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36章
此時此刻, 落雨卧房的窗外,江一木雙目緊閉。
窗臺上的香爐, 燃着迷人心智的香。
孟渡守在江一木的身邊,片刻不敢大意。
中秋的一輪圓月,此時被濃雲遮住。孟渡望着天,估摸着這場一觸即發的大雨何時到來。
啪嗒,一滴水落下。
啪嗒,又是一滴。
孟渡伸出手,卻沒接到雨點, 她望着天空,似乎并沒有下雨。
“奇怪,哪來的水……”
孟渡嘟囔着看回江一木,吓得差點喊出聲。
只見江一木鼻子和嘴角都滲出了鮮血,方才那水滴聲竟是他下颌的血落在身上。
孟渡蹲在他身邊, 輕輕推他肩膀。
“江一木,停下,快停下!”
江一木像是入定了一般, 怎麽推都沒有響應。
怎麽辦?再這樣下去,萬一要是七竅流血,這裏可沒有人能給他醫治。
孟渡起身看向屋內,落桐趴在桌前,阿禾坐在牆角, 二人均是眉頭緊鎖, 一時半會兒醒不過來的樣子。如果将他們強制喚醒,能不能終止幻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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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那樣一來, 所有計劃都被打破了,醒來後的落桐意識到自己沒有殺人成功, 會不會做出更極端、更偏執的行為?
在阻止落桐殺死呂夫人的計劃與江一木的安危之間,不存在猶豫。孟渡想起上回江一木用狗牙崩阿禾腦袋将他從幻境中叫醒的行為,于是趕忙蹲下身捏住江一木右腕上的狗牙和朱砂,準備扯下來彈醒屋中的阿禾和落桐。
就在這時,江一木兩眼一睜,吐出一大口血。
孟渡趕緊扶住他。
江一木咳了幾聲,說:“他們出來了。”
屋內,落桐猛地驚醒。
屋外并沒有下雨,房間內靜得令人發指。
落桐驚魂未定:“果然是夢,果然是夢。”
她從袖中摸出了寫有“呂”字的布偶人,合上眼,深吸了一口氣,雙手握着布偶人,仍控制不住的發抖。
“你還想用它殺人嗎?”
身後突然傳來男人的聲音,那聲音低沉而森冷,叫人聽不出悲喜。
落桐一驚,緊緊握着布偶人不敢動。
阿禾抱懷走到她身後。
落桐聽見腳步聲逼近,害怕道:“你別過來,你過來我就捏死呂夫人。”
阿禾似是笑了一聲,說:“沒用的,你手中的只是個普通的布偶人。”
“什麽?”
“白天那個紮小辮子的男孩來找你了吧?”
落桐這才意識到自己被騙了。那個異族小孩說,布偶人魂氣不足了,需要帶走補魂。小孩将布偶人借走了一個時辰,再還回來的時候,真正的布偶人已經掉包了。
“原來你們都串通好了,為什麽?”
“你是不是想聽我說,擔心你殺死呂夫人後,他們不會放過你?那我告訴你,不是。”
落桐緩緩起身,轉而看向身後的阿禾。他一只眼被罩着,露出的一只獨眼在黑夜之中卻更加懾人。
阿禾說:“我只是見不得你這樣糟踐自己的生命。”
落桐一怔。
“活在仇人的腳下俯首甘臣是什麽感覺?落雨希望你以這種方式延續她的生命嗎?以落雨的身份,為落桐複仇,最後‘落雨’被殺死,還要遮上巫蠱的罪名。這樣的人生意義何在?”阿禾冷冷的說道,“一場自私的虛無。”
落桐垂眸,落下一滴淚。
阿禾離開前,在門邊停下腳步,回過頭,又看了落桐一眼。
幻境中,他終于見到了她穿嫁衣的模樣。
但已經不重要了。
***
回臨江軒的路上下起了大雨。
江一木臉上、身上的血跡被雨水暈開,黑發淩亂的散着,臉色殘白至極,不可謂不狼狽。
臨江軒一衆人不顧大雨,都守在門口,遠遠看見孟渡攙扶着江一木從雨中走來,提燈的提燈,撐傘的撐傘,紛紛沖進雨中。
孟渡将江一木交給杜仲後,跟随青晝回到了西樓。
雨一直下着,天空仿佛裂開了無數道口子。
沐浴更衣後,孟渡沒有困意,讓青晝點了燈,索性坐在窗前,面對着大雨讀起書來。
約莫一個時辰後,孟渡讓青晝去主樓看看江一木的情況,青晝剛應下,樓下就傳來辛夷的聲音。
“孟娘子!少爺喊你過去!”
