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韓應春突然宣布鳳仙坊解除封鎖,遣散了護衛。暗中命人繼續盯梢鳳仙坊各個門,以及暗道兩邊的出口。
一切安排妥當,夜已深。
半夜折騰下來,客官無心逍遙,轉場的轉場,回家的回家。鳳仙坊門口,從未如此清淨。
韓應春本已經上車了,望見江一木的随從辛夷駕着輛馬車候在路邊,奇怪道,江一木從來都是騎自己的白馬鈎吻,這番讓辛夷特地備了馬車,難不成是在等什麽小娘子?
韓應春心一動,又從馬車上下來,二話不說将江一木拉拽到一邊,問說:“你小子,老實告訴我,你跟那蓮心姑娘什麽關系?”
韓應春一邊問一邊打量江一木的表情,想從他臉上捕捉道一絲情緒流動的痕跡。
“可別說今晚第一回 見,我韓某絕不相信。”
然而韓應春都試探得這麽明顯了,江一木仍不為所動,看着他的神情,甚至有些莫名其妙。
江一木回答道:“她是徐道士的侄女,今晚是來協助查案的。我得負責給她送回去。”
韓應春啞然。江一木和老徐的交情,不說十年也有八年。這樣一來,今晚的種種都說得通了。
韓應春尴尬的幹咳兩聲,心裏的石頭也落下來了。看來自己家小女還有希望,一晚上的疲憊一散而空,哼着小曲回府了。
約莫一炷香的時間,孟渡出來了,月光灑在紅衣上,像一株紅梅落了霜雪。
孟渡沒想到江郎中還在門口,街邊還有兩位作随從打扮的人。其中一人孟渡眼熟,在坊內也一直默默地跟在他們身後,想來是江郎中的貼身侍從。
孟渡走上前:“江郎中,都吩咐好了。”
江一木嗯了一聲,領着孟渡走到馬車前,說:“辛夷是我的人,讓他送你回老徐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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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渡一愣,忘了這茬。趕忙道謝,回說:“江郎中不必送了,我與鳳仙坊借了馬,一會就送過來了。”
江一木似乎早有準備,聽聞這個回答,也沒再邀請
。
“孟娘子路上保重。”江一木轉身對辛夷說:“走吧。”
江一木和杜仲翻身上馬,辛夷駕了輛空馬車跟在二人身後。
待江一木走後,孟渡才折回坊內借馬。鳳仙坊的管事一聽說孟渡住在雲溪山舍,立馬換上一副谄媚的嘴臉,安排一輛氣派的馬車送她回去。
雲溪山舍是一座客棧,地處藍州城南部,東家財大氣粗,在藍州城內圈下好大一塊地打造這座客棧。
馬車在客棧入口處停下,只見一條曲折游廊伸入幽翠的園林,游廊左右種了許多松樹,在月下呈現出姿态各異的影子。一路過去,雕欄玉砌的廊道,淡淡的水霧吹過,帶着清甜的花香,遠遠能聽見潺潺流水之聲。
這是一座看似雅潔明靜,實則極盡奢華的客棧。
掌櫃的聽說孟大人回來了,趕忙提燈迎上來。
掌櫃的遞來一封信。
昏黃朦胧的燈下,孟渡看見信封角落裏畫了一根寫意松枝,寥寥幾筆,蒼勁超逸。
孟渡知道是鐘離松隐的來信,當即拆了信。
鐘離在信中說,她需要的物件不日會送去藍州隔壁郢州的陳氏米莊,帶着信物去取即可。又提到自己近日在淮南道商游,孟大人如果有空可以一道,雲溪山舍會備好車馬。
孟渡收了信,對掌櫃的說:“幫我回複你們少東家,我有要事脫不開身。感謝他的邀請。”
***
翌日,孟渡去找老徐。
一個小小的四合院,入口處寫着「紫氣東來三萬裏,函關初度五千年」。門開着,能看見內院的一小片菜地和幾棵果樹。
老徐聽見敲門聲,扇着把蒲扇就出來了,見是孟渡,滿面欣喜的将她往屋子裏領。
內院有兩個小道童在種菜,一個澆水,一個施肥。
老徐背着手,笑眯眯的說:“你倆來見過孟娘子。”
小道童這才放下手上的活,胖胖的小道童說自己叫少南,瘦瘦的小道童說自己叫少昂。除了身材之外,二人五官如出一轍。
“好啦,你們去忙吧。”
老徐帶着孟渡走進西廂的客堂,叫來少南沏茶,又讓少昂去院裏摘幾顆棗子給孟娘子嘗嘗。
安排妥當,老徐問:“不知孟娘子有何事?”
