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33章
杜仲和青晝走後, 江一木道:“孟娘子,現在可以說了吧?”
孟渡早就備好了說辭, 一口氣沒間斷的說完了白天的事。
屋內詭異的沉寂。
孟渡擡眼,見江一木在憋笑。
起初只是輕笑幾聲,結果一沒忍住,越發的不可收拾,最後笑到雙肩發顫,重重錘了兩下桌子。
孟渡跪坐在對面,給他笑得兩邊臉紅一陣白一陣的, 沒好氣道:“有什麽好笑的?我這個年齡的小娘子,難不成還能操心什麽家國大事?”
江一木深吸一口氣,好不容易緩和了些。大笑過後,臉上微微泛起
了紅暈。
江一木看向孟渡:“孟娘子,我且問你, 萬一成真了怎麽辦?”
孟渡沒反應過來:“什麽?”
江一木喝了口茶,從容不迫的說道:“如果這個奶奶真的是厭勝術的高手,達成了你的心願……”江一木放下茶盞, 嘴角露出一抹似有似無的笑,“我屋和你屋距離也不遠,若是半夜趁人不備用輕功過來,不過是一眨眼的事……”
“等等,不是——”孟渡聽得瞠目結舌, “江郎中你對你自己的道術這麽不自信嗎?一個小小的厭勝之術能制服你?”
江一木啧了一聲, 道:“難說。”
孟渡想了想,認真道:“那也不怕, 我可在西樓外設下結界,就算你破了我的結界, 我也并非無能之輩。再說了,還有青晝呢。”
“那我呢?”江一木擡起眼看她,眸色漸深,“我對娘子之意誰來負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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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渡心跳驀地漏了一拍,一股炙熱沖上耳根,直到看見對面揶揄的笑,氣得差點将茶盞丢出去。
“你……算了。”孟渡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就算你真的受到厭勝蠱惑,我也會想盡法子幫你還原心智的。”
江一木嗯了一聲,又想到了什麽,長眉一挑:“我倒是好奇,做厭勝物時,他們打算如何取我的魂魄。”
***
隔天晚上,亥時一到,孟渡如約來到留仙橋下。
夜晚的留仙橋阒無一人,只能聽見橋下小河之水緩緩流淌。
河邊蹲着一個小小的身影,看見孟渡,倏的站了起來。
男孩小跑步過來。
“子炎?”
“姐姐好。”
男孩并不多話,接過孟渡手中的細線,在她腕上熟練的纏好打了個結,然後遞來一根白绫。
“姐姐,蹲下來,我幫你系上。”
孟渡聽話的蹲下身,讓男孩為她系上白绫。
“好了,我們走吧。”
男孩牽着孟渡走了一段,說:“姐姐怎麽不問我去哪?”
孟渡笑說:“我應該問一句嗎?”
“雖然問了我也不會告訴你,但你是第一個沒有問的。”
二人沿着河邊走了約莫一炷香時間,來到一個渡口,男孩扶着孟渡上了一條小船。
小船行了很久,久到孟渡都快睡着了,忽然一個轉彎,眼前浮現出昏暗的紅光。
孟渡知道自己又來到了鬼市。
子炎不知所蹤,孟渡就一直沉默着,只知道有人從子炎手中接過了細線,帶着她在鬼市中穿行。直到她被帶入了帷帳,一個老邁而又熟悉的聲音在腦後響起:“姑娘,蹲點下來,我幫你解開。”
白绫落下,孟渡看見眼前桌上燃着一根白色的蠟燭。老奶奶握着白绫走到桌後,燭火照亮她布滿溝壑的側臉,好似一座封存千年的蠟像。
老奶奶将白绫放在桌上,笑道:“這是鬼市的規矩,我也沒有辦法,委屈姑娘蒙着眼一路過來了。”
孟渡忙道:“沒關系。”
老奶奶定定的凝視了會兒孟渡,說:“你的眼睛太清澈了,不像是凡間的眼睛。”
孟渡心一顫,不知為何,有些心虛的撇開了視線。
老奶奶低頭,從桌肚裏取出一只布偶人。布偶人與落雨袖中掉落的那只相仿,但更細瘦些。
“姑娘,把手給我。”
孟渡伸出右手。老奶奶取出一根繡花針,在她的指心一紮,擠出紅色的鮮血。
“你郎君姓江吧。”
“嗯……您知道?”
