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41章
老徐背着手在雲溪山舍的門口轉來轉去。
“一千九百九十九, 兩千,兩千零一, 兩千零二,兩千零三……”
數到兩千零六的時候,晚風送來了馬蹄聲。
江一木回來了,身後還帶了一個七八歲的男孩。
“喲,我這把歲數了,沒見過額前留辮子的族人。”
老徐念叨着迎了上去。
江一木坐在馬上,對身後的男孩說:“子炎, 這位就是徐道長。”
子炎恭敬道:“子炎見過徐道長。”
老徐一揮袖:“免禮免禮。”
江一木:“這孩子名叫子炎,懂些魂術,就一并帶着了。”
雲溪山舍的馬夫又牽來一匹良駒,老徐騎上馬,道:“時不我待, 出發吧。”
雲溪山舍位于城南,距離藍州城南門不遠。此時已過宵禁,城門由衛兵把手, 江一木出示了永順镖局的令牌,帶着子炎和老徐從側門通過。
一出城門,天邊便是天虞山的影子,依稀看見半山腰上月隐寺的九層佛塔。
暗夜之下,竟如一把刺向天穹的寶劍, 帶來一股肅殺之氣。
曾幾何時, 月隐寺是淮南道香火最旺的禪宗佛寺,吸引着四海八方的香客慕名而來, 善男信女絡繹不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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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年前,淨空法師過世後, 月隐寺江河日下,已經許久沒有操辦過法會,現如今只有藍州城的老百姓會來此地燒燒香、拜拜佛像。
月隐寺後的天虞山,本是葬墳的風水寶地,打那之後無人問津,成了鬼火狐鳴的亂墳崗。
其實韓芊芊生辰宴上那人說的沒錯,淨空法師并非圓寂,而是連同坐下九名大弟子,一齊被殺。
……
一個時辰後,終于抵達天虞山腳下。
山中吹來的風,帶着一股陰寒之氣。老徐打了個哆嗦,說:“好在多叫一個子炎來,小男孩陽氣足,三人總好過兩人。”
他們行至半山腰,将馬系在了月隐寺門口,步行上山。
往黑黢黢的山上沒走幾步路,子炎抖抖忽忽的說道:“我怎麽覺得,好像有人在看我們。”
老徐:“住嘴。”
江一木倒是平靜,對子炎說:“天
虞山上埋了這麽多死人,沒有人看才奇怪吧。你是我們當中唯一沒開天眼的,看不見,自然害怕。”江一木說着拍拍子炎肩膀,“等你好好努力,日後精進修為,能看見了,就不怕了。”
江一木這麽一說破,氣氛反倒好了一些。只是越是往山裏走,空氣中的味道就越不清淨,除了泥土和爛草潮濕陳腐的氣味,還有揮之不去的、粘稠的酸臭味。而這古怪的臭味是什麽,實在是不必明說。
朝向較好的山坡上擠滿了墓碑,有的墳頭還建起了小房子,只不過這都是些陳年舊墳,可見月隐寺事發以前,藍州許多富裕的百姓會将墳地選在這裏。
江一木腳下踢到一處土丘,蹲下身摸了摸。土還是濕的,應該是沒多久前剛從地底下撬出來,因天虞山空氣潮濕還未幹透。
江一木對子炎招招手,道:“來,這邊有座新墳。”
子炎拾起地上一根枯枝,在土丘的對面蹲下,剛想将枯枝插上去,忽然道:“江大人,您的刀在發光!”
江一木朝腰間望去,只見短刀發出了微弱的紅光。
江一木拔出刀,刀尖在土丘上劃過,刀身的赤蓮發出血光。
“看來這土丘中還不止一人。”江一木默念道,收了刀,對子炎說,“沒事,魂魄在裏面,開始吧。”
子炎将幹枝插上墳頭,閉上眼睛,念念有詞。只見幹枝上冒出了新芽,嫩芽快速長大,直到繁茂的綠葉挂滿枝丫。
子炎将樹枝插進葫蘆嘴,又念起一段咒語,新抽出的綠葉迅速枯萎落下。
子炎道:“好了。”
江一木塞上葫蘆,将三眼貔貅符綁在葫蘆嘴邊,低頭數了數葉子的數量,共有十七個。他問:“藍州何處死了這麽多人?”
老徐回道:“刑場吧。”
江一木苦笑道:“刑場的屍首都往這兒送,看來天虞山真成亂墳崗了。我們需要多少個?”