孟渡開門見山的問道:“徐道士聽說過裏庵巷一家香燭店,叫春香坊嗎?”
“春香坊?”老徐思索了一番,“難道孟娘子說的是那家百年老字號?”
孟渡聽出了些什麽,問:“那家老字號怎麽了?”
“四十七年前吧,突然關門歇業了。”
四十七年前?怎麽這般熟悉。
孟渡想起昨日在春香坊,江郎中念出蠟燭上的年歷是長慶三年,也說是四十七年前。
孟渡問道:“四十七年,為何記得這麽清楚?”
老徐搖着扇子,悠悠的說:“因為長慶三年,發生了很多事啊……”
那時老徐剛滿十歲,正是按捺不住好奇心的年紀,什麽奇聞趣事都要打聽一番。
那一年,鳳仙坊出了一位聞名四海的絕色佳人,名叫瓊姬。多少人不遠萬裏來藍州,就為一睹瓊姬的美貌,就連當朝皇帝都沉迷于她的美色和歌舞。長慶三年,那一年春夏,長慶帝破天荒的南巡三次來到藍州,就為了一睹這位樂妓的風采。本已打算将瓊姬帶回京城,封為昭妃,誰知瓊姬一夜間消失了。
也是在那一年,瓊妃消失之後,藍州鬧了邪祟,時不時有人橫死街頭。據說,那邪祟一頭白發,專食人的魂魄,所以被稱為雪鬼。那年七月半中元節,藍州府請來京城護國寺的戲組,在東市月牙湖演一出目連戲将其鎮壓。當年劉府也出了不少錢力,東市是劉家的地界,劉府為了協助府衙鎮邪,專門将東市修整成了一個鎮壓邪祟的星圖陣法。打那以後,東市月牙湖的目連戲,成了藍州城每年七月半中元節的習俗。
瓊姬消失,雪鬼出世。孟渡問:“沒有人覺得瓊姬是雪鬼嗎?”
老徐摸了把胡子,笑了:“當然,所有人都這麽覺得。但瓊姬是皇上的心頭好,誰敢這麽說呢?藍州鬧邪祟,後又将其鎮壓,沒有一個人敢将這件事傳出淮南道,生怕皇上知道有人害死了他的愛妃降下大罪。”
孟渡聽了只覺得荒唐。
老徐仰靠在椅背上,感嘆道:“你不知道,當年長慶帝對瓊姬有多寵愛,專門在城郊東處修建了一座瓊園,就為了紀念初見瓊姬時的驚鴻一瞥。孟娘子改日有空,真應當去瓊園轉轉,那裏景色着實不錯……”老徐蒲扇搖着搖着停下了,哎喲一聲道,“不好,這個時節怕是有些晚了,抓緊點或許還能趕上最後的花開。”
老徐眉色飛舞的描述着瓊園的種種,而孟渡滿心想着雪鬼的事。
瓊姬真的是雪鬼嗎?難道她也是鬼胎,服下了修魂丹後變成雪鬼?
怎麽會有這麽巧的事。
“徐道士,藍州城有什麽地方能買到修魂丹嗎?”
老徐突然被打斷,還沒反應過來孟渡的問題。
這時,院門處傳來了腳步聲——
“少昂,少南。你倆在這忙活啥呢?”
“我們在幫道長摘棗子。”
“江大哥,那個有點高,少昂夠不到。”
“來,我幫你。”
孟渡朝院子看去,就見一位白衣少年在棗樹下蹲下身,讓少昂爬到自己的肩上坐穩,然後緩緩起身。
少昂清瘦而靈活,伸手去摘高枝上的大棗子,少南則抱着一只大竹簍,接樹上不斷落下的棗子。
白衣少年正是江一木。日間換回了白色的道袍,黑發高高束起。
清風徐徐,吹來院中的花果香,一切幹淨得恰到好處。
“哎呀!”
