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27章
月光下, 江一木的瞳色有些淺,但又不像花市見到的祖孫倆那麽淺。
如果說子炎和賣花奶奶的眼睛像陽光下的琥珀, 那麽江一木的眼睛就是月色中的琥珀。
沉靜,安然,又有些遙遠。
江一木雙眼微微眯起:“你在看什麽?”
孟渡走到他面前,從容道:“這院中除了我就是你,自然看的是江郎中你。”
江一木輕笑一聲,問道:“困嗎?”
孟渡歪頭:“不困,怎麽……”
“不困就行。”江一木從地上躍起, 拍了拍衣服,“陪我去吃宵夜。”
直到站在氣派軒昂的酒樓門前,孟渡還處于一個郎中居然會帶自己半夜出來吃宵夜的震驚和困惑之中。
酒樓名為龍吟閣,位于藍州城的西南角,背後靠山, 早晚較城中更涼快一些。
龍吟閣共兩層,全部設為雅間,小二将他們安排在了二樓靠內的一間山景房, 落地窗外是荷塘月色的庭院。
遠處,山的輪廓沉入夜色,徐徐晚風送來山間的水汽。
點好菜後,小二離去。
關上門,江一木說道:“龍吟閣背後有一條水道, 通往藍州城的鬼市。鬼市于每日亥時以後開市, 天亮前閉市,我今晚要去鬼市中找一個人。”
孟渡心說, 果然不是吃宵夜這麽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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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郎中哪有這麽好心,也哪有這個閑心, 大半夜的橫穿半個城請她來吃宵夜。
江一木抽出一副卷軸遞給孟渡,道:“你先看看這人的畫像。”
孟渡緩緩拉開卷軸,看見畫像後一怔。
這不是子炎的奶奶嗎?
額前兩條細辮,臉上雖布滿了皺紋,但五官俊挺,眸光銳利。畫的還有幾分神似。
江一木:“認識?”
孟渡合上卷軸,還給江一木道:“留仙橋的花市上見過一面,辮子和瞳色給人印象很深。她是什麽人?你為何要去鬼市找她?”
“她在鬼市行厭勝術,總镖讓我去打探一下,看看和俑術有沒有幹系。”
“厭勝……”孟渡沉吟道,“這個老奶奶白日在花市賣花,還帶着一個七八歲的小孫子,名叫子炎。”
江一木記下這些,又問:“你剛才說她的瞳色給人印象很深?”
孟渡點頭:“嗯,瞳色很淺,像陽光下的琥珀。”
江一木問:“和我的比呢?”
孟渡一愣,才意識到江一木是在問自己的瞳色。
孟渡擡眸,看向江一木的眼睛。燭火和月色交融,映在他的眸中。
不知為何,令孟渡想起廟宇中的長明燈:幽幽燭火,安靜而堅定,深邃而澄淨。
孟渡回道:“比你眼睛更淺。”
這時,小二端來小菜、水果和一壇酒。
江一木收好卷軸,說道:“我知道了,謝謝孟娘子。”
小二上好菜,将那一壇酒推到二人面前,說:“這是龍吟閣當季主打的酒,名為「酣秋」,是難得的米釀果酒,入口綿柔醇甜,賣的特別好。今晚就剩下這最後一壇沒有訂出去了,二位要不要嘗嘗?”
江一木看向孟渡,孟渡點點頭,江一木對小二道:“好,酒留下吧。”
小二給二人斟滿酒,退了出去。
這酒盛在小巧的高足圓肚杯當中,比起平日裏用的酒碗,更為溫和雅致。
江一木拾起酒杯,和孟渡碰了碰,随後一飲而盡,抿唇道:“……好甜。”
孟渡也一口喝盡。
入口便是馥郁的甜,令人想到秋收時節,果香中的一場酣夢。這種酒雖不烈,但倘若是不知覺的喝多了,後勁十足。
孟渡放下空杯,道:“多謝江郎中請我喝酒。”
江一木替她滿上酒,說:“這裏的菜也不錯,你試試。”他微微向後,倚靠在牆上,長指勾着酒盞,緩緩說道:“我第一次來龍吟閣也是吃宵夜,當年還是劉亮平父親帶我來的。……誰料想幾個春秋,已物是人非。”
孟渡想到适才月牙湖邊連鶴的一番話,想來江一木和劉家交情不淺,劉父劉母雙雙離世,他一定不好受。
江一木放下酒盞,正色道:“你既然想查雪鬼背後的魂魄交易,往後凡是涉及到此類的事,我都會叫上你一道。”
孟渡端起酒杯和他敬了敬:“多謝,如果我這邊有什麽消息也随時和你說。”
江一木喝盡杯中酒,擡起頭,看向孟渡,問道:“那你查完以後呢?打算去哪裏?”
