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43章
江一木走進院中, 晚風吹起他的衣袂飄飄。
他踏着月色,卻好似月色本身, 那麽溫柔而孤清。
他好像有許多話想說,但那些話似乎又不能化成言語,好似遙遠的空靈的吟唱,最後化作淺淺的笑意落在嘴邊。
“回來了。”江一木淡淡的笑道。
“江郎中……”孟渡張了張嘴。
就在這時,院牆之外傳來倉促的馬蹄聲,緊接着有人跳下馬,腳步聲淩亂。
來者不止一人。
“杜仲!”
“在。”
杜仲遁出黑暗, 江一木一個眼神,他已經快步移至門邊。
一切都發生在轉瞬之間。
青晝半步跨入門中,杜仲劍尖刺向她前頸,随即另一人出現在青晝身後,只聽铮的一聲, 杜仲手中的劍被另一支長劍撥開。
一位高挑貴氣的公子出現在門後。
孟渡驚訝道:“鐘離松隐?”
鐘離松隐看向孟渡,微微含笑道:“孟大人,久別重逢, 如三秋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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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離松隐一揮寶藍色大袖,将寶劍收入蟒皮劍鞘中。他一腳踏入府門,對江一木作輯道:“在下鐘離松隐,見過江郎中,不請自來, 有擾了。”
江一木回禮道:“江一木, 見過鐘離公子。”
鐘離松隐回身一瞥青晝:“你家主子等着呢,還不快去。”
青晝有些顧忌的看了眼杜仲, 見他已經收了劍退後,這才走進院子, 将一只匣子交給孟渡,道:“奴婢回城的路上遭遇刺客,幸得鐘離公子相助,耽誤了時辰,請女公子責罰。”
孟渡見青晝腳步不利,眉頭輕蹙:“你受傷了?”
鐘離松隐:“她腿上中了鈚箭,我晚些将鈚箭送來府上。”鐘離松隐目光劃過江一木,看不出情緒,“你們看看認不認得這箭。”
孟渡問青晝:“嚴不嚴重?”
青晝低頭:“不礙事。”
鐘離松隐看着江一木,嘴角又露出了笑容:“江郎中,我們上回見面,是十年以前吧。”
江一木淺淡一笑:“多謝鐘離公子贈禮。”
孟渡一愣,鐘離松隐和江一木,居然認得?
鐘離松隐微微颔首,道:“天色已晚,我就不打擾各位休息了。”說完,他看向孟渡,眸中笑意隐隐:“此次是我照顧不周,耽誤了時辰。我近日都在藍州,還請孟大人給在下一個補過的機會。”
鐘離松隐走了。
孟渡轉向江一木,這一番打斷,先前想說的話不知從何開口。
“此番多謝江郎中了。”
“你都想起來了?”
“嗯。”孟渡一擡頭,發現江一木有些落寞。
他的目光落在她手中的匣子上,似是想問什麽,但沒有問出口。
江一木合目,深吸一口氣。須臾,擡眸看向孟渡,說道:“平安回來就好。……我有些累了,你也早些休息吧。”
孟渡剛踏入西邊竹林的小徑,就聽見一長串此起彼伏的啼鳴。
重明鳥歡聲雀躍的迎接主人回來。
孟渡逗它玩了會兒,回到屋中時,青晝正為她收拾房間。
孟渡趕緊說道:“別忙了。”
孟渡坐在桌前,讓青晝坐在她對面的凳子上:“坐吧,我有話問你。”
待青晝坐定,孟渡說:“方才人多,你現在同我說說,路上發生了什麽?怎麽會遇到刺客?”
青晝将離開郢州後發生的事,從離開驿站後被人跟蹤,到山中遇刺,再到回城途中遇見鐘離家的車隊,一一禀報給孟渡。
孟渡心想,以鐘離松隐的秉性,萬萬不會放心将魂簡交給外人,所以驿站附近跟蹤青晝的,多半是鐘離家的人。
至于那山中伏擊青晝的刺客,才是真正值得商榷的。
“你可記得那些刺客的打扮、樣貌?”
“他們都身着黑衣,蒙着面。鐘離公子看過他們的弩箭,說是藍州所造。”
“藍州所造?”孟渡擰眉思索藍州什麽人竟會對青晝從郢州取來的魂簡感興趣。魂簡中封存着魂魄,難不成是先前與鳳仙坊做魂魄交易的黑衣人?
但魂簡是鐘離家與地府的交易,只有鐘離家世代掌門人知悉,旁人怎會知道青晝從郢州取來的東西是什麽?
