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他沒有錯
第71章 他沒有錯。
日頭西斜，八寶第三次從靈山上飛下來看熱鬧。
過去一個半時辰，跪在石門下的少年兩手撐地，傷勢未愈，已然是堅持不住了。
他垂着下巴，未冠的墨發将蒼蒼的面頰遮擋幹淨。
光看後腦勺，看不出他到底如何了。八寶疑心活祖宗在哭，遂低低飛下來，落在崖邊的岩石上來回踱步。
“你犯錯了？犯了什麽錯？”八寶碎碎念，沒等到對方的回答，恍然大悟‘啊’了一聲，“聊蒼大人方才追着神尊去了神庭，難不成…難不成你闖了什麽天大禍事？”
餘羨默聲不語。白盡澤有傷，去神庭能有什麽緊要事，為了躲着他罷……
下巴尖的汗珠墜到地上，那一點濕泥看在他眼中漸漸化出重影，一分為二。餘羨輕晃腦袋，将意識拽回來的同時吸了長長一口氣。
在八寶以為他不會再理會自己的時候，餘羨低低的‘嗯’一聲，用于回應方才他問的‘闖大禍’。
自小‘嚣張跋扈’慣了的南禺小殿下，何曾這般可憐地為禍事低過頭？八寶越琢磨越覺得不對勁兒，清清嗓子，一本正經地問他，“神尊罰你跪在此處的？”
不可能。八寶想。
神尊将這只雪凰護得同寶貝一般，不會舍得罰他久跪。
“不是。”餘羨嗓音幹澀，那下巴尖彙聚的不只是汗珠，還有才滾下的兩行清淚。他滿腹委屈，一面想回南禺去，一面又舍不得白盡澤。
哪怕再看一眼，看他到底傷到了何處也好...
“我看見你哭了。”八寶歪頭，探進餘羨披散的發裏，轉着眼珠子看他哭，既好奇又不解地問：“到底是什麽事？除了神尊，還有誰能有本罰跪你？”
餘羨将腦袋埋得更低，細聲哽咽道：“...我無事，你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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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事為何跪？又為何哭？莫不是誰欺負你了？”八寶往後退了幾步，伸展翅膀扇了兩下，同他道：“你若不說，我這就去神庭和神尊禀告，你在此處跪着吓唬人。”
“你別去……”餘羨忍住哽咽，“ 今日無人欺負我，師父也未曾罰我跪，是我自己要跪着，無關旁的人。”
“真會折騰！真會折騰！”八寶覺得他無趣，未曾久待展翅飛走了。
待天徹底暗下，螢光飄飛。石門之下的少年跪着不動，滿額密汗，眼皮沉重，幾次險些栽下去。
不多時，八寶壓低聲音對來人道：“神尊您看，他真在罰自己跪。”
白盡澤擺手，不知情緒，邁步過去。
此番前去神庭，他同緣涅天師問清了一件事。倘若真在此時斷去姻緣線，他疼愛十多年的徒兒真就記不得他了。
雖是之前就知曉的事，再聽一遍還是會恍惚。
“從榻上起來就跪在此處自己哭了？”他蹲下身，将雪凰淩亂的頭往後撩了些，扶着肩頭将人帶起來一點，“你的身子才養好一些，不能折騰，快起來。”
餘羨不為所動，将腦袋垂更低一些。
“為師的話也不願聽了？”
餘羨這才擡眼，眸光在白盡澤身上打量一圈，“師父傷到了哪裏？”
“無礙。”白盡澤諒他久跪，于是伸手準備将人抱起來。
餘羨未曾看到，垂下腦袋，“白盡澤…我錯了。”
聞言，白盡澤生生将手收了回去。
雪凰不喊師父。并非忘記，而是在見到人的那一刻，他才覺得自己對師父二字多排斥。餘羨不想要這個師父，不想白盡澤只是他的師父。
白盡澤道：“你沒錯，對方偷襲在先，如何都怪不到你的身上。”
“不是這件事。”餘羨輕輕地搖頭。雖中了銀針的毒，可做過什麽事，說過什麽話，他都清楚記得。
雪凰如是道：“我說的那些話，以及沖撞您的事...并不曾後悔。今日跪在此處，是為之前的無理取鬧向您認錯。我已經…罷了…我會自行回南禺，此生再不踏足靈山半步。”說罷，跪在白盡澤跟前，拜了一拜。
指尖顫抖，握緊掐進了掌心，細聲哽咽，自始至終都不敢再看一眼白盡澤，他道：“餘羨謹記無妄神尊多年來的教誨...此去，不會同任何人提及此事，以往種種，神尊皆可責罰。”
白盡澤眸光微動，問他：“回南禺，你決定好了？”
此番...也好...