孟渡只覺溫潤的酒在咽喉中一燒。
她沒想到江一木忽然這麽問。
孟渡擡起頭,江一木卻垂下眼,長睫掩着微動的眸光。
江一木把玩着手中的空杯:“我好像從未問過你家在哪。”
幾杯酒下肚,廂房內的氛圍似乎濃重了幾分。
孟渡沉默的看向窗外,發覺窗邊挂着一只風鈴,但風鈴好像壞了,一晚上也沒響過。
她的家在哪?她也不知道。
人可以擇木而栖,但她不可以。
孟渡收回目光,淡淡的說道:“我的家很遠,也沒想過回去。”孟渡将話題抛給對面,“江郎中你呢,你從小在藍州長大?”
江一木應了一聲,但又搖了搖頭。
“是,也不是。”
他給自己斟滿酒,道:“我是孤兒,從小在城外的永順镖局長大,十歲那年才第一次進城。當年将我撿到镖局的人,就是劉亮平的父親。在我十歲那年,阿禾離開镖局,在東市開了茶館,才把我帶來藍州城中生活。”
江一木敘述的很平靜,仿佛置身事外。
江一木端起酒杯,笑了笑:“怎麽不說話了?你還想問我什麽,我知無不言。”
孟渡想了想,搖頭道:“你今天喝了酒,不問了。”
江一木爽朗的笑了幾聲,反問:“孟娘子覺得我喝多了?”
孟渡歪着頭,打量他片刻,回道:“似乎沒有。”
江一木又笑了幾聲,說:“我練的內功,并不易醉。”他又喝下一杯酒,“不過往後日子還長,有什麽問題還是留到以後慢慢問吧。”
孟渡莞爾一笑,鄭重的嗯了一聲。
她望向窗外,初秋的晚風裹夾着清甜,吹得人有些醉意,仿佛真的墜入人世間的一場酣夢。只要夢未醒,一切都是甜的。
酒足飯飽,江一木掏出一枚令牌交給小二。小二将令牌對着燭火,正反兩面看了看,一句話不多說,帶着二人從側面的樓梯下去,穿過龍吟閣的庭院,又經過了主樓廳堂,來到了一條水道前。
獨木舟上的船夫聽見腳步聲,站起身,掃了一眼來客,冷冷道:“一枚令牌,只能通行一人,不可擅帶旁人。”
船夫是鬼市的擺渡人。小二只負責帶客,退開一旁,一言不發。
江一木攬過孟渡的肩:“怎麽說話的?這是內人,不是旁人。”
孟渡一驚,只覺得滾燙的酒意蹭蹭上臉。
她垂下眼眸,蹭到江一木耳邊,輕聲細語道:“郎君,你別這麽說……”
孟渡溫熱的氣息噴在他的脖頸上,帶着絲絲酣甜的酒意。
孟渡感到身旁的少年一僵,肩上的手箍得更緊了。
船夫望着二人黏膩的模樣,猶豫了會兒,說道:“上船。”
好在一路幽暗,不必假意恩愛,小舟一駛入山洞,江一木便稍稍坐開了些。但從船夫的角度看去,兩人身影還是貼在一塊兒。
小舟在山洞中七彎八繞,一路上只有簌簌的劃水聲。不知過了多久,隐隐傳來人的聲音,又是一個彎轉過去,小舟駛出狹窄的洞口,瞬間豁然開朗。
鬼市燈火闌珊,天頂一片漆黑,令人摸不清是無星的夜,還是籠罩于一個巨大的溶洞之中。
江一木扶着孟渡走下船,在她耳邊道:“這裏多是些三道九流的生意,待會兒跟緊點,千萬別走丢了。”
孟渡本還好奇,好端端的市集怎會走丢。但越走越深
,才發現沒那麽簡單。如果說東市商店鱗次栉比,鬼市的鋪子就好似一盤散沙,寬窄小徑縱橫交錯,雜亂無章。這些鋪子既沒有招牌,也不挂燈籠,根本無從辨認。
一路上經過了幾個巫蠱術的攤子,攤主都不是畫像中的老奶奶。二人一直走到了一條路的盡頭,也沒有找到想找的人。
小路盡頭是一頂喜轎,轎子周身呈棗紅色,雕刻着飛舞的喜鵲和和合二仙。驕門遮以富貴的大紅绫羅,以金線繡着一個“禧”字,周圍點綴着百花紋和百子圖。
然而轎子三面窗卻包着戲布,轎子裏透出昏黃幽光。
孟渡在喜轎前駐足,好奇道:“這轎子中演的是皮影戲嗎?”