杜仲在門口等候孟渡,等她走近了,壓低了聲音說道:“少爺一直半夢半醒的,剛才喃喃說要見你,現在好像又睡着了。”
“啊,我進去會不會打擾到他?”
“沒事的,孟娘子你比較有經驗,也請你幫我們看看,少爺到底有沒有事……”
杜仲推開門,引孟渡進屋後,輕手輕腳的退出去,合上了門。
孟渡看向床榻。
江一木半倚在榻上,閉着眼,睫翼垂斂。
他的頭微微低着,臉上毫無血色,額前幾縷碎發垂下。
她還從未見過江一木這個模樣,整個人好似被雨打落的一片花瓣。
孟渡走近了,發現他額上覆着一層細密的汗珠。她拾起床頭幹淨的巾帕和面盆,輕輕替他拭去額頭的細汗。
孟渡見他睡的安穩,不忍打擾,放好巾帕準備離去,床邊的手突然握住了她的手腕。
孟渡一驚,回過頭。
江一木緩緩睜開眼,道:“別走。”
孟渡以為他犯了糊塗,說道:“……我不是杜仲。“
“嗯,我知道。”
江一木定定的望着她,一貫清淡的眸色因夜色而濃重。
他的手心滾燙,指腹蹭在她手背上。那是一雙經年累月練功行醫的手,指腹遠遠算不上不細膩,一層薄薄的繭像鋒利的刀片,又像是許許多多細密的針尖,在她手背上輕柔的刮蹭。
就在這時,門叩響了。
江一木手上一頓,孟渡趁機掙脫了手腕。
杜仲進來道:“少爺,子炎找孟娘子,西樓沒找到又繞來了主樓……是否要請他進來?”
孟渡這才想起和子炎的約定,心道糟糕,本約定好今晚放他走的,結果一沒留意就忙到了現在。
孟渡對江一木說:“你先休息,我去見見他。”
江一木搖了搖頭,對杜仲說:“讓子炎進來吧。”
子炎走進屋中,布鞋被雨打濕了,在地上留下幾個腳印。
江一木撐起身,對子炎說:“你可以走了。”
子炎一下子沒反應過來,看了看孟渡,又看了看江一木。
江一木說:“結界白天就給你解開了,你來去自由。”
這回輪到子炎傻眼了,好一會兒功夫都說不出話來。
孟渡以為子炎猶豫今夜無處可去,柔聲道:“今夜雨大,你可以多住一晚,明早再走。”
子炎張了張嘴,又低下頭,咬着唇肉不說話。
江一木問:“還有何事?”
子炎如夢驚醒般,一抱拳道:“謝謝江大人。”又轉向孟渡,“謝謝江夫……”
江一木打斷他道:“叫大人。”
子炎呆了一瞬,随意反應過來,連連點頭:“明白了明白了。謝謝孟大人。”
杜仲一步上前,将子炎半推半拉的帶出門外:“好了,少爺要休息了,我送你回屋。”
出了主樓,子炎好奇道:“剛才江大人為何不讓我叫江夫人,要叫孟大人?”
杜仲咳了一聲,道:“小孩子不要多管閑事。”
“啊,我明白了——”子炎一手牽着杜仲,一手在空中指指點點,“還未明媒正娶!不過為何還沒明媒正娶,孟大人就過門了呀……不過住在一個府上,也不能算是過門對不對?因為江大人和孟大人還沒有住在一間
屋子裏……”
杜仲被他說的臉都紅了,好在夜深,看不出來,也懶得搭理子炎,索性當做耳旁風。
主屋內,杜仲帶着子炎一走,屋中又恢複了平靜。
不過相較之前的死寂,倒是平添了幾分元氣。
江一木對付完子炎,向後倒在枕上,對孟渡說:“你來府上的第一個中秋竟是這樣過的。”
孟渡問:“那你們先前的中秋是如何過的?”
