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人心桎梏
第20章 人心桎梏
白盡澤擡手按住他的肩膀,另一只手則幫着擦去餘羨鼻尖蓄起的汗珠,半哄半是命令:“再泡半炷香。”
“白盡澤...”餘羨憋得喘不過氣,那句‘不要’在看到白盡澤清淡如水的視線後,生生咽了下去。
他掙不開肩上的手,亦如突然就在他心中根深蒂固的那抹渴望,甩不開了。
餘羨說:“白盡澤,我沒用。”
透過霧氣浸濕的長睫,黝黑的瞳孔裏含了一抹委屈之色。鼻尖熏得粉紅,仿佛下一刻,眼淚就要從眶中滑出來了。
白盡澤輕輕拍他的背,湯池的水紋蕩漾,“莫要胡說,這并不是你本意。”
餘羨難壓住這道噬骨撓心的痛,和腫脹不堪的太陽穴,便擡手一嘴咬在手臂上。
白盡澤眼疾手快将他的手臂解救出來攥在手裏,把自己地送了出去,“難忍便咬我的。”
餘羨不肯,別開臉悶聲憋着,硬生生挨了半炷香。白盡澤說能出來的時候,餘羨刻不容緩快速往外爬,顧不上考慮會不會被白盡澤看到身上的傷痕。
這樣的迫不及待,白盡澤輕笑一聲,憂心他受寒,将大氅重新裹回他身上,“若我說下回還要來,你是不是要躲着我了?”
“還要來?”餘羨望一眼池水,泡完過後身子舒坦許多,有點用處,但比不上那點痛。他不樂意來了。
“罷了,你怕那就不來了。”
餘羨将衣物穿戴好後便不需要白盡澤攙扶,自己站穩,認真給大氅的兩根長帶打結。
而後又仔仔細細整理了身上的褶皺,把玉佩好好地別在腰間,他問:“骸骨在雲挽蘇那,雲挽蘇又在哪?”
白盡澤不急着回答,幫他把系的亂七八糟的大氅帶子解了,重新打結,說:“有人擅闖十裏荷境,他去處理了。小公主的骸骨被存在了客棧,我們去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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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一同回到客棧,瓷罐中的那縷魂魄不敢出來,躲在倒出來一堆白骨上。
白盡澤手中拿着一個巴掌大的木棺,漸漸放大後将白骨放入其中,合上蓋子。
以往都是白盡澤親自進去審,這次餘羨也想跟着一起,便道:“我想一起看看。”
白盡澤看他一眼,點頭答應了,“那是別人地盤,你待久了損耗內力,若扛不住了,及時同我說。”
“好。”餘羨聽話地閉上眼睛,就像前幾次那樣,随入棺者的意識,跟着他将生平快速走一遭。
溯方國君信鬼神,極其迷信,任何事在做之前必定先算上一卦,就連想寵幸哪位嫔妃也要算。
小公主李姝出生沒能住在王宮,皆是因為國師算出李姝與皇帝的命格相沖,十五歲之前不能留在宮中。
原本小公主沒命活了,她的生母努力求情才保住了女兒,痛心送到鄉下。
這一年滿了十五,被皇城來的人接回宮。
餘羨的神魂落在還算寬敞的破舊馬車中,白盡澤坐在他身側。而他們對面正是鮮活的小公主,疲憊地靠着車壁小憩。
不多時,有人輕輕撩開馬車的門簾,坐了進來。
是餘羨收到繡囊中的男子,狍鸮要救的人。
生得儀表堂堂,光外表,像個斯文的書生。他蹲小公主面前,輕輕拍了拍她的肩,“姝妹,醒醒。”
他的聲音壓得極低,又輕喚了幾聲。
外頭小解的士兵邊栓褲腰帶,從林子裏跑出來,窸窸窣窣一陣響動過後,車轱辘繼續滾動。
最後三日時間需得趕到王城赴命,剩下大半路程,夜裏也得趕路了。
馬車內,李姝擡起髒兮兮的臉,頭發幾日未梳,打了結蹭得亂糟糟,宛如一個餓了幾日的小乞丐。
男子雖急切,卻沒膽子直接上手碰她,關切問:“姝妹,你可有哪裏傷着?”
餓得頭暈眼花的小公主這才看清楚來人,伸手就要抓住男人的手,近在咫尺時又立刻縮了回去,垂下來放在雙腿之上,緊緊地攥成拳。
李姝收斂了思念,鎮定自若問:“靈梵,你不在家背書習字,怎麽跟着來了?”
“我擔心你……”靈梵鼓足了勇氣,幫小公主整理幹淨面上的碎發,“姝妹,你同我說,是願意回鈎吾村,還是跟他們入宮?”
“入宮。”
“我不信!”靈梵壓低了聲,“你不願入宮,我知道你怎麽想。姝妹,你不願被囚在那堵高牆內,你分明肆意慣了。”
李姝沉默了,看着他無聲地淌眼淚。
馬車的車轱辘撞上了硬石頭,颠簸了一下。靈梵便就勢将人摟到懷裏,“念書習字皆是為了讓你不再颠沛流離,姝妹,是我沒用……”
李姝緊緊抓住他肩膀上的衣衫,壓抑着哭聲:“是命,不可違。靈梵回去吧,考取了功名,娶一個清白女子。”
靈梵幫她擦了淚,寬慰道:“我此番來,并不是想同你說這些惹你不開心的話。姝妹,我有辦法讓我們永遠在一起,你且安心随他們入宮,我自會來找你,很快。”
入夜後,靈梵偷偷下了馬車。
餘羨跟着下來,回身望着月光裏的神,“白盡澤,我跟靈梵去,你跟着小公主?”
