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28章
孟渡跟了一段, 聽見潺潺水聲,看來是又回到了渡口。
牽線的男人似乎早就發現了孟渡, 但也沒有刻意想要甩掉她的意思。孟渡猜測,男人只是鬼市中的引路人,就像船夫負責擺渡,龍吟閣的小二負責查驗令牌,這些都是鬼市中的既定規則。
至于鬼市中其他人的行為,不在男人的管轄範圍內。
想明白這點,孟渡大膽上前, 經過女人身邊時撞了她一下。
什麽東西從女人袖中掉落在地。
孟渡蹲下身撿起。
是一只巴掌大的布偶人,身前染着一個紅色的“呂”字。
女人摸了摸袖子,停下腳步,慌亂道:“等等,我東西掉了。”
牽線的男人斜了孟渡一眼, 那眼神似乎在說:老子耐心有限,你最好快點。
孟渡對男人一點頭,做了一個“明白”的嘴型。
孟渡看向女人, 說:“你要的東西在我手裏,但你先回答我一個問題,你是如何找到行厭勝之人?”
女人咬了咬唇,想到布偶人還在對方手中,回道:“留仙橋頭有一輛花車, 幌子上寫着雨落桐花, 你去問花車的主人便知。”
雨落桐花?孟渡記得花車的幌子上明明寫的是“畫梅松雪”。
看來不是她的錯覺,那個幌子果然有問題。
“雨落桐花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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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地方。”
“在哪裏?”
“……無可奉告。”
牽線的男人幹咳兩聲, 孟渡知道不好再耽誤,于是将布偶塞進女人的手中, 說:“重要的東西拿好了。”
沒走幾步就是渡口,男人将女人牽上一條小舟,轉了個彎,沒入山洞。
孟渡目送他們離開,回頭去找那小路盡頭的喜轎。
走着走着,聞到一股奇異的藥香。孟渡擡頭看去,原來是一間藥鋪,門口窄到即便是她也要側着身才能通過。
孟渡正好奇鬼市的藥鋪與外頭的有什麽不同,就聽見裏面傳來一個低啞的聲音:“進來吧。”
孟渡擠進了門。
藥鋪布局狹長,四面牆上擺滿了密密麻麻的藥櫃。掌櫃臺後坐着一個細瘦的老頭,見孟渡進來,也不問她要什麽,而是從櫃臺中央的簽筒中摸出一根簽。
老頭對照着簽文,起身走到百子櫃前,自言自語了一陣,抽出一個抽屜,抱出一只方盒回到掌櫃臺後。
“簽上說你會用到這個。”
老頭将方盒打開,裏頭裝滿了白花花的珍珠。
珍珠并不光滑,卻通體泛着珠光,好似某種藥粉捏制而成。
孟渡:“這珍珠是……”
老頭回道:“這珠子名為‘僵屍散’,作用如字面意思。”掌櫃瞄了眼孟渡,擔心她小姑娘家聽不明白這些,遂又解釋道,“用時捏碎,塗抹在兵器或直接撒在僵屍上,能讓僵屍化為膿水。”
“僵屍?”孟渡重複了一遍,“人死後詐屍了的那個僵屍?”
“嗯,不然呢?”老頭翻起眼皮,“小娘子是不信老朽的話,還是不信老朽的簽?”
孟渡忙道:“非也。”
老頭哼了一聲,裝了一小袋“僵屍散”遞給孟渡,說道:“老朽的店開了有大半輩子了,賣出去的藥還從未出錯過。老朽建議你帶上這包僵屍散,免得哪天路遇不測了,束手無計。”
孟渡頭一回遇見這樣強買強賣的賣家,半信半疑的買下一袋“僵屍散”。
孟渡回到喜轎時,江一木還未到。
她記得江一木的叮囑,不敢多看那喜轎一眼,在旁邊找了個角落蹲下休息。
孟渡回想女人的話。
女人說留仙橋頭的花車,幌子上寫着“雨落桐花”,但她确信自己那天看到的是“畫梅松雪”。
有沒有一種可能,每個人看到的幌子都不一樣。每個人都會看到對自己有着特殊含義的事物。
孟渡忽覺腦袋昏沉,掐着人中讓自己清醒一些。然而意識逐漸遠去,仿佛天邊的飛鳥,愈來愈遠,直到消失。
再睜眼時,天地一片白。
她站在一座亭子中,四周群山環繞。一場雪後,萬籁俱靜。
亭中央的石桌上攤開一張畫卷,畫卷上幾點紅
梅刺目。
孟渡心頭一動,看向周圍的群山,只見蒼茫白雪下是挺拔的青松。
一個溫潤的聲音在身後說道:“畫中梅紅顏不去,雪中松萬年長青。”
孟渡猛然回頭,才發覺那聲音在自己腦海之中。
“它們并不會因你的存在而昌盛,也不會因你的離去而消融。”
那聲音好似梵鐘餘音,在山間一圈又一圈的回蕩。
孟渡一陣心悸,同時也明白過來自己身在何處。
這是千年前那個人同自己說的話。
他們約好了一起看畫中梅,雪中松,一起賞那永垂不朽的景色。可是她食言了,她一聲招呼沒來得及打,先一步離開了凡間,空留下他一人。
一眼入戲,兩眼入癡——她明明沒有盯着喜轎,為何還是落入了這場前世的戲中?
