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15章
飯後,老徐随江一木去東市設結界,辛夷駕馬車送孟渡回雲溪山舍。
馬車走了一小段距離,确保兩個道士已經走遠,孟渡捏了捏手串上的菩提子,問道:“蓉兒丫頭,這下可滿意了?”
蓉兒一下就飛了出來,連連點頭道:“滿意了滿意了。江郎中真是如玉君子,風度翩翩啊……”
“需要我送你一程嗎?”
“不用不用,我自己能走。”
蓉兒見孟渡并沒有要趕自己的樣子,蹭到孟渡身邊說:“鬼差大人別擔心,我看江郎中對那個韓芊芊根本沒有興趣。”
孟渡眉頭一蹙,她有什麽可擔心的?江郎中就算與這個韓芊芊喜結良緣,也同她無關吧。
蓉兒自顧自的繼續說:“江郎中一輩子和韓芊芊說的話,都沒有今天一晚上和鬼差大人說的多。啧啧,我從未見江郎中說過這麽多話。”
蓉兒左一個鬼差大人,右一個鬼差大人,小嘴倒是挺甜。
孟渡回道:“江郎中和我說話是為明日的法陣做安排。況且韓芊芊一個未出閣的小姐,本就不該和同齡男子單獨說話。”
蓉兒搖了搖頭:“韓芊芊每年生辰宴都給江郎中發請帖,江郎中從不賞臉。禮物倒是備了,但從未親自送來府上過。”
孟渡奇怪的打量她:“你倒是知道的清楚。”
蓉兒笑得神秘:“那可不!我可是秦小姐的貼身婢子,韓芊芊大大小小的事無不和我們家秦小姐說。”蓉兒說着說着,嘆了口氣道,“我們這些做奴婢的,聽也就聽個樂子,未來多半是要跟着小姐陪嫁去夫家伺候的。只是沒想到,竟這樣早的結束了一生。”
蓉兒目光黯淡下來,身上的魂氣也開始漸漸消散。
孟渡一時不知如何安慰,伸出手輕輕的拍了拍蓉兒的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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蓉兒揉了揉眼睛,擠出一個笑容。
“蓉兒喜歡唱歌,可以為鬼差大人唱首歌嗎?”
孟渡柔聲道:“好。”
蓉兒清了清嗓子,哼起一段小曲:
南有喬木,不可休思。
漢有游女,不可求思。
這是詩
經國風中的一首唱詞,千年以後,唱調竟依然如故。
孟渡心底微顫,眼前好似緩緩展開一幅畫卷,畫卷上有滔滔江水向東流逝,江上泛着幾葉小舟,廣闊的天際,幾只白鷺悠然飛過。
她坐在船尾,身後站着一位白衣公子,一身纻絲道袍如仙鶴的羽翼般白淨、輕盈。
天上下起了小雨,一時間,江面薄煙袅袅,明明近在咫尺的人,卻濛濛然看不真切。綿綿細雨聲中,有人唱起了這首歌。
漢之廣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翹翹錯薪,言刈其楚。
之子于歸,言秣其馬。
“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孟渡輕輕哼完最後一句,望向黑黢黢、空蕩蕩的馬車,江上煙霧仿佛缭繞眼前,一時間有些悵然若失。
簾外,辛夷誇贊道:“孟娘子唱歌真好聽啊。”
一路上少了蓉兒在身邊叽叽喳喳,孟渡才發覺城中靜得突兀。不遠處的樹梢有烏鴉啼鳴,襯得四下更是僻靜。
她輕輕掀開窗簾,看向夜空。這是一個無風的夜,天上雲也吹不開似的,将月亮隔得很遠。
韓大人和劉府安排得當,家家戶戶都關好了門窗,在門前貼上辟邪的符箓。街上阒無一人,像一座空城。
這時,頭頂劃過一道黑影,孟渡忽覺魂氣有異,趕忙叫停馬車。
她掀開帷幔,對辛夷說:“別動,我下車看看。”
***
江一木在戲臺周圍設下三層結界,又繞了一圈東市查看陣法。固完陣後,已是四更天。
天暗如濃墨,很遠的地方傳來陣陣悶雷聲。
江一木讓杜仲牽着鈎吻先回府,他送老徐回住處,順便在那住下,以便明日一早準備所需的道家法器。
路上,江一木問老徐:“你當真有這個侄女?”
