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40章
八月二十五, 韓芊芊生辰這天,江一木在醫館一直忙到傍晚。
直到韓應春出現在醫館門口, 親口提起韓芊芊今日生辰,江一木才想起此事,好在杜仲一早就安排将禮物送到了韓府。
韓應春出奇的耐心,在一旁等前來問診的老頭問了不下十個問題緩緩離開後,這才走到江一木桌前。
“忙完了?走吧。”
江一木如實相告:“樓下還有幾個候診的。”
韓應春在他面前坐下,抱着胳膊翹起腿道:“不急,我等你一一診完了。”
江一木擡頭:“杜仲?”
杜仲出現在門口:“怎麽了少爺?”
江一木看了看對面的韓應春, 微微一笑道:“送客。”
韓應春一驚:“你……”
江一木笑說:“韓大人在這兒影響我問診的效率,我們還是直接韓府見吧。韓大人總不想我一直忙到韓小姐生辰宴結束吧?”
韓應春走後,江一木倚在椅背上,嘆了口氣道:“看來這韓府,是非去一趟不可了。”
忙完後, 江一木先回了一趟臨江軒,換上一身深綠色直襟長袍。
行醫一天的道袍穿去生辰宴上,多少有些不太吉利。但說到底, 江一木還是擔心韓老太太看見了忌諱,要是犯了韓老太太的忌諱,這件小事他能被韓應春盯着說上一整年。
臨行前,江一木路過內院時,駐足望向西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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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樓黑燈瞎火, 黑色的竹影在風中搖曳。
江一木想起那日用來占卦的一地豆子, 豆子生出逢兇化吉的卦象,忽然生出一種不好的預感。
“杜仲, 孟娘子一直未歸嗎?”
面對少爺的明知故問,杜仲也不知如何回答。
江一木嘆了口氣, 暗暗說道:我連她身處何方都不知曉,又該如何為她逢兇化吉?
韓芊芊的生辰宴設在韓府最大的梅花廳中,金玉珠箔,光華亮麗。席上除了珍馐美馔、名酒花茶,還有各式各樣小女娘愛吃的點心果子,鮮花随處可見,可見韓應春對這個幺女的萬般寵愛。
生辰宴請來了藍州不少名門子弟,如秦知州的長子秦元化、女兒秦曉曉,鄭知縣的兒子鄭長策,另有藍州都事、主簿的子女。這些二代之間相互熟絡,平日一起讀書、游玩,形成了一個較為封閉且穩固的圈子。
韓應春多次想介紹江一木進這個圈子,一半是為了韓芊芊,一半也是照顧晚輩。
只是江一木看這些同輩,竟如同長輩看晚輩一般。他們身上帶着一股不經世事的善良,這種善良就好似眩目的光,只有從小沐浴在日光之中的人才能睜大眼直視。
江一木問杜仲:“怎麽不見韓應春?”
杜仲回道:“剛才聽韓府的下人說,韓大人約棋友去棋社下棋了。”
江一木哼笑了一聲。
好在宴席也快結束了。
韓芊芊站了起來,手中抓了一把袖珍的綢袋,一邊分發給大家,一邊說:“這些護身符是從月隐寺求來的,人人都有份,祝大家平安順遂。”
秦曉曉道:“我和芊芊從城南出發,一步一步走到月隐寺求的,可虔誠了!這些護身符中大多是平安符,只有一份是天賜良緣,看看你們誰能抽到。”
有人打趣道:“那肯定被你倆偷偷抽走了呀,哪還輪得到我們抽到?”
韓芊芊趕緊否認:“不會的不會的!作弊就不靈了!”
大家紛紛打開布袋查看,無一例外都是平安順遂。江一木心裏咯噔一下,難不成是自己抽到了?他将護身符捏在手中,一擡頭正巧撞上滿懷期待的望着自己的韓芊芊。
就在這時,不知誰說了一句:“月隐寺的方丈位還是空的吧?”