少昂手背打到了一顆棗,眼看着圓潤飽滿的一顆大棗飛出竹簍,被突然伸過來的一只手穩穩接在掌心。
“孟娘子!”少南抱着竹簍跑過來,孟渡将棗扔進了簍中,“謝謝孟娘子。”
江一木放下少昂,看向孟渡,微微一笑道:“又見面了,孟娘子。”
少昂和少南捧着一簍棗子去洗。不多時,端來一碗洗淨的甜棗,五人圍着茶桌坐下品嘗起了老徐自己種的棗子。
老徐指着院裏的棗樹:“這棗樹是我早年游歷江南道時,專門扛回來的,叫做琥珀蜜棗,可香可甜了。八月剝棗,十月獲稻,再過段時日更好吃。”
棗子果然又甜又脆,孟渡一連吃了好幾顆。
棗也吃了,茶也喝了,老徐擦幹淨手,對江一木說:“你該不會也是來問我修魂丹的吧?”
江一木聽聞老徐的話,眉梢輕挑看向孟渡:“孟娘子也為修魂丹而來?”
孟渡回道:“我剛才請教徐道士,藍州哪裏能買到修魂丹。”
老徐哈哈大笑:“我今早求了個簽,簽中說今日上門的二位是同道中人。”老徐撓了撓下巴,眯起眼打量起一左一右的兩位年輕人,“你倆悄悄的謀劃什麽呢?”
江一木:“實不相瞞,我懷疑雪鬼再世。”
老徐:“喲。我才給孟娘子講了講四十七年前瓊姬和雪鬼的故事。”
江一木說:“那真是巧了,我剛從劉亮平那聽來這些陳年舊事。”江一木說着看向孟渡:“看來孟娘子又與我想到一處了。”
老徐饒有興致的看着二人,說:“想找修魂丹,可來對地方了。”
孟渡不明所以。
老徐抱着胳膊,笑的十分得意:“孟娘子,藍州城能買到修魂丹的地方,只有一處。”說着往下指了指,“就是此處。”
孟渡忽然想起老徐昨日遞給自己的木谒上,分明寫着「除祟、煉丹、祈福」。難不成中間這個業務,是動真格的?
老徐見孟渡半信半疑,哈哈大笑道:“實不相瞞啊,我徐家祖上就是煉丹的,家中的丹藥簿子,記錄了這幾百年來每一顆丹藥的出處和去處。”
江一木點點頭,順着老徐往下說:“何止是藍州,淮南道一帶的丹藥基本出自徐家之手。”江一木雙眉一揚,忽而望向孟渡,勾唇一笑,“孟娘子是老徐的侄女,怎會不知道呢?”
桌前,埋頭啃棗的少昂和少南終于擡起頭。原來孟娘子是徐道長的親戚呀!
可為什麽江郎中笑的有些不懷好意?
見江一木眼刀掃來,二人趕忙又低下頭,你一言我一語的讨論哪顆棗子比較甜。
老徐見狀幹咳兩聲,起身道:
“修魂丹的買賣應當是很多年以前了,光是找就要找好一陣子,各位吃好了随我進屋吧。”
老徐家的書房設在耳房處,幾面書架上擺滿了煉丹的書和老徐口中的丹藥簿子。相比書房,更像是一間藏書閣。
一夥人将丹藥簿子一一搬下來,摞了幾座小山似的書堆,一人負責一堆查看起來。
約莫過一個時辰,才終于将幾堆丹藥簿子翻完。
修魂丹的交易寥寥無幾,但出現得十分有規律,恰恰好十年一次。最後一次交易,就是在長慶三年的夏天,買家留下的名字是“暮滿”,一看就是個化名。
老徐盯了那名字良久,總覺得有些熟悉,但怎麽也想不起來在哪見過。
孟渡問:“鳳仙坊成立是哪一年?”
江一木說:“一百二十七年前。”見孟渡奇怪的看向自己,回道:“昨天在鳳仙坊翻年歷時了解到的。”
這下換成老徐奇怪了,湊到江一木耳邊壓低了嗓音問道:“你小子什麽時候染上逛窯子的惡習了?”說着瞄了眼孟渡,“給人小姑娘聽去多不好。”
江一木冷笑了一聲:“人家小姑娘都不介意,徐道士介意啥。”
“哎呀呀,你這就不對了,人家不介意那是給你面子。以後別在外邊說了,壞自己名聲。”
江一木清楚老徐的性子,平日裏大咧咧的,偏偏在一些小事情上較真。于是應了一聲敷衍過去,撿起那本一百二十七年前的丹藥簿子,很快的翻到其中一頁,說:“你們看,一百二十七年前,鳳仙坊成立之初時,恰巧有一筆交易,從此往後每隔十年,就又有一次交易。”
孟渡湊上前來,喃喃道:“聽起來像是每隔十年就要續上一次,”孟渡看向老徐,問道:“修魂丹的作用會随着時間消失嗎?”