江一木想了想,苦笑道:“先前也沒有過中秋。”
孟渡在他床頭的圓凳坐下,說道:“我聽何老頭說,藍州城每年中秋夜都會在月牙湖放水燈。今年雨這麽大,水燈估計是放不成了,烏雲遮月,月亮也拜不成了。只要大家都平平安安的在一起,橫豎也不算錯過了節日。”
江一木點了點頭。須臾,說道:“我剛巧聽說今年中秋的水燈和廟會改到五日後了,孟娘子初來藍州,想去看一看嗎?”
孟渡兩眼一亮,問道:“真的嗎?”
随即想到江郎中忙得連中秋都不曾過,哪會有空閑去逛廟會,剛坐直的身子又往下塌了塌。
江一木看在眼裏,眉目不經意的舒展,笑說:“我也從未去過,不如一起吧。”
***
一場雨下個不停。
幾日後,終于等到雨停,天空仍是陰陰的。
阿禾用完早膳後,在茶房抄經。窗口有人路過,阿禾喊了一聲:“王槐。”
王槐的腦袋從窗口探進來:“老板?”
阿禾問道:“今天的湯藥呢?”
王槐回道:“芙兒姑娘正在廚房煎着呢。”
“你去煎,換她過來。”
沒過多久,滴滴噠噠的小碎步路過窗前,來到茶房的門口。
林芙兒敲了兩下門框,探出頭來:“禾老板,您找我?”
阿禾起身道:“今天是個陰天。”
林芙兒:“嗯?”
“你跟我出去一趟,”阿禾掃了眼門邊的油紙傘,是上回林芙兒帶走的那把,這幾日他未曾出門,這把傘就一直擱在門口。“傘帶上。”
林芙兒跟着阿禾走到城門,才意識到要去哪。
“禾老板,我們沒準備花。”
“不用。”
走了一段路,天空飄起了小雨,林芙兒撐開傘為阿禾打上。沒走幾步路,阿禾嫌她傘撐得太矮了,把傘接過去了。
“對不起。”
“沒事。”
“禾老板,還是我來吧。”
“我說了,沒事。”
對面,一個身着海青的女人走來。
阿禾腳下一頓。
女人在二人身前留步。隔着一層淡薄的雨,林芙兒覺得這個女人明明很近,但似乎又很遙遠。
阿禾道:“落桐。”
女人颔首。
阿禾淡淡的說:“呂仆射已經回京了。”
“嗯,”落桐平靜的回道,“我與夫人談了一夜的心,她準我出家為尼了。我今日就會離開藍州。”
“呂仆射呢?”
“他都聽夫人的。”
落桐說完,目光落在林芙兒身上,微微一笑,對二人行了個禮。
“阿禾,再見了。”
阿禾帶着林芙兒來到墳前,林芙兒驚訝的發現墓碑上的名字是落桐。
林芙兒難以置信的看向阿禾,問道:“剛才那個姑娘也叫落桐,怎麽會這麽巧?”
“嗯,她就是落桐,這個落桐。”阿禾看着墓碑上因歲月而淡薄的字跡,“這裏埋的是她的妹妹,落雨。”
阿禾在墳前站了一會兒,輕聲道:“再見了。”
似是在回答剛才那位女子的話。
回城的路上,阿禾問林芙兒:“你不好奇嗎?”
林芙兒看向他:“好奇什麽?”
“這座小破廟,你也見我來過兩次了,你就不問問為何?”
林芙兒回道:“禾老板想來,我就陪你來,至于為什麽……也沒啥好問的。”
身邊好一會兒沒動靜,林芙兒有些尴尬,伸手去夠傘柄:“傘還是我來打吧,哪有主人家給下人撐傘的道理。”
阿禾擡起手肘:“別鬧。”
“好吧。”林芙兒撲了個空,怯怯道。
阿禾瞥她一眼,稍柔聲道:“好好走路。”
細雨無聲,只有規律的腳步,一前一後的,令人心安。
“禾老板。”
“嗯?”
“以後別趕我走了。”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