有人接道:“是啊,自從淨空法師七年前圓寂後,一直沒有人接這個方丈位。”
“因為淨空法師坐下九位大弟子都不知去向了,沒有人繼承法師衣缽吧。”
“據說法師不是圓寂的,而是被——”那人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好了好了。”鄭長策趕緊打斷話題,替韓芊芊主持起宴席來,“飯吃的差不多了,咱們移步至院子裏玩游戲吧。”
江一木收好護身符,随衆人移至庭院。
梅花廳外設一座蠟梅園,蠟梅樹下早已擺好了兩排桌椅,男生一排,女生一排。每張案幾上一壺酒,一只杯,幾碟吃食,和一朵用來玩游戲的鮮花。
江一木被安排在了端頭的位置,正對面是韓芊芊,身邊是鄭長策。
入座後,韓芊芊問江一木:“江郎中,你護身符裏是什麽呀?”
江一木回道:“平安順遂。”
鄭長策道:“不可能,我們所有人都是平安順遂。”
秦曉曉一拍腦袋:“哎喲,不會是拿錯了吧?”
韓芊芊眉頭輕蹙,有些失望道:“一定是拿錯了。”
鄭長策趕緊安慰韓芊芊道:“平安順遂多好的祝福!有了平安才會有良緣呀。”
秦曉曉挑起眉:“嘿,就你會說話。”
韓芊芊被兩人逗笑了,說:“咱們玩游戲吧。”
“來來來!”鄭長策舉起桌上的花瓣,“就從我這朵花開始吧!”
這是一種類似擊鼓傳花的游戲,只不過稍稍調整了玩法,沒有人擊鼓,傳遞的花球也改成了鮮花。鮮花每傳到一人手中就折下一片花瓣,折下最後一片花瓣的人将會收到懲罰。
這樣一來,花落誰家就有一種天定的意味。
游戲開始的同時,杜仲出現在蠟梅園的入口,神色并不好。
江一木眸色一沉,示意他進來。
杜仲小跑着趕了過來,許是一路奔走的緣故,說話時還喘着粗氣:“孟娘子在雲溪山舍。昏、昏迷不醒。”
江一木直接從位上站了起來,對面韓芊芊和秦曉曉都看了過來。
“她回城了?”
“少爺,孟娘子就沒有離開過藍州。掌櫃說孟娘子出發前在馬上暈倒,之後就一直歇息在雲溪山舍。孟娘子叮囑掌櫃不可将此消息外傳,就連鐘離家的人也不許說。”杜仲見江一木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不由得緊張起來,語速也加快了,“孟娘子今日傍晚被發現暈倒在院中,雲溪山舍一衆人都束手無策,掌櫃親自找來了府上,想請少爺您去看看。”
杜仲抿了抿唇,他從未見江一木如此嚴肅,幾乎在極力壓制着怒意。
江一木深吸一口氣:
“傍晚的事為何到現在才說——”
“江郎中,到你了。”
鄭長策将一朵花擱在江一木的桌上。
好巧不巧,只剩下最後一片花瓣。
江一木轉身對韓芊芊道:“韓小姐,對不住,但我有急事,不得不離席。”
鄭長策身子微微向後,故意扯了扯唇角,放大了聲量重複道:“江郎中,花都傳到你手上了。”
又有人跟着附和:“今天可是芊芊生辰,不表演一段也太掃興了!這可是第一局呢!”
“聽聞江郎中醫術高明,道術更是不錯,不如讓我們看看法術,開開眼界吧。”
江一木端起案上的酒壺,一仰頭,一口氣喝完了一整壺。
“失禮,告辭。”
他放下空壺,轉身離開蠟梅園。
出了韓府,江一木對杜仲說:“你去接老徐來雲溪山舍,快。”
江一木翻上鈎吻:“駕!”