江郎中只告誡她不要入戲,卻沒告訴她如何破局,好在孟渡不同于凡人,尚存前世的記憶,不至于迷失于一場虛假的幻戲。
孟渡在亭中打轉,而周遭的風景一成不變。她頓時生出一個危險的想法。
正所謂不破不立,既然是在幻境之中,生死也就無所謂了。
孟渡毅然決然的踩上亭欄,身下是萬丈深淵。她正準備跳下,忽然聽見遠處有人大喊自己的名字。
孟渡回頭:“江郎中?”
腳下一滑,整個人朝下疾墜。
“孟渡!!”
那個聲音再次響起,這回近在咫尺,甚至能感受到溫熱的氣息。
孟渡墜進一個溫暖厚實的懷抱。
熟悉的藥香撲面而來,隔着一層薄薄的衣物,能聽見胸腔中沉穩的心跳。
孟渡反應過來,驚得跳開一步。江一木被她這麽一乍,也向後退了一大步。
二人之間一下子拉開了數尺的距離,大眼瞪小眼的僵持着。
這時,喜轎中的燭火倏地滅了。
大紅帷幔一掀,走出一個胡子拉碴的中年漢,手中握着一沓皮影人兒,自顧自的說:“收攤喽,喝酒去喽!”
中年漢沒多瞧喜轎前的二人一眼,大搖大擺的離去了。
“說了不要看喜轎,走吧。”江一木僵硬的別開臉,轉身朝渡口的方向走去。
孟渡趕忙跟上,思來想去,決定還是不要開口問方才發生了什麽,她又是如何落入江一木懷裏的。
孟渡摸了摸撞上他胸口的那半邊臉,仍滾燙着。
因有船夫在,二人一路無言。回到龍吟閣,踏入觥籌喧嚣,孟渡恍然從一場怪夢中清醒,擡起頭望了望天,明月高照,繁星點點。
回府的路有一段距離,剛好談起正事。
江一木說:“帷帳中的人,确實是畫像中的奶奶。”
孟渡問他:“你們在帷帳中聊了什麽?”
她在鬼市中轉了那麽一大圈回到喜轎,江郎中居然還未到。
江一木回想帷帳中的情形,靜了好一會兒,才重新開口。
“我确實準備好了一套說辭,來騙取她為我行厭勝之術。只是我剛踏入帷帳,那老奶奶就說我像極了她的一個故人。”江一木眉心微蹙,若有所思道,“我問她那位故人是何人,奶奶只是搖頭。我又問她住在哪,同族的人在何處,而她只是一個勁的搖頭,居然一個字也不肯多說。奶奶最後問起我的姓名,我告訴她我姓江,在東市開醫館,奶奶點了點頭,就說自己收攤了,牽起小孫子離開了帷帳。”
江一木看向孟渡,琥珀般的雙眸中閃過月光:“有那麽一刻,我真的以為自己找到了親人。不過這麽多年過去了,也沒那麽所謂了。”
孟渡本想說幾句安慰的話,但江一木似乎并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只是輕輕嘆了口氣,問孟渡道:“你呢?你那邊如何?”