就在這時,面朝着他們的這片窗上浮出一個身段婀娜的小娘子,烏黑的長發,大紅的衣裙,朝他倆揮了揮手,似乎在笑。
孟渡剛想往前湊,袖口被一把扯住,整個人被拽着後退了一步。
江一木在身後穩住她身子,正色道:“相傳鬼市的喜轎,演的是觀戲之人的前世。一眼入戲,兩眼入癡。孟娘子還是小心為好。”
孟渡一凜,沒敢再往身後看。
喜轎位于幾條小徑端頭的交界處,于是二人換了一個方向,在密密匝匝的帳子和鋪子中彎繞行走。
迎面走來一男一女,促狹的小徑明顯容不下四個人同時通過,只有側過身兩兩通行。
擦肩而過時,孟渡看見男人手中牽着一根細線,細線的另一端纏在女人的手腕上。女人身披深色鬥篷,以一根白绫遮目,即便是在鬼市幽暗的燈火下,也能看出她白皙的膚色和姣好的面容,于周遭不見天日的腌臜格格不入。
孟渡腳下一頓,回頭看去。
江一木停下,問她:“怎麽了?”
孟渡看向女人的背影,眉頭微沉:“這人我見過。”
女人雖然身着鬥篷,绫條掩目,但那張花容月貌的臉,她絕不會認錯。
孟渡對江一木道:“這個女人曾在厭勝奶奶的攤位上買花。我們跟上去看看吧。”
女人被男人牽引着走進一條窄道。
為了不被發現,他們始終與這一男一女保持着一段不遠不近的距離。
男人将女人送到一頂漆黑的帷帳前,這時一個小男孩走了出來,将女人帶入帷帳。而那個牽線的男人,一轉頭就不知了去向。
孟渡望着小男孩的背影,喃喃道:“果然是子炎。”
二人躲在一扇破門後,觀察着帷帳前的境況。
江一木奇怪的看向孟渡:“你是過目不忘嗎?為何這樣一個女人你也能記住?”
“自然不是。”孟渡壓低了聲,用氣音回道,“我碰巧遇見禾老板跟蹤這個女人。”
孟渡感到身邊的人一怔。
江一木:“你确定是阿禾?”
“确定。”
江一木沒有再說話。
孟渡發現,江一木坦白自己的事情時并無顧忌,但是往往提及阿禾,他會選擇沉默。
女人在帷帳中待了一小會兒就出來了,那個男人不知從哪又冒了出來,牽起她腕上的線,帶着她往外走。
孟渡說:“我跟上她,你去帷幔裏看看。”
“等等——”
“待會兒轎子那見。”
江一木還想說什麽,但孟渡已經快步跟了上去。
江一木暗自嘆了口氣,來到帷帳前。
一個小男孩從帷帳裏頭鑽了出來,說:“奶奶今日收攤了。”
果如孟渡所說,男孩約莫七八歲,兩鬓編着小辮子,瞳色比琥珀更淺。
江一木微微傾身,對男孩說:“來一趟鬼市不容易,還請你轉告奶奶,能否就見一面。”
估計這麽說的人不在少數,男孩本想回絕,就聽見帷帳內傳來一個低沉沙啞的聲音:“子炎,讓他進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