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44章
一連幾日, 江一木留在醫館徹夜看書。
這天,阿禾門也不敲, 直接闖了進來,一頓劈頭蓋臉的數落:“這都幾點了,還不回去?這一天天的,你當我茶館點燈不要錢的?”
阿禾拾起桌面上一根頭發:“哎喲都掉頭發了,熬夜傷身啊弟弟!”
江一木撐着下颌,翻了一頁紙,沒搭理他。
阿禾數落累了, 倚在桌邊,語氣中帶了幾分揶揄:“你最近怎麽一副情深不壽的樣子。”
江一木眼皮掀了一下。
阿禾湊近了,用氣聲問道:“是不是吵架了?嗯?”
江一木終于合上書,挑着半邊眉,看向阿禾:“你最近精氣神不錯啊, 是不是芙兒姑娘煎的藥更有用?”
阿禾幹咳了兩聲。
江一木又道:“我說了八百遍都沒用,怎麽芙兒姑娘不讓你淋雨,你就乖乖不淋雨了?聽說你還讓人家替你撐傘?”
阿禾争辯道:“哪個不長眼的胡說八道!我哪次叫她撐過傘。”
江一木故意擡擡眉, 表示訝然。
阿禾又幹咳幾聲,清了清嗓,正色道:“我來是和你說正事的。你上次讓我打聽淺瞳和辮子的異族,我問了一大圈,沒有人知道。關于那個子炎的奶奶, 我也打聽不到她的身份和來歷。我的人這半個月以來都盯着花市和鬼市, 沒有再見過她。”
江一木坐直身子,眉頭輕輕皺起:“奇了怪了, 她能去哪呢?而且淺瞳和辮子這麽明顯的特征,居然會沒有人見過?”
“別說他們了, 我自诩見的人夠多,也從未見過子炎這般樣貌的人。”阿禾手指在桌面上敲了兩下,“喂,怎麽突然想起來查這個?你該不會是……”
Advertisement
“嗯。”江一木點點頭,“我是想查自己的身世。”
阿禾怔了一下,說:“淺瞳的異族很多,你不一定和這祖孫倆有關。”
江一木沉默了好一會兒,緩聲道:“你有沒有過一種感覺,好像行走在迷霧之中,好不容易捕捉到一條線索,循着那線索走了一段,又遇到到了另一條線索,然後你發現,它們好像都聯結在一起,是一張藏匿在迷霧深處的巨大的網。”江一木看向阿禾,眸中難掩疲憊。“阿禾,我不能等着越來越多的線索自己出現,我必須循着其中一條走下去,先找到那張網。”
江一木語速并不快,但阿禾仍舊反應了一陣。
“我聽明白了,我會繼續幫你調查。”阿禾看着他,“還有其他嗎?”
江一木:“鐘離家。”
阿禾:“那個商賈世家,鐘離家?”
江一木嗯了一聲,說:“你還記得我十歲那年第一次走镖嗎,護送的就是鐘離家的貨物。”
阿禾點點頭:“當然記得,鐘離少東家還送你了一把短刀,你當寶貝似的,一直用到現在。”
江一木将赤蓮紋短刀放在桌上,說
:“阿禾,這是一把冥刀……你可以理解成是一件法器。當年護送的貨品,皆為古墓中出土的陪葬品,這把刀就在其中。”
阿禾單眉一挑:“镖師從不過問貨品,你如何知道?”
江一木說:“他們從墓中帶出了許多死人,那些死人的魂魄依附在陪葬品上。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恰巧能看到。”
阿禾望着桌上的短刀:“那這把刀……”
“這把刀是唯一幹淨的。”江一木輕輕嘆了口氣,“所以我多看了它幾眼,鐘離松隐誤以為我喜歡它,就将它送我了。阿禾,鐘離家雖然經商,但我感覺他們的生意有古怪之處。”
阿禾眉頭蹙了蹙,說道:“鐘離家在藍州的生意往來不少,我确實可以幫你打聽打聽。不過你要查的這些東西,我怎麽聽起來有點東一耙子西一耙子的,你确定它們之間有聯系?”阿禾站起身,面向江一木,“這些亂七八糟的線索,你怎麽将它們聯系上的?”
江一木站起身,走到窗邊,靜靜的望着月牙湖。
“我若是能回答你,就不必這樣東一耙子西一耙子的去查了。”
“好吧。”阿禾抱着胳膊,眯眼望向江一木的背影,“聽你哥一句勸,這些事查歸查,但不要急。眼下,我認為有比這些事情更急的事情。”
“什麽?”
“辛夷沒和你說嗎?”
“說什麽?”