“不,都跟着他。”白盡澤快了他一步。
餘羨跟上他,細心地注意到二人并排的月影竟然貼到了一起。
餘羨看着影子,邊走邊問:“白盡澤,小公主同靈梵相愛着嗎?”
白盡澤不答反問:“小雪凰覺得愛應當是什麽?”
“陪伴?”
白盡澤搖頭。
餘羨接着猜:“擁抱和舍不得?”他看到小公主同靈梵擁在一起,覺得他們之間應該是相愛的。
白盡澤還是搖頭。
“可他們二人那樣,就是愛。”餘羨這樣說道。
白盡澤輕笑幾聲,看着模樣認真的少年,“你還不懂,罷了。”
他走了。
餘羨落在後邊一動不動,氣了。走了的白盡澤又折回來,點點他皺起的眉,“總有一天你會懂,不急一時。”
餘羨問他:“你什麽都會教我,為何不肯這個?”
“愛是與生俱來,如果有天,愛也需要教了,那它本身就不存在,教了也無用。”
“你有嗎?像小公主同靈梵那樣的愛,有嗎?”餘羨并不覺得逾矩,問完便故意不看白盡澤,邁的步子同他一般大。他嫌月光太刺眼,想躲進樹的陰影裏。
“有。”
餘羨的心裏有一串鈴铛動了,脆脆地擊在心窩,只因這一個‘有’字。
靈梵到了王城,便在各個街角給人算命,不要銀錢只要吃食。
光是算命就算了三日。
起初餘羨不知他要為何要為這點吃食這麽費心費力,後來路過茶館時,偶然聽得談天的人提起這件事。
說是王城來了一位道行極高的道士,任何事只需他動手算上一挂便立刻見分曉。
餘羨才恍然大悟。
溯方國君迷信,靈梵在投其所好。
思索間,靈梵算命支起的攤子停了一位老者。
他身上一個銅板也掏不出來,但靈梵願意接待他。
老人布滿溝壑的臉龐結合了受寵若驚和不知所措,愣愣走出隊伍,小心翼翼把土雞蛋放在方桌上,“我想讓您幫我算算,安寧村的河神是真是假,若違背了河神意願會不會真的天降災禍?”
靈梵看着他随即掐指算,扮像和昨天的書生模樣截然不同,刻意的裝扮使得他真像一個修仙的道士。
不一會收了手,靈梵神情凝重道:“老人家可否帶我去看一看這條河?”
“好!我帶路!”老人家激動地搓着手,道:“過幾日我女兒就要被獻祭給這位河神,實在沒辦法了,若道士您肯幫一幫,拿我的命換也行。”說着老人家就要跪下,黑白參半的發絲在風裏淩亂,許是見不得這樣的場面,靈梵彎腰将他扶起來。
“老人家無需這般,我不過盡自己所能罷了。”
餘羨望着二人離開的背影,“白盡澤,我有不懂。”
白盡澤說:“跟上便知,此人聰慧過人,這樣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去村莊的路上,老人家大致說了安寧村近幾年發生的事。
河神這說法是安寧村祖上傳下來的,兩百年前安寧村曾遭遇天災大旱,環村唯一條活水紅河因半年未落雨幹涸見了底。
人尚且喝不上水更別說田地裏未長成的莊稼糧食。存糧殆盡眼見就要啃樹皮嚼樹根,絕境之時村裏冒出個山野乞丐。他運氣好,饑荒遇上好心人家得些幹糧飽腹,聊表感激那乞丐一本正經又言辭鑿鑿為村長指點迷津。
他讓村長尋個未出閣的貌美女子,收拾打扮好送給紅河裏神,所有問題自當迎刃而解。古往今來祭天祭地祭祖宗,還從沒聽說河也需祭奠。
先不論這褴褛乞丐話的真假,村中誰家女兒不是十月娘胎裏出來的,如何願意舍出來獻河神?原以為這事兒就此不了了之,誰知三天後村裏竟有孤女自告奮勇願獻身一試。
她一襲嫁衣縱身跳入幹涸河中,只剎那河水倒灌将那抹紅色卷入其中。
天未降雨紅河中莫名有了水引漸漸潺潺灌滿堤壩,自此永不絕。春能種,秋有收,世代孕育村中白戶人家。
祭新娘的習俗就這樣從祖上傳下來,至今兩百年餘。
平久必亂,變故發生前幾月。
村中正常嫁娶,新娘連同紅花轎一齊失蹤。第二日紅花轎停在紅河祭壇前,新娘依舊不見蹤影。
不是河神吞了又是誰?
三月一連失蹤八個新娘鬧得安寧村日日不得安寧,求神告祖宗什麽法兒都用盡了都阻止不了。村裏不敢再辦喜事,可這不是長久之計。
村中元老商議,恐是不慎惹惱了河神,那就再風光獻一個新娘子以求安寧。
靈梵問:“所以,他們選中了老人家您的女兒?”
老人點頭,“我老來得子,她母親生下她後不久于人世,若連萍兒也去了,我該怎麽活....”
餘羨借着靈梵提的明燈看着水光粼粼的河水面,想起了神娶親凡人。
他問:“白盡澤,紅河裏的真是河神嗎?河也能成神?既然是河神又為什麽要娶親?書中常說人鬼殊途,人和神難道就不殊途了?”
“我同你說過,有志者事竟成。這話适用萬事萬物。”說完白盡澤忽然擡眼看餘羨,他對餘羨“殊途”一詞的理解不甚滿意,便鄭重其事對他說:“這世上人、鬼也好,妖、神也罷,不分高低,唯論善惡。是人心桎梏不怪殊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