“曾見過一面。”
“他在藍州是很出名的少年郎中。”
老奶奶擡起頭,看着孟渡的眼色慈祥:“姑娘似乎很以郎君為傲。”
“啊……”孟渡剛想說沒有,但考慮到眼下的情形又生生咽了下去。
老奶奶用孟渡指尖的血在布偶人身前紮成了一個“江”字。
“五日後,還是亥時留仙橋下見,屆時你就可以取走它了。”
孟渡起身,道了謝。
待男人牽走孟渡,老奶奶将子炎叫到帳中,對他說:“這個姑娘,我二十年前見過。”
子炎撓撓頭:“可她看起來還未及笄。”
老奶奶搖了搖頭,眼色肅穆。
“我死後踏上過黃泉路,我是在那瞧見她的。”
老奶奶不知想到了什麽,抿緊了雙唇,眼中流動着無盡的哀恸與憐惜。
***
隔日,茶館主樓的卧房中。
江一木為阿禾換好藥,凝視着他的眼睛,面無表情的說道:“看來你是不想要它了。”
阿禾苦笑了兩聲,在長椅上躺下。
江一木收拾好塗藥的拭子,在阿禾面前坐下,說道:“落桐還有個同胞妹妹,叫落雨,當年是呂夫人的通房丫頭,現在給呂仆射做了小妾。”
阿禾只是淡淡的應了一聲。
江一木向後靠上椅背,說:“你果然知道。”
阿禾回道:“我當年并不知道,也是後來在镖局裏翻卷宗才查到的。但是我以性命擔保,呂仆射身邊的妾室是落桐,當年姐妹倆被掉包了,真正死去的是妹妹落雨。”
“竟真有此事。”江一木随即問道,“當年陪落桐回娘家,一路上連人都換了,你怎會毫無察覺?”
阿禾眼光黯然,過了好一會兒才說道:“回娘家的一路上,新婦都坐在轎子裏,除了陪嫁丫鬟誰也見不到,我和她就連一句話也說不上。後來的事就不多說了,我們遭遇了埋伏,全都是嗜血成性的死士,待我将他們一一殺完,新婦的屍體早已血肉模糊。”
阿禾不知想到什麽,手臂青筋暴起,将長椅把手擰得咔咔作響,咬牙道:“若不是新婦穿着大紅嫁衣,當時她那個樣子……我絕不敢認她是落桐。”
江一木見狀沒有再說話,起身拍了拍阿禾的肩膀,走出卧房,留給阿禾空間平複。
江一木站在樓道中,背倚上牆,将整件事捋了一遍。心說,這回八九不離十了。
落桐是趙家早年買去的童養媳,只是趙家大郎驕縱而殘暴,落桐到了出嫁的年紀卻并不想嫁。
阿禾是永順镖局的頭號镖師,為人剛正,樣貌堂堂,為趙家走過好幾次镖。一來二往中,與落桐相識。這件事被趙家發現,就做了個“回娘家”的局,故意欽點阿禾陪護,然後雇來殺手扮做賊匪,在九真山下的桧江邊将二人趕盡殺絕。
可以說,那是一場力量懸殊、毫無勝算的戰鬥。因為除了阿禾和落桐,其餘所有人都是趙家雇來的死士。
江一木至今無法想象,當年阿禾是如何背水一戰,殺死了所有人,最後與落桐的屍體一道投江自盡。
只能說上天有眼,讓游玩路過的劉亮平恰好撞見了浮出水面的阿禾。據說打撈上來時,阿禾懷中仍緊緊抱着“落桐”的屍體。
後來阿禾聯手劉家,終将趙家和背後掠賣人口的黑暗勾當一網打盡。