老徐搖了搖頭。
江一木回孟渡道:“非也。而是鳳仙坊的坊主,每隔十年換一次。”
孟渡恍然大悟:“所以新的坊主上任後,需要服下修魂丹、進修俑術。直到四十七年前,也就是長慶三年,瓊姬服下修魂丹後變成了雪鬼。”
老徐咬着牙惡狠狠道:“難怪一個窯子能興盛百年,靠的竟是邪術。”
孟渡點點頭,看向江一木:“我懷疑春香坊是魂魄交易的出口,所以在長慶三年出了雪鬼的事後,就永遠的封閉了。”
這樣一來,就都說得通了。
除了還有一個問題:既然修魂丹最後一次交易是四十七年前,林小鳶服下的修魂丹又是從哪來的呢?但修魂丹的作用不會随着時間消失,難道是從那時留下的……
江一木顯然也在思考着什麽,但其他的或許不是徐道士能夠回答的了。
一夥人将丹藥簿子收歸回書架上,又幫忙撣淨書房中的灰塵,這才重新鎖上書房的門。
江一木準備回醫館,孟渡正好也想去東市,看看徐道士口中那個曾經鎮壓了雪鬼的陣法。
四合院門前的老樹上栓了兩匹馬,一黑一白。
白馬鈎吻是江一木的坐騎。
黑馬則是雲溪山舍給孟渡備的河曲馬。掌櫃的說這匹河曲馬是鐘離公子的愛駒,常年養在雲溪山舍,也不給旁人騎,因通身烏黑、四蹄雪白,稱作墨玉。
江一木解開白馬的繩子,拍拍馬背:“走吧鈎吻。”
白馬見主人來了,洋氣的一哼,待江一木翻上馬背,也不多看旁人一眼,一調頭小跑着離去。
孟渡理了理墨玉的馬鬃,道:“真沒有君子之風,居然往我們小姐頭發上踢塵土。”
孟渡記着東市的位置,騎着馬一路向北,然後在一條小溪的盡頭拐向東邊。不多時,遠處傳來攘來熙往的市井之聲。
日光下的月牙湖如一塊寶石閃爍着金光,耀耀生輝。那金光照在墨玉烏黑的馬鬃上,又像是鑲嵌了無數的玉晶。
人群之中,孟渡瞧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微微眯起眼睛,确認無誤後,輕輕扯過馬繩,道:“她來此處做什麽?咱們去看看。”
林小鳶穿了一件石榴紅百蝶穿花雲錦裙,長發挽起,梳成流雲髻,發上別了一根精致的珠花。稍加打扮,略施脂粉,若不是瘦小的身板與眼睑的痣,很難叫人認出是鳳仙坊內見到的那位茶女。
孟渡默默跟随她來到一家鋪前。
鋪子開在月牙湖西南角,臨街只開了一扇小門,門上挂着一绺金色的祥雲元寶幌子。
門牌上寫着「月玲珑」,是一家珠寶店。
一個小厮将林小鳶迎了進去。
孟渡幹脆在店鋪對面的在湖邊找了個點心檔,将墨玉栓在當鋪旁的樹上,找了個視野敞亮的位置坐下。
聞到燒餅的香味,才發覺有些餓了,幾顆棗子根本不頂飽。孟渡起身準備點一份燒餅,沒想到剛和店家開完口,那邊林小鳶就出來了,手中多了一只窄窄的矩形木盒。
即使隔着一條街和熙熙攘攘的人流,仍能瞧出木盒的質感非同尋常。
這不是她一個茶女能支付得起的買賣。
孟渡交了錢,囑咐店家幫自己看一下馬。店家連連應好,低頭收下銅錢,問道:“小姑娘,燒餅是要甜口的還是鹹口的呀?”
一擡頭,紅衣小娘子已經不見了。
***
禾木茶館三樓的醫館。
江一木喊來杜仲,指着月牙湖對岸,剛剛從「月玲珑」出來的石榴裙女子,說:“跟上她。”
杜仲應了聲,問:“那孟娘子呢?”
許久不見回應,杜仲擡頭,看見江一木正眺望東市的方向若有所思,日光透過如意靈柩照在他的半邊臉上,瞳孔如千萬年的琥珀般清透、沉靜。
江一木突然看了過來:“還不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