老徐早料到江一木要這麽問,笑着敷衍過去:“孟渡現在就是我侄女,哪有什麽當不當真的說法。”
江一木知道老徐的脾氣,凡是他不想說的,再怎麽問他也能搪塞過去。與其聽他編得天花亂墜,不如不問了。
這個老頭不傻,真是什麽不好的人,他一定比誰都躲得遠。
等有機會,他會親自問孟渡。
老徐騎着他的小毛驢,小毛驢從容不迫、施施而行,江一木也跟着放慢了腳步。
無風的夏末夜晚,好似一個巨大的囚籠,令人心口微微犯悶。
二人轉了一個彎,拐入一條窄巷。這時,一抹猩紅在不遠處的路中間乍現。
江一木心頭一緊,三步并兩步的沖進巷中,血腥味越來越濃,一顆心突突直跳。
待走近一看,只覺得天頂一記響雷,心口驀地慌成一片。
孟渡倒在地上,滿臉是血,天門穴被獠牙咬出一個血窟窿。
除此之外,身上還有幾處重傷,傷口處紅色的衣裙被劃破,露出慘不忍睹的潰爛傷口。
辛夷和馬車去哪了?為何将她一人留在此處?
江一木蹲下身,探了探孟渡的鼻息,又拉過她的手把脈,眼底不禁一沉,周身起了殺意。
老徐跳下小毛驢,小步快跑的趕了過來。他老遠看見江一木煞白的臉色和緊鎖的眉,心底就咯噔一下,出大事了。
江一木一拳捶在地上,沉喝道:“大膽妖孽。”
這時,江一木頭頂的樹上,模糊的身影晃動。
老徐朝樹上一看,立刻瞪圓了眼,大喊:“頭頂有東西!快躲開!”
只見一道身影飛撲而下,尖銳的利爪朝江一木腦後襲去。江一木早有察覺,抱起身下的孟渡,一個翻身避開。
雪鬼砰的一聲撞在地上,似有骨骼斷裂之聲,痛苦的扭動幾下,掀起陣陣黃塵。
江一木起身站定,先擲出一張符貼在雪鬼身後,将其暫且克制,随後一手摟緊孟渡,另一手掐訣念道:“天地同生,掃穢除愆,煉化九道,還形太真!”
話音剛落,只見懷中的孟渡倏地縮小,竟變成了一團紅布。
江一木将紅布抛給老徐,說:“這妖孽會俑術。”
老徐接過紅布,翻開一看,只見紅布中包着一只死烏鴉,烏鴉身上有一處刀傷,貫穿了烏鴉的身體,爪和喙上纏着幾根黑色的長發。
老徐心底閃過不安:這幾根頭發,還不會是孟娘子的吧。
人的頭發上帶有生魂,雪鬼不知從哪得來孟娘子的頭發,用頭發上這一點生魂制造了方才的幻術,讓江一木将地上的紅布誤認成死去的孟渡。
從而擾他心智,以便突襲。
看來雪鬼真正的目标是江一木。剛才從樹上撲下來那一擊若是中了,此時的江一木大概也被雪鬼的利爪大卸八塊了。
老徐驚魂未定的扔下紅布烏鴉,掃了一眼地上被符箓壓制着的雪鬼,聲音打着顫:“小江,她是沖着你來的。”
江一木掏出幾張符箓,揉成紙團,咬破了手指,一一往上點血。
他冷冷的說:“我知道。”
塵土散去,就見雪鬼在地上怪異的扭動着,骨節咔咔作響,時不時弓起身子。江一木又飛出一張血符,将雪鬼重新打趴在地上。
血符擊中雪鬼後,瞬間化成一股黑煙。
江一木對老徐說:“她的陰氣太重了,符箓撐不了多久,你趕緊離開。”