老徐沉吟:“自然是越多越好,但救急的話,或許不需要那麽多。來之前,雲溪山舍的掌櫃和我說,孟娘子讓她的武婢替她出城取東西了,想必也和此事有關。”
江一木嗯了一聲:“再取一些吧,天亮前下山。”
他們将一個山頭走完,回到城中時,東邊的天際已微微發亮,遙遠的桧江像自天流下的星河。
子炎坐在江一木身前,手中抱着滿滿一葫蘆的魂魄,搖了搖,貼在耳邊,問江一木道:“裏邊怎麽沒有聲音,會不會漏掉了?”
“瞎說。”江一木從身後搶走葫蘆,貼着耳朵道,“明明有風聲,你沒開天眼就算了,怎麽耳朵也不好使?也不知平日裏怎麽吊的魂魄。”
子炎不服道:“嘿,這一葫蘆的魂魄是誰吊來的?”
江一木又問他:“你這些稀奇古怪的咒語都是從哪學來的?”
子炎嘟着嘴:“我才不告訴你呢!略。”
一夜過去,兩人混熟了,你一言我一語的,竟好似親兄弟。老徐緩緩的騎馬跟在二人身後,心情愉悅的吹了個口哨。
江一木将葫蘆還給子炎時,被子炎捉住了袖口掉出來的一角綢袋。
“诶,這是什麽?”子炎問道。
江一木一窒,剛想将護身符藏起,一抖袖子,整只護身符竟掉了出來。
老徐聽見了動靜,不聲不響策馬跟了上來:“喲,護身符!哪來的?”
江一木咳了兩聲,道:“我今日去了趟韓府,府上發的。”
老徐眯了眯眼:“符上寫了什麽?”
江一木泰然回道:“平安順遂。”
老徐一拍掌:“我下個月剛巧打算出游,不如送我吧。”
江一木想都沒想就拒絕道:“不給。”
老徐重重的啧了幾聲,譴責道:“小氣!”
雲溪山舍籠罩在清晨的薄霧之中。
江一木不想讓子炎看見孟渡的模樣,便讓老徐帶着他去膳廳先用早飯,自己帶着葫蘆去見孟渡。
推開卧房的門,孟渡仍睡着。曦光帶着氤氲霧氣,覆在她皓如凝脂的皮膚之上,美的有如初春的夢境一般。
然而一夜過去,她的臉和身子似乎更僵硬了,江一木甚至不敢握她的手,生怕稍有不慎将她擰碎。
江一木盤坐在地上,正好與孟渡的枕頭一般高。
他輕輕解開三眼貔貅符,正擔心如何将其中的魂魄釋放出來,剎那之間,屋內刮起了疾風。
風愈吹愈大,吹散了他的發髻,也吹起了榻上少女的長發,風中有遙遠的哭聲,腰間的短刀越發滾燙。
疾風中,少女的指尖動了動,面龐漸漸柔軟紅潤,呼吸由微薄、急促,逐漸變得連貫而自然。她的唇瓣翕動,似乎想訴說什麽,五指不住的顫抖,将床單摳出了褶子。
江一木擡起手,猶豫了片刻,握住了孟渡的手。
雖然冰涼,卻柔軟。江一木呼出一口氣,竟覺得眼眶酸脹。
再擡起頭時,風不知覺的離去,晨曦之中,一雙清亮的眼睛正望着自己。
孟渡額上覆了一層薄汗,濕了額前幾縷肆意披散的青絲,就連睫毛上也沾了水珠,淺淺的氣息傳來,似乎帶着晚春濃烈的花香。
江一木張了張嘴,卻發覺喉嚨喑啞,發不出聲音。
孟渡眨眼望着他,問道:“這是凡間嗎?”
***
江一木下樓,老徐背着手在院中散步。
“老徐,你回來了。子炎呢?”
“剛才杜仲過來,把子炎帶回去了。”老徐小聲問道,“孟娘子她,……怎麽樣了?”
江一木将空葫蘆還給老徐,道:“應該是沒事了,不過醒來了一刻就又睡着了。昨夜辛苦你了。”
老徐笑笑:“跟我客氣啥!這葫蘆……算了,我收着吧,往後拿來裝別的東西,喝水我是萬萬不敢的了。”老徐将葫蘆別回腰間,掀起眼皮打量江一木,“你看起來不太好。”
江一木嗯了一聲:“可能是累了。”
“哈,你可瞞我不住,實話告訴我吧,怎麽了?是不是孟娘子醒來把你忘了?”
江一木一頓,用奇異的眼神看着老徐:“一夜沒睡,開始說胡話了?”
老徐哈哈大笑:“哎喲,你啊你。看在你心都操碎了的份上,老衲就不和你計較了。怎麽說,來我家吃點東西睡一覺吧?你小子是不是還有一肚子問題等着問我呢。”
江一木坦然道:“我确實有話想問你。”
老徐正色道:“不急,填飽肚子要緊,你想問的事,我會一一告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