孟渡将方才事情的經過敘述了一遍。
“那是一個巴掌大的布偶人,看身型樣貌應該是個胖胖的中年男人。對了,布偶人的身前還寫着一個‘呂’字。”
“呂……”江一木沉吟,“也不知是姓是名,是不是本地人,這該如何去找。”
“禾老板說不定知道……”孟渡腦子轉的太快,脫口而出,瞬間抿上了唇。
阿禾跟蹤那個女人,定知道關于她的事情。
作為兄弟,江一木怎會想不到?
孟渡正懊惱自己多嘴,江一木卻點了點頭:“你說的沒錯,只能問問他了。”
後半夜的風似乎靜谧了些,月光踩在腳下,似乎流淌出缥缈的琴音。
“對了,江郎中見過桐花嗎?”孟渡忽然問道。
江一木想了想,說:“梧桐樹每年初春開花,自然是見過。……為何突然問這個?”
孟渡搖了搖頭。
桐花清明時節最盛,卻在清明的雨後衰亡。雨中飄落的桐花,好似在訴說一場萬事萬物的興盡悲來。
雨落桐花。不知女人經歷過什麽,竟有這樣一番凄美落寞的心境。
***
第二天上午,孟渡去裏庵巷的春香坊找連鶴。
連鶴正在門前掃地,見到孟渡,臉上露出笑容:“妹妹來了。”
孟渡走上前,只覺得眼前一亮。
門前已經看不見雜草和枯葉,門邊的蜘蛛網也清掃幹淨,連帶着破舊的木門看起來較之前也敞亮了許多。
推開大門,架子上、地上的落灰已經擦拭幹淨,只留有四十七年前的貨品還沒整理。
“太厲害了,”孟渡不禁嘆道,挑眉看向連鶴,“你該不會昨天晚上就來了吧?”
連鶴放下掃把,輕笑了兩聲:“那倒不至于,奴家今早才過來。”他走到西邊那一排貨架前,細長的手指從盒中取出一根線香,放在鼻前聞了聞,“奴家做過的髒活太多,打理香燭這樣的雅事,還是托妹妹的福氣。對了,妹妹一大早來春香坊找我,是有何事?”
孟渡悠悠的回說:“我多少也算是從中牽線搭橋的人,沒事就不能過來店裏看看?”
“瞧你說的,妹妹想來随時都可以來。”連鶴放下線香,直起身道,“但奴家有預感,妹妹是想問什麽事情。”
孟渡想到鬼市藥店裏抽簽賣藥的老頭,奇怪的看向連鶴:“難不成你也會占卦?”
“會啊。”連鶴答得輕飄飄的,“鳳仙坊的客官最喜愛談論這些神神叨叨的事,奴家自然要多學一些,讨這些客官歡心。不過奴家今日沒有占卦,是與妹妹心有靈犀。說吧,想問什麽?”
“你可聽說過‘雨落桐花’。”
“聽過啊。”
連鶴答得輕快,孟渡一下子沒反應過來。
孟渡忙問:“還真有這個地方?”
連鶴回道:“算不上是一個地方,應該說是一處賞花的景,離藍州說近不近,說遠也不遠,需要坐船才能到。”
“那處景在何處?坐船需要多久?”
連鶴看了她一眼,答道:“奉春縣琅琊關的九真山下,沿着桧江一路順水行舟,一日後便能到達,因而不少客官專程乘坐畫舫船去觀賞游玩。”連鶴換了個姿勢,靠在門邊,“不過那是清明時節的景致,現在已經看不到了,妹妹感興趣的話,來年開春,奴家帶妹妹去看。”
天色不知何時陰了下來。
“滴答、滴答……”
天空下起了小雨,淅淅瀝瀝。連鶴将孟渡往門內攬了攬,道:“看來妹妹要在這兒多待一會兒了,可別淋濕了身子。”
孟渡思索着雨落桐花的事,應道:“沒事,我不趕時間。”
連鶴一手撫在門上,門外的清光帶着朦胧霧氣,籠罩着他烏黑的長發和冷豔的面容。他美的驚豔而疏離,妖冶卻淡漠,猶如遠處山崖上的昙花一現,走近了卻再也尋不到蹤跡。
孟渡一時好奇,這樣一名男子,明明可以有好的出路,為何孤身一人,做盡了下人之事,難道只為謀求一個生計?
“妹妹在想什麽呢?”
香燭的黏膩和雨的清冽融合,将鋪中人的聲音推至很遠。
沒等孟渡回答,連鶴又道:“不趕時間的
話,等雨停了,奴家帶妹妹去見一位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