“孟娘子每晚睡樹下等你回府的事。”
***
江一木回到府上,孟渡已經靠在樹幹上睡着了。
她身上蓋着一件披帛,應該是青晝送來的。
她這樣睡了幾日嗎?他竟不知道。江一木眉頭蹙緊,心中某處被莫名的一紮。
江一木走近了,發現孟渡的額頂落了一片樹葉。
江一木距離她半步之遙,微微俯下身,去拾她頭頂的落葉,然而指尖剛剛觸及葉子的邊緣,那葉子居然顫動了一下,一分為二。
蝴蝶張開翅膀,在二人之間流轉,而後飛向高處,月光下,藍色的翅膀中有銀白色的暗紋閃動。可惜了這麽美的蝴蝶,只有他一人欣賞。
江一木低下頭,發覺一雙黑漆清亮的眼睛正望着自己。
江一木這才意識到二人之間的距離之近,趕忙退後一步,解釋道:“剛才你頭上有一片樹葉,我想幫你摘掉,結果……”
“結果?”孟渡微微側過頭。
江一木輕嘆一口氣。
“變成蝴蝶飛走了。”
孟渡輕笑出聲。
江一木認真道:“我沒騙你。”
“嗯,我知道。”
孟渡站起身,身前的披帛滑落,她趕緊按住披帛,誰想到江一木一步上前,兩人的手握在一處。
江一木耳根一燙,但抓緊披帛的手卻沒有松開。
“冷嗎?”他問。
“……不冷。”孟渡松開手,小聲道。
“我幫你拿着吧。”江一木将披帛挂在手肘上,“送你回屋?”
孟渡搖搖頭,說:“江郎中,我帶你看一樣東西。”
孟渡領着他朝主樓走去。
江一木納悶,自己屋中難道有什麽東西,是要孟娘子帶自己去看的?
孟渡用桃木笄點燃了主樓正堂的燈,中間地上擺放着一個長條的檀木盒子。
這個大小,這個形狀……
江一木心尖似有一根琴弦被撥動了一下,帶起層層淩亂的漣漪。
江一木在木盒前蹲身,輕輕打開,木盒中躺着一張伏羲式古琴。古琴由峨眉松所制,琴背微隆,莊嚴大氣中帶着幾分柔和。
江一木:“我沒猜錯的話,這張琴是祁雲的手筆。”
孟渡驚喜道:“原來你認得他!”
江一木指尖輕輕劃過琴身,說:“藍州的斫琴師中,只有祁雲用蜀木制琴。”他側目看向孟渡,笑了笑,“當年教我琴的長輩對斫琴頗有研究。”
“這張琴叫做‘高山景行’,我覺得……很适合你。”
“孟娘子贈琴予我?”江一木注視着孟渡,眉梢微微揚起。
孟渡望着他的眼睛,點點頭,嗯了一聲。
孟渡見江一木久久不說話,小心翼翼的問:“我是不是送錯了?”沒等江一木回話,自言自語道,“這人真是不靠譜,信誓旦旦的說你會彈琴……”
“我很喜歡。”
“嗯?”
“我是說,我很喜歡,我也會彈琴。”江一木垂眸,目光在琴上流過,柔軟溫和。“我在想彈什麽給你聽。”
風停了,月光如舊。
當琴音響起,孟渡發覺,這是一個很靜的夜。
靜得連蝴蝶撲翅的聲音都能聽見。
袅袅琴音之中,一對蝴蝶自月下飛來,揮動着藍色的翅膀,在江一木的頭頂盤旋。
而他沉入了琴樂之中,修長的手指在弦間撥按轉動,随着身體的起伏,飄動的白衣猶如神鳥的羽翼。
孟渡想起一則鴛鴦化蝶的傳說,而此時由蝴蝶蹁跹旋繞着的江一木,有如仙靈。
一曲終了,蝴蝶落在琴頭。
“孟娘子,你是不是想問我,如何知道關于你的事。”江一木靜了會兒,緩緩說道,“老徐家中有一張絹帛,是老徐的祖輩從漢墓中帶出來的,絹帛的正面記載了一些行醫的故事,用的是戰國時的楚字。”
孟渡雙唇輕啓,似乎有些驚訝。
公子長桑記錄魂魄行醫的絹帛居然還在。更者,居然傳到了徐道士的手中。
“絹帛是一位前人所記下的,以魂魄為引的醫術。”孟渡說着搖了搖頭,“但那并非行醫的正道,不應流傳。如果江郎中看過,就請忘了吧。”
江一木輕嘆了口氣,道:“你放心,我看不懂楚字。但這不是重點。”江一木眉頭輕輕蹙起,又沉默了一會兒,凝神看向孟渡,“絹帛的背面,是關于你的畫像,你手中所執的短刀,正是我身上帶的這把。”
孟渡一愣。她竟不知那絹帛的反面有她的畫像。
所以江一木,究竟知道了多少?他究竟是知曉了她鬼差的身份,或是知曉了她千年以前,因助公子長桑以魂魄救人,被地府判入奈河受刑千年的事情。
江一木左手不知覺的撫上了腰間的刀柄,少頃,将刀連着刀鞘一同取下,推至孟渡身前。
孟渡目光随之落在短刀上,說:“這把刀名為赤蓮刃,這是一把好刀。”
孟渡将刀撿起,手成劍指劃過刀鞘,而後雙手托刀,送回給江一木。“赤蓮刃為自己挑選了一位很好的主人,你……不必還我。”
江一木接下刀,嘴角很輕,也很牽強的彎了彎,念道:“赤蓮刃……是個好名字,也确實是把好刀。”
孟渡擡起頭,定定的看着江一木。
“江郎中還有什麽想問的,我都可以告訴你。”
江一木垂眸,幾不可見的搖了搖頭。
“我無意打探你的過去。你也沒有必要,告訴我任何。”
江一木起身,将琴收入盒中。
蝴蝶被觸動,雙雙飛起。
“多謝孟娘子贈琴,一把寶刀,一張名琴。在下,無以為報。”
蝴蝶的影子沒入夜色,飛舞的聲音再也不見,孟渡再次發覺,這真是一個很靜,很靜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