……
阿禾不知何時來到了江一木的身邊。
“我懷疑趙家大郎得知我和落桐的事後,控制不住自己,虐待落桐洩憤。不知他們将落桐虐待到了何種程度,才不得不去呂家換來落雨頂替。後來趙家出事,落桐只好留在呂家,繼續以落雨的身份生活下去,久而久之,估計就連呂仆射自己都忘了這個妾室的真實身份。”
江一木點頭:“落桐自然恨極了呂家,出賣自己妹妹,害得她替自己橫死江邊。我若是她,別提厭勝術了,殺趙呂兩家一百遍也不為過。”
“不行。”阿禾突然說道,眉目一沉。“她在呂家蟄伏這麽多年,定是想等一個契機将仇家折磨得生不如死。但這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事。厭勝在本朝被列為巫蠱禁術,被發現
了要判絞刑。況且呂仆射背後權力通天,落桐要是落入他們手中……”阿禾雙拳緊擰,眼前浮現出十年前桧江邊的慘狀,“她是生是死我不管,但我覺不容許她在我眼下被□□踐踏。”
江一木看向阿禾:“你別擔心,落桐既然能沉得住氣這麽些年,想來出手加害呂仆射也不會急于一時。”江一木想了想,正色道,“我已經找到背後行厭勝術的人了。你好好養傷,這件事交給我們來解決吧。”
***
鬼市回來後,一連兩日都沒有動靜。成日陰雨綿綿,不宜出行。
第三天的時候終于放晴了,孟渡惦記着買琴的事情,一早就起身去了春香坊。
春香坊經過連鶴幾日的打掃和整理,已是煥然一新,就連貨架上的貨品,也看不出是四十年前留下的。
“留下的這些香燭都是能用的,至于未來的貨源——”連鶴遞來一封信,“鐘離家一個姓馬的管事送來了這封信。”
孟渡一眼就瞥見了信封角落的松枝。鐘離松隐從不留名,只會在信上畫一根松枝,看多了,光從成色和筆鋒就能認出是鐘離松隐親筆所為。
連鶴輕輕靠在貨架旁,低頭把玩着烏青色的發絲,道:“這位公子可真是細膩,連香燭的貨源和采買的書契都準備好了。妹妹身邊可都是些神仙般的人兒呢。”
孟渡讀完信,還給連鶴,說:“鐘離公子之前在信中和我提及過此事。他是精明能幹的商人,春香坊未來的進貨和運作,你按他說的去辦就是。”
“喏。”連鶴收好信,看了看天,“終于等到了好天,我們去拜訪雲雲吧。”
祁雲并沒有躲在坊中,而是蹲在琴行門口的魚缸前賞魚。
祁雲聽見他們的腳步聲,沒有擡頭打招呼,而是指着魚缸中的一條鶴頂紅,道:“你們瞧,這條小魚懷寶寶啦。”
孟渡湊上前,看見一條雌魚的魚腹鼓鼓的。
祁雲嘆了口氣:“這些蠢魚,安于一隅之地,連外邊變天了都不知道。”
祁雲撐着膝蓋起身,晃了晃手中的鑰匙,示意二人跟自己去後邊坊中選琴。
祁雲用鑰匙開了儲物間的門,只見排排長櫃羅列整齊,專為儲存古琴所制。
連鶴走上前開了兩扇櫃門,皺了皺眉,道:“這些不行,就沒有蜀木所制的琴?”
