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51章
孟渡再睜眼時, 只身于一條半丈寬的小徑,路邊生長着兩三朵赤紅色的花, 花莖細長,花瓣如勾。
小徑深處,霭霭迷霧之中,赤蓮連成一片,仿佛濕漉漉的血海。
這是黃泉路。
孟渡咯噔一下。
幻境,又是幻境。
她環顧四周,阒無一人, 這個幻境,又該如何破除?
孟渡沿着小徑往前走。
黃泉路的盡頭是一片死水,渾濁不堪,暮霭沉沉。
黑白無常立于水上,各提一盞燈。
“孟婆命我們在此處候你。”
黑白無常齊齊說道, 聲音中聽不出感情。他們說完便轉過身,朝着水面深處漂去,孟渡跟在他們身後, 水面剛剛沒過腳踝,整個人就被一股不可抗力牽引向迷霧深處。
孟婆在醧忘臺前,斜倚在龍椅上,淡淡峨眉,點點朱唇, 一頭烏黑長發随意披散。大紅衣袍下, 皮膚白得紮眼。
孟婆媚骨天成,令路過醧忘臺的凡人不敢多看一眼。
孟婆懶洋洋的問道:“孟渡, 你可知錯?”
孟渡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 才想起那時的自己也沒有答話。難道要将所有過去經歷一遍,才能走出幻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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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婆再張口時,言語中已顯示出三分不耐:“不說話,就是不知錯了。”
一旁,黑白無常小聲提示道:“認個錯,快點。”
孟渡垂眸,咬了咬牙,回道:“何錯之有?”
黑白咿咿呀呀的唱了起來,轉着圈,似乎想用歌聲沖走孟渡方才大不敬的話,場面一度荒誕而滑稽。
孟婆冷笑了一聲,站起身道:“罰她去奈河受刑一千年。”
黑、白無常:“孟婆!”
孟婆冷冷的望向跪在殿前的孟渡,說:“如此方能記住,她身位鬼差的職責是什麽,她所付諸的真心又是什麽。”
孟渡被黑白無常一左一右架着,扔進了奈河,她的手腳被鐐铐桎梏,另一端系着巨石沉入河底,只能露得半顆頭顱。
奈河水污濁腥穢,水面風平浪靜,水下暗流洶湧,孤魂野鬼在其間竄行。水底爬滿了毒蟲蛇蠍,它們在水流湍急之處捕獵,捉住暗流中颠沛流離的魂魄,将它們用爪牙一點一點撕碎,吞噬。
孟渡雖不是它們的獵物,卻也無法躲避它們的啃咬,時不時有野鬼纏身,将她當做湍流中的救命稻草,引來獵食的蟲蠍爬滿全身。
日複一日,她在河中望着衆生渡水,大多數平安的抵達彼岸輪回,也有少數生了旁的心思的,被看守的小鬼一腳踹入河中。
這些衆生中,有君王,有富商,有窮農,有傭兵,然而行到此處,無一不同。
約過了二三十年吧,或許更久,地府無晝夜,本就分不清時日。
那日,孟渡等來了公子長桑,那個救人無數的醫者,然而因以魂魄救人,受到天道的懲戒,奪去了雙耳和雙目,卻也因此悟得了脈法之道。
這些,都是孟渡再次回到人間後得知的。
公子長桑行至孟渡身邊,發現了河水中的姑娘,或許是前世懸壺濟世,即便喝下了忘魂湯,仍生一絲出恻隐之心,足下一頓。
孟渡緊緊的盯着他。
小鬼揮了揮手中的勾刀,惡狠狠道:“看什麽看,再看把你也踹下去,被河底的毒蠍撕碎吃了!”
公子長桑這才收回目光,漠然向前走去。
不知又過了多久,或許是一百年,或許是數百年,一身白衣的少年走過,墨發披散。有風拂過,時不時撩起發梢。
少年走近了,孟渡驚道:“江一木!”
少年聽聞聲音,望向她。
這時小鬼來了,吼道:“看什麽看?你也想下去?”