“嗯……”
白盡澤知他說的是何種意思，心中瞬時五味雜陳，算不得好受，像是什麽堵在了心口。
見雪凰這般委屈可憐的模樣，他不由心生不忍，這些不忍同從前的不一樣。他明知這根情絲的存在，還是想哄哄人，想和他說：無妨，喜歡就喜歡罷。
因舍不得雪凰，不想雪凰離開，就算是超越了師徒的情誼，白盡澤也忍不住想将人留在身邊。
他當是自己一個人慣了，忽而有個有趣的小東西，想留在身邊，生出不舍也情有可原...
白盡澤還未想過，倘若超出師徒情誼萌生另一種感情，該當如何。細思幾日後，他猛然驚訝于自己對雪凰表達喜歡後的反應，似乎并不排斥。
這該是不對的。
白盡澤并未像從前那般強行将雪凰拉起來，起身負手而立，道：“既去意已決，我便不留你。無須跪在靈山門前，我通知南禺帝君前來接你。”
良久沉默，餘羨咽下所有不甘不願和唇邊顫抖的哽咽，冷靜地答了一個‘好’。
風平浪靜的夜，波瀾得無聲無息。
白盡澤袖中的手輕輕摩挲，按捺住将人扶起的心，淡漠點頭。不知是何時離去的。
餘羨恍惚擡臉，身前再無旁人。
山還是原來那座。他幼年時拔光的花草早已生了根紮在靈山頭。追八寶奔跑的曠野被夜色淹沒，但霧氣缭繞的遠方，泛光的雪山之下，那是白盡澤帶他常去的極之淵。
他不再是細聲哽咽，哭出聲，顫巍往山下去，兩股淚像是流不完一般。
雪凰明白，白淨澤不要他了。
小時候的雪凰是哭着上靈山的，如今長大了，卻也是哭着下靈山的。
一切都好像沒有變。
見此，雲挽蘇心裏揪着難受，立在白盡澤身側蠢蠢欲動，幾次想去陪一陪餘羨。又礙于神尊在，一動不敢動。
今日他本是來給餘羨送蓮子吃的，不想事情到了這種地步，不禁在心中自省，怪自己之前撺掇餘羨喜歡白盡澤，否則也不會落到趕下靈山的地步。
雲挽蘇道：“神尊，若餘羨有錯，那我也有。”
“你有何錯？”白盡澤心中疑惑，難道他知道餘羨下山的真正原因？
雲挽蘇垂頭，猶豫半晌，支支吾吾道：“我想，他會哭着下山，應當是他向您表露了心意。此前他就曾問過我，問我他能不能喜歡您，我當時覺得喜歡與否乃是個人意願，不該被旁的束縛，所以告訴他可以喜歡。”
雲挽蘇聲音虛了一虛，“感情之事，我也未能盡數參透，以為所有的喜歡，都該是兩情相悅才會産生的...原來若只是一個人喜歡，另一不喜歡，便不能在一起……”
白盡澤的目光始終落在那抹慢慢下山的白影上，問道：“他何時問過你？”
“好幾日之前的事，我見他總是不開心，特別寶貝緣涅天師給的那根紅繩，期盼着神尊何時才能回來。”雲挽蘇回憶說：“那幾日神尊總是見不到人，他還曾問我，你是不是在躲着他...當時神尊确有要務必在身，我覺得算不得躲。可餘羨還是日日難受，這便是人間說的相思病吧。”
白盡澤微微颔首，若有所思。
雲挽蘇尋常并不敢同白盡澤說這樣多的話，忽想起一件事，問道：“都說天上的東西是神物，餘羨從天師那得來的紅繩最靈驗，而他心心念念的定然是神尊無疑，為何神尊對他卻未生出一點別的情誼呢？”
白盡澤并未作答。
此刻，他也不知這份師徒的情誼有幾分純粹。
紅繩被雪凰燒了，殘餘在燭火中留存，那是天上之物，豈是能燒幹淨的...
“他沒有錯。”白盡澤淡聲道：“此事日後無須在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