這背後的人究竟是誰?他想要這麽多魂魄做什麽?他既然能找來一批刺客埋伏青晝,說明有一定的勢力和財力,這樣的人藏匿于背後,她該如何去找?
千思萬緒,孟渡頭痛欲裂,這才意識到自己的氣數尚未完全恢複……
“青晝,你回去休息吧。”孟渡又道,”這幾天不要再幹粗活,被鈚箭射中可不是小事。”
“女公子……”
“這是命令。”孟渡放緩了聲音,“日後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你不能落下病根。”
待青晝走出竹林,孟渡将匣子搬至桌前。
孟渡閉眼念起一段咒語,啪的一聲,匣子上的鎖開了。
匣中放置着一本竹木書簡,乍看與平常書簡無異。書簡上密密麻麻的寫滿了字,那些字并不由墨水書寫,而是深深印入竹中。
那些都是人的名字。
竹簡中封印着的魂魄,生前的名字。
孟渡将雙手覆在魂簡之上,閉上眼,屋中升起一道清風,書簡上的名字漸漸消失,完全消褪之後,又有新的名字浮出。
一炷香後,孟渡引渡了魂簡中所有的魂魄,魂簡上空白無一物。
孟渡将魂簡收回匣中鎖好,又設下結界藏于屋中,改天親自交還給鐘離松隐。
*
此時此刻,鐘離松隐已回雲溪山舍歇下。忽然想起一件事,讓淮儀叫來雲溪山舍的掌櫃。
掌櫃一進屋,見鐘離面帶微笑,就知道自己完了。
果不其然,鐘離松隐呡了口茶,輕聲道:“跪下。”
掌櫃咚的一聲跪下。
“知道自己錯哪了嗎?”
“小的、小的不該多嘴。”
“哦?你多什麽嘴了?”
“小的不該将孟大人在雲溪山舍昏迷的事情告訴江郎中。”掌櫃緊閉雙眼,頭頂磕在地上,“小的錯了,請少東家責罰。”
鐘離松隐放下茶盞,說道:“你做的沒錯,孟大人的安危是頭等要事。我且問你,江郎中是怎麽知道如何醫治孟大人的?”
掌櫃愣了一下,随即道:“小的真的不知啊,小的什麽也沒說——不是,就連小的也不知道如何醫治孟大人,不然小的又何必求助于江郎中呢?”
鐘離松隐沉默了會兒,問:“孟大人為何住到江郎中的府上?”
掌櫃咽了口唾沫,回道:“我聽馬管事說,是江郎中主動邀請的。”
鐘離松隐:“江郎中什麽背景?你們都認得?”
掌櫃回道:“江一木在藍州有些名氣,曾為當今聖上醫好奇病,他的府邸叫臨江軒,是聖賜的。”
“他家裏什麽背景?”
掌櫃思索一番,搖了搖頭。
“據我所知,應當沒有什麽背景。江郎中有個義兄,是東市禾木茶館的老板,這個老板曾經是永順镖局的頭號镖師。”
“镖局……”鐘離松隐又問,“他平日裏與誰走的比較近?”
掌櫃竭力想了想,說道:“藍州劉家,淮南道煉丹世家的徐家。”
“尚未婚配?”
“尚未。”
三教九流之士,又與劉家交好,聽起來不缺財,應當也不會缺色。
這樣一個人,接近孟大人,會有什麽目的?
鐘離松隐揮揮手,讓掌櫃退下,随後他對淮儀說:“這個江郎中,給我好好查查底細。”
*
翌日,孟渡将子炎捉進屋中。
“子炎,你實話告訴我,江郎中有沒有說他為什麽要喊你半夜去山上吊魂魄?”
子炎搖了搖頭。
孟渡問:“是不能說,還是不知道?”
子炎:“孟大人,我是真的不知道。江大人什麽也沒有說。”
孟渡嘆了口氣:“那好吧。”
“孟大人,你生了什麽病呀?”子炎眨巴眨巴眼睛望着她,“為什麽要用魂魄醫治?”
孟渡挑眉看他:“剛才不是有人和我說,他什麽也不知道嗎?”
子炎撓撓頭:“不知道,是因為江大人不告訴我。但一聽說孟娘子生病了,江大人急成那樣去吊魂魄,想必是用魂魄給孟大人治病吧?”