一踢馬肚,趕往雲溪山舍。
掌櫃早已候在門口,手中提着一盞燈,遠看像黑夜中一粒孤獨的流螢。
江一木跳下馬,随着掌櫃去往孟渡的住處。
那是山舍深處一座幽靜秀麗的宅院,此時黑燈瞎火,阒無一人。只有主樓卧室透出一點幽光。
掌櫃領着江一木去往主樓,路上小聲道:“江郎中放心,山舍守衛森嚴。孟大人一向喜靜,不讓我們安排婢女伺候,好在我挑了兩個身手麻利住在旁邊随時待命。她們正在孟大人卧室門口守着呢。”
門口果然站着兩位婢女,掌櫃揮揮手,示意她們下去,然後輕輕推開門,對江一木道:“孟大人說過,您是值得信任的朋友。我進去不便,我在這等您。”
掌櫃說完,退後做了個請的手勢。
江一木深吸一口氣,走進門中。
即便是早有準備,但看見床榻上的孟渡,心底痛意泛濫,幾近将他淹沒。
幾日不見,孟渡消瘦了一圈,唇色發白,氣息奄奄,胸口的一抹紅衣更是襯得露出的皮膚蒼白刺目。
江一木跪在床邊,掀起被褥的邊緣,伸出手,輕輕覆在她的手上。
觸及孟渡手的瞬間,江一木腦後炸起一記驚雷。
從醫這麽些年,他頭一回如此惶恐,竟沒有勇氣搭上她的脈。
孟渡的手是僵硬的,冰涼的。
那不是軀體死亡的僵硬,而是徹徹底底的死物的僵硬。若不是那一絲微薄的脈象,江一木甚至以為面前躺着的是一具陶土。
一具塵封千年的陶土人偶。
作為郎中,他第一次感到束手無策。
江一木不知自己是如何站起,也不知是如何走出的這間卧房,唯一能感受到的,是一種龐大的、沉重的空,填滿了他的世界。
江一木關上卧房的門,聲音無力而沙啞:“沒有我的允許,任何人不得進入這間房。”
沒過多久,老徐趕來了。老徐取下腰間的葫蘆,遞給江一木道:“這裏面泡了安魂的丹藥,你拿去給孟娘子喝下。”
江一木道:“你要不要先去看看她的情況?”
老徐嘆了口氣,說:“杜仲都告訴我了,她昏迷了?”
江一木抿了抿唇,輕輕推開卧房的門,道:“你還是自己去看看吧。”
江一木領着老徐進了孟渡的卧房。
老徐看見孟渡的狀況,并不顯得意外,而是又嘆了口氣,對江一木說:“沒關系,給她喝吧,我大概知道是怎麽回事了。”
江一木在床邊蹲下,一手輕輕托起孟渡的後腦,一點一點的将葫蘆裏的湯藥喂進她口中。
老徐道:“你別太擔心,她不會有事的。”
江一木:“嗯。”
老徐問道:“你記得頭一回遇見孟渡時的場景嗎?”
記得,怎麽會不記得。
降子橋邊的窄巷中,在他打破魂罐之後,那些風起泉湧的魂魄,一瞬間沖向巷口并離奇消失。
而他就是在那個巷口,遇見了一身紅衣的孟渡。
江一木甚至記得老徐第一眼見到孟渡後的驚駭和慌亂,因而認定老徐一定知道孟渡的一些事情,不然為何在得知孟渡昏迷後,他第一反應就是去找老徐?
江一木将最後一滴湯藥喂盡,葫蘆還給老徐,點了點頭。
老徐說:“我們需要找到一些在陽間流離的魂魄,交給她引渡。引渡魂魄是她的職責,若是長時間不履職,就會變成現在的樣子。”
老徐本以為江一木會問他如何知道的這些,然而江一木直接起身道:“走吧。”
“等等,”老徐一把拽住他,“這麽多魂魄你拿什麽裝?你有鎮魂符封印嗎?”
江一木說:“三眼貔貅銅板在府上,我現在回去拿。你那葫蘆不是聲稱能淨煞氣嗎,裝點魂魄不成問題吧。”
老徐似是有些不舍,但還是交出了葫蘆:“不成問題,你拿去用吧。”
江一木接過葫蘆,往屋外走,老徐在身後問:“你打算去哪找這麽多魂魄?”
“天虞山。”
老徐咯噔一下。
月隐寺淨空法師出事後,寺後的天虞山就成了亂墳崗。
确實沒有比此處更合适的地方了。
江一木回身道:“你在雲溪山舍等我,我回府取了鎮魂符就來,我們直接從城南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