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42章
或許是身心疲倦, 江一木實在吃不下東西。
老徐去書房整理東西了,江一木就在老徐家書房外、院子裏的棗樹下打坐。
但無論如何集中精力, 孟渡醒來時的那句話都揮之不去。
顯而易見,孟渡是真的忘了。或許是引渡的魂魄不夠,靈力尚未完全恢複,或許再多找些魂魄,她的記憶就能回來了。
倘若回不來了呢,她會将這段時間發生的一切都忘了嗎?忘了藍州,忘了臨江軒, 忘了他,還有他們去過的地方,做過的事情。
先前那種空落落的沉重再次将他吞噬,江一木不得不彎下身,雙手撐着頭。他不能理解, 相比“這是凡間嗎”這個問題本身的詭異之處,他居然更在意、或者說真正戳到他痛處的,是孟渡醒來時望向他的澄澈、新奇而又陌生的眼神。
“小江!”老徐在身後喊道, “有樣東西,你過來看看。”
江一木跟着老徐進了書房。書房被翻的亂七八糟,地上堆滿了書卷,看來少南和少昂事後又少不了一通整理。
老徐從書卷中抽出一張卷軸,緩緩打開。
卷軸中包着一片古老的絹帛, 絹帛呈方形, 四角保存完好,上面圖文并茂的書寫了一段故事。
只是年代太過久遠, 字跡有些模糊,而且所用的古體字與現行的文字相距甚遠。
依稀可以看出, 是一段郎中行醫、救死扶傷的故事,或許就是醫者本人行醫的手記。
老徐開口道:“你也知道,我祖上除了煉丹,還幹過倒鬥的活計。不過依仗死人吃飯太損陰德,到我曾祖父這一輩就收手不幹了。”老徐指了指絹帛,“這是我曾祖父最後一次下墓帶出來的。據他說是一座漢墓,上邊的字是戰國時的楚字。”
江一木:“沒有署名嗎?”
老徐搖頭。
Advertisement
“我有位朋友認得楚字。”
“早年镖局那個呂照?”
江一木應了一聲。
“改天你可以請他過來看看,沒問題的,反正就是一片絹帛,也不是什麽寶貝。不過呢,我喊你過來,想請你看的不是這個。”
老徐咂了咂嘴,似是想要說什麽,但又有些顧忌,躊躇如何開口。
江一木:“但說無妨。”
老徐這才緩緩說道:“這片絹帛當年是我親自裝裱的,所以絹帛的兩面我都看過,這張絹帛的背面是……哎,要不你還是親自看看吧……”老徐摳了摳地板,一拍屁股起身,“我去拿揭裱的工具,你先去我屋休息會兒,好了我喊你。”
老徐嫌江一木在旁邊礙事,趕他去到自己房間休息。江一木哪裏睡得着,于是又回到樹下打坐。
少南和少昂在一旁練功,時不時發出哼哼哈哈的聲音。
一陣風吹來,院子裏的果樹沙沙作響。秋天真的來了,老徐種的梨子和石榴都結果了。
起初,書房裏還有窸窸窣窣的刮刀聲,漸漸的,那聲音越來越小,最後消失了。
江一木深吸一口氣,起身回到書房。
老徐坐在地上睡着了,面前擺着從卷軸上揭下的絹帛。
江一木在絹帛前蹲下。
這時,一束金燦燦的陽光透過窗棂照了進來,絹帛上的畫像,就這樣猝不及防的墜入一片光耀之中。
絹帛上畫着一位小娘子,手執一把短刀,昂然挺立,意氣風發的模樣。
畫像因年代久遠,色彩幾乎褪盡,但仍能看出小娘子一身紅衣,刀身上勾了赤蓮的紋路。
畫像中的女子正是孟渡,而她手中握着的是——
江一木摸了摸腰間,正是自己的這把短刀。
老徐猝然驚醒,望見江一木蹲在絹帛前,凝神望着絹帛上的畫像。
“你、你,……你都看到了。”
“嗯。”江一木看向老徐,“這是怎麽回事?”
老徐坐直了身,重重籲了一口氣,道:“我很小的時候,聽曾祖父講過一個故事,關于這幅畫的故事,我曾祖父也是從同僚那聽來的。我現在講給你聽,但你不必太當真。”
江一木平靜道:“好。”
“曾祖父說,畫上的娘子,是陰曹地府、孟婆手下的鬼差。孟婆掌管地府十殿的醧忘臺,凡是轉世投胎者,皆要押至此處,飲過忘魂湯,步上輪回路。然而俑術的盛行,使得大批魂魄被封鎖在活人俑中,不得轉世。孟婆将此事上報,得來轉輪王四個字的回話:以俑克俑。于是孟婆依照自己的模樣捏出一個陶人,凡是留滞在陽間的亡靈,穿過陶人之身便可引渡黃泉。陶人行走凡間,以魂魄之氣反哺,得以維持陽間的肉身。”
老徐這一番講完,屋中沉寂了許久。
不知不覺,陽光遷移了位置,絹帛被一爿陰影遮蔽。
江一木拔出短刀,放在身前的地上,說:“原來這把刀是她的。”江一木擡眸望向老徐,“你一直都知道?”