以魂魄治病……
孟渡聽見這句話,一時愣神。
很多年前,也曾有一位仁醫,以魂魄治百病。他雖知此術有違天道,但生死面前,談何天道?于是他将魂魄治病的醫術記錄在絹帛之中。
後來孟渡離開了那個人,也沒有如約去看畫梅松雪,想必那些絹帛也失傳了吧。
“孟大人?”子炎歪着腦袋,“孟大人在想什麽?”
“沒什麽。”孟渡湊到子炎跟前,壞笑道,“你什麽時候願意告訴我你族人的事情,我就告訴你我生了什麽病,為什麽要用魂魄醫治。”
子炎讷讷的閉了嘴。
孟渡一整日都在府上等江一木。她要親口問問他,為何知道引渡魂魄可以維持她陽間的肉身。
更者,他是否看到了,她變成陶土的模樣。他一定是看到了吧?她該如何向他解釋……
然而一直到夜深也沒有等到江一木回府。
夜晚,孟渡坐在銀杏樹下,時不時有秋風帶走幾片微微發黃的落葉,在空中飛舞着飄落。每每當她以為自己一擡手能捉住時,那扇形的葉片又翻了個跟頭,離她遠去。
孟渡睜大眼睛望着,這近在咫尺,而又遙不可及的人間。
……
同一時刻,江一木獨自在醫館中整理日志。他整理了一本又一本,直到再也沒有日志可整理,才收手。
這是江一木頭一回,不為什麽事,卻遲遲不回府上。
江一木将日志一本一本的歸位,鎖好,又鎖好醫館的門,獨自下樓來到東市。
夜已深,月牙湖上鳳簫聲動,歌舞升平。
江一木想起十歲那年,他頭一回進城,夜裏途徑東市時,被月牙湖上聲光流轉、水火交融的豪奢光景深深的震撼了。
那是江一木第一次走镖,雇主就是鐘離,由于護送的物品特殊,鐘離少東家親自陪同。那時鐘離松隐僅僅束發之年,就已目達耳通、穎悟絕倫,江一木不過是多看了那把短刀幾眼,鐘離松隐就将短刀從貨品中取出贈予了他。
江一木雖然不知孟渡和鐘離家究竟是什麽關系,但以他們的交情,鐘離松隐難道不知,當年他看中的這把短刀是孟渡的嗎?
“哥哥,來我們船上喝酒嗎?”
一位手執團扇、身段婀娜的女子近身,衣袖送來陣陣芳香。
江一木循着女子手指望去,那是月牙湖上最璀璨的一艘畫舫,雕梁畫棟,金碧輝煌。幾位柔媚的女子擠在船頭,吹簫玩鬧。
“來嘛,來嘛。”
“我們姐妹幾個陪你一人盡興。”
女子怎麽哄勸,都見江一木興致索然,遂放棄了無謂的努力,默默退下了。
後半夜,月牙湖也漸漸安靜下來,幾位醉酒的公子由歌女攙扶下船,搖搖晃晃的走向湖對岸的客棧。又有兩個不知誰家的婢女,鬼鬼祟祟的來到湖邊,往湖中抛了什麽東西,然後很快的離去,離開前對上了江一木的視線,兩人吓得差點撞到一處,推推搡搡的跑走了。
其實她們根本無需害怕,因為江一木對別人家的瑣事向來不感興趣。
江一木收回目光。
這時,有人走到他的身後。
晚風吹起那人身上雲水藍的輕紗,送來陣陣幽香,與那些歌女身上的脂粉香不同,這是寺廟裏燒香祭祖的焚香。
江一木沒有回頭,那人也不同他說話,而是舉起骨笛,吹起一支小曲。
曲聲婉轉奇麗,時而雀躍,時而悵然。一曲終了,竟好春去秋來,茫茫走過一生,回頭見一場大雪落下。
江一木:“這是蜀州小調「說夢」。”
連鶴道:“江郎中好耳力。”
江一木說:“我曾途徑蜀州,路過一座險山叫準提涯,準提涯中有一個深藏不露的武林宗派。”
連鶴輕輕的說道:“鶴九門。”
江一木站起身,回過頭,看着連鶴道:“可惜我去的時候,鶴九門已經不在了。”
連鶴笑笑:“鶴九門被滅門的時候,江郎中或許還未出世吧。鶴九門的師尊慈悲,收留了二十年前逃難躲進山中的叛軍,得罪了朝廷,慘遭滅門,鶴九門自上而下,無一人幸免。”
江一木定定的望着連鶴:“你是七年前來的藍州。”
連鶴輕輕一笑,說道:“藍州是個好地方,每年慕名而來的人有許多,奴家是其中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