江一木看向小鬼,淡漠的眼中忽然閃過劍氣,令小鬼一怔。下一刻,小鬼憤怒的揚起勾刀,眼見刀尖就要刺穿少年的喉嚨。
孟渡驀然意識到一件事。
奈河無風,何來風吹墨發。
刀尖入膚,鮮血四濺,孟渡猛一傾身,吐出一口鮮血。
幻境破了。
孟渡站立許久,醒來後只覺得腿腳發麻,下一刻,身後有人靠近,穩穩的接住了她。
江一木比她高出一個頭,平時因身量高挑而顯得清瘦,眼下微微俯身握住她雙肩,才顯出二人身形之差。
江一木似乎嘆了口氣,低聲道:“……結界終于消失了。”
孟渡運氣穩住下盤,轉過身,趕忙問道:“我昏睡過去多久?連鶴呢?一切都還好?”
“噓。”江一木掏出帕子,輕輕擦去她唇邊的血跡,又遞過來一只葫蘆,“這是我從老徐那拿來的朝露泉,你先漱漱口。”
休憩了小一會兒,江一木說:“此地不宜久留,你若是好些了,我們就下山。”
江一木将方才與連鶴做的交代簡單描述了一下,但遇見子炎奶奶的事情,打算下了山再同她細說。
孟渡同意道:“我們走吧,天馬上要黑了。”
一山的魂魄不會輕易消失,背後有人操作,勢必會留下痕跡。這次回去後,她會先與地府禀報情況,再做下一步打算。江一木應總镖囑托來此查看,看也看過了,沒必要為了這些本不應當他來負責的事情在這危險的境地逗留。
就在這時,四周有窸窣動靜。
江一木很明顯也聽見了,眉頭很輕的蹙了蹙。
兩人默契的不再出聲,屏息凝神留意周遭的異動。
說時遲那時快,江一木一個回身飛出一張符箓,符箓上抹了雄黃,只聽呲的一聲,屍俑剛剛冒出頭來就被定在原地。
孟渡心一沉:“這裏有屍俑,說明……”
江一木嗯了一聲,環視四周,說:“我們已經被包圍了。”
西邊天際,最後一縷夕光隐沒。江一木忽然發覺,這一天都沒有聽到過鳥鳴。
四周的樹林之中,黑黢黢的身影一個接一個的冒出來,粗略的看去,至少有上百人。
符箓只能短暫定身,解決這些屍俑還是要靠僵屍散。
孟渡慶幸道:“幸好我們又去了一趟鬼市。”
話音剛
落,袖中飛出幾針。只聽唰唰幾聲,正中屍俑頭顱,林中發出瘆人的尖銳嘶鳴。
仿佛戰場上一聲號角,屍俑從四面八方朝着二人沖來。
一時間,只聽見飛針簌簌,和屍俑踩踏泥濘的聲音,然而那踩踏之聲很快變得稀爛粘稠,因為前面的屍俑被塗抹了僵屍散的飛針擊中,融化成了半腐肉半膿水的腌臜之物凝固在地上。
二人背靠着背,形成有效的攻防陣型。
四周的膿水越來越多,散出令人作嘔的腥氣。
然而,飛針越來越少,屍俑卻連連不斷。
江一木暗罵一句,叱道:“哪來的這麽多死人!”
一具近身的屍俑在二人面前倒下,稀薄的月光下,孟渡瞧見那屍俑額前有兩條辮子。
孟渡驚道:“是子炎的族人!”
江一木平靜道:“管他是誰,先解決屍俑。”
他不是沒想過逃跑,以二人的身法,從屍俑中破開一道口子逃跑并不難。
難在破除這些屍俑連成一片的陰邪之氣。
再者——
江一木微微側眸,對孟渡說:“你要找的魂魄全都在這兒了,得來全不費功夫啊。”
孟渡苦笑。對方吊取一山的魂魄,白日間擺下幻陣,只為将她困在此地,待到夜幕降臨,操控屍俑殺死?
孟渡摸了摸袖中,只剩下最後幾根針了。
江一木不該等她下山的,他壓根就不該跟來。
“喂,想啥呢?”江一木見孟渡久久不回話,故作輕松道,“解決掉這些屍俑,是不是就等于解放這些魂魄了?”
孟渡飛出最後幾根針,拔出鬼哀刀,擺出戰鬥的姿勢:“是這個道理,但我的飛針用完了,看來只能學你那天晚上,削些豆腐了。
“未必。”江一木嘴角勾了勾,“還有一個方法可以嘗試。”
一具屍俑襲來,孟渡揮出刀刃,瞬間削飛了屍俑的臂膀。她一腳将屍俑踹飛,問道:“什麽方法?”