祁雲看向連鶴,沉默了會兒,沒好氣道:“你現在才說,那些琴都裝在囊袋裏,懸挂在壁板上,等我一個個拿出來天都黑了。”
連鶴關上櫃門:“那就下回再來吧。”
“等等,我有個法子。”祁雲看向孟渡,“蓮心姑娘若是信我,告訴我想要什麽樣的琴,我去取來。”
“這……”孟渡雖見過不少好琴,卻對七弦琴的工藝樣式一無所知。
祁雲見孟渡面露難色,笑道:“無妨,姑娘只要告訴我贈琴予何人,我定能選出一張與他天作之合的琴來。”
孟渡沉思少焉,認真道:“少年弱冠之年,善醫術、道術。其人君子如玉,高山景行,不畏于天。”
“高山景行……甚好、甚好……”祁雲默念着,“蓮心姑娘稍等,我去取一張琴來。”
祁雲走後,連鶴看向孟渡,細長的手背托着下颌,眯了眯眼道:“哎喲,妹妹心中的江郎中,竟有如谪仙一般。”
孟渡無視連鶴話中的意味深長,輕嘆了口氣道:“但他确是如此。”
不多時,祁雲抱出一張琴來,将琴輕放于地,小心翼翼的褪去囊袋。
這是一張伏羲式古琴,琴體通紫。琴面豐隆似蒼穹,莊嚴而厚重。腰身與冠角的弧線雕刻得精巧靈動,令人想到巍峨峻峭的奇山怪石。
祁雲托起琴底,往琴背的龍池上點了點,孟渡看見此處刻有“高山景行”四字。
“這張琴正巧叫做’高山景行’,從擇材到上弦試音,花了我整整五年。應該能配得上姑娘心中的那位少年郎君。”
連鶴蹲下身,指骨敲了敲琴身。“峨眉松?你從準提涯背回來的?”
祁雲嗯了一聲。
連鶴挑眉看着祁雲:“你認真的?”
祁雲哧了一聲:“怎麽?”
連鶴起身,搖了搖頭道:“沒想到你會拿出這樣的寶貝。這琴賣多少金?”
“不要錢。”
連鶴頓了頓,道:“我不信。”又上下打量祁雲,“你吃錯藥了?”
祁雲哼笑了一聲:“我在你眼裏就是如此勢利之人?得了,你們想給多少給多少吧,真要讓我給它定上價碼,我還覺得輕薄了它。”祁雲說着看向孟渡,“不過呢,這張琴年代有些久了,需要修繕、調試,現在還不能給你。”
孟渡理解道:“我不急,大約需要多少時日?”
祁雲掐指道:“二十日。”
孟渡略微颔首:“好。”
祁雲彎下腰,手指輕柔的撫過琴身,好似撫摸一件無上珍寶。他緩緩開口說道:“其實我們和那缸中的金魚一樣,安于一隅之地,一生再光亮動人,也逃不過大勢所趨。”
祁雲擡起頭,看向連鶴:“祁鶴,我所剩的時日不多,能讓這些孩子們擇善而終,是我最大的心願。”
連鶴點頭:“侄兒會幫你。”
離開後,孟渡問連鶴:“剛才祁雲叫你祁鶴?你姓祁?”
連鶴:“他是奴家的叔叔。”
“上回你說有位故人一生喜愛研究禽鳥……”
“嗯,那是奴家的父親。他在奴家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
孟渡垂眸道:“對不起,我沒有要打探。”
連鶴輕笑了一聲:“妹妹與奴家不必如此生分。不過說起來,奴家的父輩們還都是些怪人呢,家父一生愛鳥,而雲雲從小喜愛養魚,只是後來流寇破城,再回到城中時,那些魚全死了。”連鶴輕輕嘆了口氣,“所以雲雲對世事悲觀,斫琴是他精神避世的法門。”
經歷過興亡的人,往往看透了人生無常,支撐他們走下去的是某種自我賦予的、可稱之為虛無的信仰。
孟渡先前的疑問忽然就有了答案。
在這當中,有的人選擇避世,有的人選擇濟世。
而連鶴像一把妖冶的寶刀,可供富人收藏把玩,也可侍奉最可怕的殺手。落在誰的手中,任由天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