老徐:“那你……”
“我把雪鬼引向茶館,你去找阿禾。”江一木又從袖中抽出一張符箓,用短刀劃破自己手掌,“讓阿禾用我血浸的符箓裹住箭頭,射下雪鬼。”待掌心的鮮血浸透半張符箓,江一木将符箓交給老徐,說道:“就這一張,你讓他射準點。”
老徐戰戰兢兢的接過符箓。
他當然知道這張浸血符箓的精貴,江一木是罕見的純陽之身,他的血有清心除祟的功力。
況且,這還是童子血……
咔咔兩聲,老徐驚恐的看去,只見雪鬼佝偻起身,左右晃了兩下,骷髅般的一雙細手捧住下颌,喀的一聲接上被自己撞斷的脖子。一顆蒼白的頭顱緩緩轉向老徐,一雙白瞳鬼魅的彎了彎,沙啞道:“道士。”
老徐吓得後退兩步,将浸了血的符箓擋在面前,說:“你、你別過來,我有血符!”
身後,江一木一彈指,又将一團血符砸中雪鬼的腦袋,嘴角勾起一個冷峻的笑:“你要殺的道士在這,別認錯了。”
雪鬼被血符砸中低吼一聲,憤怒的轉向江一木,江一木又是一團血符直接砸她面門,這一下帶着疾風直接砸斷了鼻梁,雪鬼縱是妖邪也通人類的皮肉之苦,慘叫一聲,踉跄着退後了幾步。
江一木一個蹬步上前,對着雪鬼當頭一腳,騰空而起,一躍而上高高的牆頭。雪鬼一連吃了幾招,招招打在面門上,早已是氣急敗壞,拔腿追了上去。
老徐趁着這檔子趕緊将符箓揣進懷中,調過頭拔腿就跑,只覺身後兩道陰風刺啦劃過,等跑到巷口再回頭往後看時,巷子中已經空空如也,只有散開的紅布和一只死烏鴉。
江一木落定牆頭,才發覺方才踏過雪鬼頭頂的腳底仿佛凍僵了似的,腳下踩着磚瓦竟毫無知覺。
沒等江一木反應,一道冰刃般的寒氣自眼下襲來,他一個後閃躲過,唇角浮出一抹陰森笑意。心道果然還是追來了,今夜來了就別想走了,明日的目連戲幹脆當成你的白事喪戲。
雪鬼偷襲未中,在空中一個翻身,落在了距離江一木一丈之外的房頂上。許是真的怒了,周身散發着陰寒森冷的氣息。
“我還沒怒呢,你倒怒上了。”江一木冷笑一聲,眼底又沉下三分,渾然真氣凝上雙掌。“我江一木身邊的人,豈是你能扮的!”
***
老徐顧不上自己的小毛驢了,急急奔向東市,好不容易到了茶館,已是氣喘籲籲,兩眼一黑的程度。
他直接穿過茶樓,沖進茶館的後院,大聲喊阿禾,沒喊兩聲就撞進一個結實的胸膛。
阿禾早就認出是老徐,扶穩老徐的身子,忙問:“出什麽事了?”
老徐從懷中掏出浸了血的符箓,急促而又磕巴的說:“小江跟雪鬼剛上了,他說一會把雪鬼引來茶館這邊,讓你把這張符裹在箭上,到時候雪鬼一出現就把它射下。”
阿禾接過符箓,聞到一股濃濃的血氣,再看那符箓,早已浸滿了鮮血。
阿禾眉頭蹙起:“這該不會
是……”
老徐狂點頭:“小江劃破自己掌心取的血。他被雪鬼擺了一道,正在氣頭上,你快幫幫他,那妖孽詭計多端,我怕他一沖動把自己搭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