二人此時背靠着背,一男一女,旗鼓相當。
江一木在上古兵書中學過一道威力極強的陣法,勢如破竹,碎骨粉屍。正巧需要勢均力敵的一男一女。
江一木問:“你可聽說過,陰陽兩儀陣?”
孟渡未曾聽說:“你只需告訴我如何做。”
幾具屍俑朝孟渡襲來,江一木大喊:“蹲下。”一個回身,将最後的飛針彈射出去,那些屍俑在孟渡面前化為膿水。
“你無需做任何事情,此陣只有乾、坤兩個陣位,我天,你地,我陽,你陰,我為實,你為虛——所有變化皆由我來主導,你只需與我保持一百八十度相位即可。”
此陣雖極易,且威力無窮,但卻鮮有人使用,因為難在先決條件。
陰陽兩儀陣對內力要求極高,且乾坤位上的二人內力必須對等,否則陣法中內力較弱的人會受到失衡的反噬,輕則傷,重則亡。江一木認定自己是弱方,即使不成,受傷的只會是他。
另一要點在于,二人皆需童子身,只要有一方不是,此陣的威力就無法體現。不過這個條件倒不會帶來反噬,眼下的情形也不容許他多問,只有試試看了。
江一木步罡踏鬥,掐訣念咒,孟渡仍背對着他,一邊削斷近身的屍俑,一邊關注着江一木的方位,速速移步與之配合。
“兩儀開辟,天地相承,陰陽交彙,萬物有根。太極陣起,乾坤相應,陣法威力,天地共鑒!”
江一木大吼一聲:“——破!!”
話落,赤青兩道真氣以二人為圓心,如龍騰一般向外迸發而出,所達之處凡是孽障之物頃刻間化生為氣。
活着的,死去的,具象的,消融的,灰飛煙滅,化為虛空。
嘯吒氣浪橫山而過,天虞山體為之一震。
天地肅靜。
天空飄起了小雨,在山周凝結成冰,化成千萬雪片,虛幻了夜色。
地面升起無數藍色的熒火,流轉于紛紛飄落的雪花之間,那是屍俑中得到釋放的魂魄。魂魄飛至二人身邊,好似無數翩跹的藍色蝴蝶,袅繞着拯救它們的神靈。
有魂魄試探着接近江一木,在他臉頰旁邊打轉,似乎在為方才的行為表達歉意。
江一木露出笑意,道:“不是你們的錯,安心走吧。”
孟渡輕輕召喚了一聲,得到指引的魂魄不再留念世間,一縷一縷的排着隊沒入孟渡的身體,将她籠入一片冰藍。
雪與迷霧之中,江一木好似看見了生與死的臨界。
雪落下,無聲無息。
……
下山時,遠處傳來一聲馬鳴。
孟渡緊張的望去,江一木傾聽了一陣,笑道:“連鶴帶人來了。”
一隊人馬浩浩蕩蕩的出現在山林之中。
打頭的是鐘離松隐,身後跟着連鶴。
鐘離松隐策馬行至二人身前,一勒馬繩,對江一木道:“設結界,鐘離家的方士可比月隐寺的和尚靠譜得多。”
連鶴解釋道:“奴家還沒敲響月隐寺的大門,就被鐘離家的人馬攔截了。”連鶴拎起獸面鈴,搖了搖說,“原來是這鈴铛報的信。”
鐘離松隐:“獸面鈴是鐘離傳家的法器之一,只要有響動,無論我離着多遠,都能聽見。不過剛才是怎麽回事?我的方士們花了整整一個時辰設好的結界,一道真氣襲來全破了。”
江一木和孟渡對視一眼,說:“先下山吧,之後再解釋。”
連鶴在馬背上縱身一躍,落在鐘離松隐身後,兩手輕輕搭在他腰際。
“你幹什麽!”鐘離松隐鮮少起了慌亂。
“奴家這匹馬自然是要讓給他們倆。”連鶴在鐘離松隐耳邊妩媚一笑,“漫漫長夜,怎能靡費在此,少東家,趕緊下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