟渡垂眸,靜靜的望着午睡中的空青,“我答應你,不會擅自行動。”
她不能再讓江一木摻和其中了。只有這麽承諾,才能讓江一木放下心置身事外,因為天庭地府本就是凡人命數以外的事。
換句話說,凡人介入地府的事情,即便是做了天大的好事,也不會記錄在生死簿上,然而因此遇見了危險,卻只有橫死一個下場。
江一木:“你答應我。”
孟渡:“我答應你。”
“可你都不敢看我。”
“……”孟渡噤聲。
“罷了。還有一事……”江一木沉吟着,似乎在思索如何開口,他合目,半嘆了口氣,“子炎奶奶也是屍俑。”
孟渡手上一頓,空青毛絨絨的屁股抖了一抖。
孟渡難以相信:“我們見到的那些屍俑分明是僵屍!”
可江一木神情嚴肅,不像是在開玩笑。
“她在我面前腐爛瓦解,變成膿泥。和那些僵屍一樣。”
孟渡問:“你對她做了什麽?僵屍散?”
江一木搖了搖頭,道:“我什麽都沒有做,但我大概知道她是為何死去了。”
“我當時問了子炎奶奶一個問題,讓她回憶起了一些往事,當她努力回想那些往事的時候,肉身、或者說俑,突然就‘崩潰’了。”江一木看着孟渡,後者也陷入了沉思。“我不認為子炎真的想偷鎮魂符,也不認為他真的想瞞我們事情,但或許,這些是他作為俑的‘目的’,所以當他與之抗争時發熱昏倒了。”
江一木定定的看着孟渡,說道:“或許,子炎和奶奶,只是被制造她的人操控了。”
空青不知何時醒來了,靜悄悄的立起身子,蹲坐在二人中間,像正義的護法。
江一木:“我猜想,子炎和子炎奶奶是一種相較于那些‘屍俑’更高級的‘俑’——就直接叫他們‘俑’吧。他們有兩個意志,一個是作為‘俑’被賦予的意志,一個是他們自身的意志,當二者之間起了沖突,會激起強烈的反應,不能耐受之時便會像子炎奶奶那樣……”江一木頓了頓,沒有說下去。
這件事過于颠覆認知,孟渡還沒有完全緩過神來,喃喃道:“我竟不知凡間的俑,竟也可以逼真到如此地步。”
凡間的俑。江一木一怔,忽然想起那日在老徐家的書房,老徐講述的那個關于陰曹地府的故事。
孟婆得了轉輪王一句話,才造出的孟渡,而那句話是:以俑克俑。
于是孟婆用陶土依托自己的模樣造出了孟渡,賦予了她肉身,以及三魂七魄。只是孟婆是神,造出的俑擁有完整的意志,能夠做到與常人無異。
但子炎和奶奶背後的那個人,竟也能造出近似于人的俑來。
天上的神仙,地下的鬼王,真的會容許這樣的事存在嗎?
***
屍俑一事并沒有結束,連鶴仍住在府上。這天晚上回府時,他帶回來了八封請帖,臨江軒的每個人都有份。
請帖上用淡墨畫了松枝。
原來是鳳仙坊計劃于下個月開業,在那之前鐘離松隐想請府上各位去觀光、試菜。
鐘離松隐選的那日,正巧是永安帝生辰,舉國同慶,宵禁解除。
這天江一木提早下了班,回府收拾了一下,與府上衆人同行。大家雖然在藍州居住許久,坊間關于鳳仙坊的傳聞也有許多,但實際上沒有人真的去過鳳仙坊,個個感到新奇萬分。
一路上,子炎拽着辛夷問風月場是什麽,辛夷在川柏的監視下只好回道:“風花雪月聽說過吧,就是指一個地方有風,有花,有雪,有月亮,如同仙境一般。風月場就是這樣的地方,你一會兒去了就知道了。”
鳳仙坊外觀并無太大變化,雕梁繡柱,碧瓦朱檐。走進樓中卻完全換了一種境地,原來是重新翻修了內裝,譬如先前的天香閣,本是金碧輝煌的風格,修葺後采用了深色的木和漆,多了一絲古色古香的氣韻,顯得典雅莊重。
看來鐘離松隐是想換一種風格,重塑鳳仙坊了。
連鶴帶着大夥來到名為「明軒」的雅間,四周擺放着觀賞竹做成的珍奇盆景,空氣中飄着淡淡的清香。
怎麽不見鐘離松隐?孟渡四處望望,連鶴瞧見了,笑說:“鐘離公子本打算親自來的,可是郢州的官僚非要擺宴慶祝永安帝生辰,鐘離家也在受邀之列。以聖上生辰為由的宴席容不得拒絕,公子天一亮就趕往郢州,也不知何時能趕得回來,于是叫奴家先代他作陪。”
不多時,侍女送來了各式各樣的冷盤、前菜,餐具器皿無一不講究。菜式也精心設計,采用了時令的食材,搭配與擺盤皆刻畫入微。
連鶴在鳳仙坊陪客是家常便飯,但還是頭一回陪上有老下有小這一桌人,一會聊菜式,一會拉家常,其間每個人都要和臨江軒的主人喝酒,江一木倒也爽快,一碗接着一碗,臉上也不見紅。酒過三巡後,大家又鬧着要何老頭講城中的鬼故事,好不熱鬧。
連鶴坐在角落裏,安靜的聽着,時不時吩咐侍女加茶倒酒。
過了一會兒,他輕悄悄的走出了明軒廳,孟渡正巧覺得屋內有些悶,就也跟了出去。
連鶴獨自站在閣樓花窗前,夜市千燈映在他清瘦的身材和涼薄的面骨上。
孟渡走到他身邊,道:“世事無常,鳳仙坊本已關停,人也走的七七八八,誰知被鐘離家買去重建,而你從春香坊接手,得了鐘離松隐的賞識,如果一直跟着他,他定不會虧待你的。”
連鶴虛托下颌,緩緩笑道:“奴家早就說過,妹妹身邊都是些神仙般的人兒,奴家這些緣分,妹妹是因。”
“重新回來這裏感覺怎麽樣?”
“奴家從未踏入此地,也從未離開此地。”連鶴聽見身後有腳步聲,悠悠轉過身,看向來者,笑道:“又來了一位神仙般的公子。”
孟渡回身看去,原來是江一木。
連鶴小聲對孟渡說:“奴家曾否提起過,江郎中身上的貴氣,不輸皇親貴戚。”
江一木一襲白色雲錦長衫,窗棂外的月光照亮了長衫上的金絲卷雲暗紋。
孟渡覺得,相比于所謂皇親貴戚,江一木身上,更有一種渾然天成的清冷與純淨,好似雪後墨竹。
連鶴不知從哪掏出一面折扇,掩面笑道:“奴家先回去招待客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