老徐如實道:“我也是那天在巷子裏見到孟娘子,聯系到這張絹帛上的畫像,才想起來。”
“孟婆的手下,引渡魂魄。”江一木低吟道,“孟渡,孟渡,原來是這個意思。”
江一木默念她的名字,念着念着,竟笑了。
他不由得想起放水燈時,孟渡在他所願的“天下安平”下面,寫了四個字——衆生普渡。
江一木自嘲的笑笑。他的天下安平,不過是一位郎中對所醫治百姓的祈願;而孟娘子的衆生普渡,才是真正無我的大願。
老徐站起身,拍拍江一木的肩膀:“故事而已,何必如此較真。人的一生本就苦短,能相伴一時是緣分,若能相伴一世那是造化。她如今在你身邊,既然喜歡,就好好珍惜,剩下的天定之事,想多了不是庸人自擾嗎?”
***
孟渡昏睡了一整日,直到傍晚才醒來。
窗簾留着一道縫隙,她靜靜地躺在床上,看着外邊的天空,一點,一點的黑了。
孟渡回想着先前的事。
她隐約知道發生了什麽。
江一木坐在她的床邊,手中握着一只葫蘆,孟渡認得那只葫蘆,那是老徐用來裝朝日泉水的。他身側的地上放着一枚銅板,是他們在巷子裏初見時,用來封印魂罐的三眼貔貅鎮魂符。
孟渡擡起左手,在黑暗中握了握。
江郎中先前……似乎握住了她的手,她能感受到他掌心的溫度,像燭火一般炙熱。
這些場景在腦海中漂泊,好似一場夢。
她仿佛坐在一葉沒有船槳的小舟上,明知渡口深藏霧霭之中,卻無處找尋,也無法抵達。
孟渡坐起身,走向門口。
門邊候着兩位婢女,是雲溪山舍的掌櫃派來的。
孟渡問她們:“青晝回來了嗎?”
兩位婢女相互看了看,其中一位答道:“回大人,還沒有。”
“你們去告訴掌櫃,我已經沒事了,我回臨江軒了,謝謝他的照顧。”
“大人,我們去備馬。”
孟渡張了張嘴,沒有出聲。
馬夫牽着墨玉候在門口,墨玉看見孟渡,小跑着上前用頭蹭了蹭她。
孟渡摸摸它的頭:“你還記得我。”
墨玉哼了一聲。
“我要回臨江軒了,改天再來找你玩。”
馬夫問道:“大人不騎馬了嗎?”
孟渡說:“你們少東家應該快到了,還是讓墨玉在山舍等候它的主人吧。”
孟渡一路走回了臨江軒。
從雲溪山舍到臨江軒的路,她沒走過幾回,但不知怎的,竟這麽熟悉。
才過去幾日,夜竟涼了許多。一陣風吹來,她周身起了涼意,然而這種涼意,讓她有一種酣暢淋漓的真實感。
遠遠的,她看見那棵古老的銀杏,伫立在院中,好似一尊寧靜的神。
空青蹲在牆頭,望着孟渡,一雙貓眼在黑暗中發着金光。
孟渡走近了,問它道:“這幾日我不在,重明鳥應當沒有再罵你吧。”
“喵。”
“你主人在家嗎?”
“喵。”
空青晃了兩下尾巴,一轉身躍入院中。
大門半開,孟渡輕輕走了進去。子炎正在院子裏紮馬步,川柏和辛夷站在身後,辛夷計數,川柏盯着子炎動作。
子炎最先看見的孟渡,先是一愣,随即反應過來,激動的跳了起來,卻沒料到腿上馬步蹲的麻了,一個踉跄差點摔了出去。
川柏扶穩他,說:“下盤不穩,還需多加練習。”說完擡起頭,看向孟渡,愣怔片刻,笑着點了點頭。
辛夷在一旁嘴角瘋狂上揚,倉促的打了個招呼,一溜煙的奔向主樓,用膝蓋都能想出來他要去做什麽。
子炎站穩了身子,朝孟渡飛奔過來,一下子撲在她身上:“孟大人,你總算回來了!”
孟渡哭笑不得,摸摸子炎的頭道:“怎麽回事,我才離開幾天。”
子炎撒嬌道:“他們都說你出事了,我以為再也見不着你了。”
孟渡柔聲道:“誰說我出事了,我這不好好的嗎?”
“我也是今天早上才知道的,江大人啥也不告訴我,他喊我半夜上山吊魂魄,我還以為是要做什麽好玩的法術——”
“子炎!”一道熟悉而清朗的聲音響起。
孟渡心一動,擡起頭望去。
主樓的門開了,江一木身着月白長褂,長身立于門中。
“子炎,你過來。”江一木對子炎招招手,“今日的千字文,你抄錯了兩個字,那兩個字,罰你各抄一百遍。”
子炎剛想抗争幾句,孟渡摸摸他頭,說:“去吧,聽話。就兩百個字而已,抄完了早些休息。”
子炎由川柏領回屋罰抄,辛夷不知去向。
一時間,院裏只剩下他們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