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長公主
長公主
暮春的京城,桃紅已過,柳綠漸濃。天上的雲層終于化出一道縫隙,淡金色的陽光從中傾瀉而出,透過日漸茂密的樹木枝葉,投下斑駁的影子。
城中沈府宅院的門前,幾名老仆踩着梯子顫顫巍巍地挂着白色的綢布。
朝廷終于在前一日下了文書,雲州都指揮使沈煜身先士卒,死守雲州,不幸殉國,其麾下将士皆為勇武之士,按律給予亡者家屬相應撫恤。
正了身後名的沈家,終于能打開府宅大門,開始布置靈堂喪幡。
沈府中的留香園,原本繁茂的花樹已經殘紅零落,園中灑掃的老仆執着掃帚一下下地掃着滿地落紅,發出規律的“嘩、嘩”聲。
屋內,躺在床榻上的沈睿寧,覺得自己是被這一下下地掃地聲喚醒的。
她睜了睜眼,又重新閉上。身體的虛弱感如洪水般湧來,讓她沒有一點起身的念頭。
“寧兒?醒了?”
一道溫柔的嗓音傳來,沈睿寧再次睜眼,轉頭望了過去。
床側坐着一位女子,眉眼清麗,膚白如瓷,她穿着一身淡紫色宮裝,長發挽做傾髻,簡單地插着一支金步搖。
沈睿寧回想起兒時見過的那位表姐,沈貴妃所生的長女。
“…長公主殿下…”
沈睿寧想要撐起身,卻被蕭明月按了下去。
“你已經昏迷了兩日,緩緩再起身。”
她轉頭吩咐沈府的老仆:“去把廚房備好的白粥端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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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吩咐自己身邊的随侍婢女:“去傳太醫,就說寧兒已經醒了。”
老仆和婢女各自領命離開,蕭明月這才轉回身,扶着沈睿寧慢慢坐起,又将婢女遞過來的軟靠在她身後塞好,看着沈睿寧在床榻上靠坐舒服,又細細打量起她的面色。
“可有頭暈?”蕭明月擡手搭了搭沈睿寧的額頭,微微松了口氣,“你之前燒了一天一夜,今晨才慢慢退了熱,看你這臉色白的,跟紙一樣,唇上一點血色都沒有。哎…想你小時候,那麽歡脫的一個小人兒…”
她說着,眼眶居然泛起了紅。
沈睿寧看着她,心中也酸澀了起來。
蕭明月雖然貴為大梁長公主,但是性格大氣,為人細致。小時候見面那次,沈睿寧就十分喜歡與這位表姐玩耍,別的皇子皇女大多有幾分傲氣,凡事總愛争個勝負,但是這位長公主總是讓着她,由着她這位外來的小妹妹高興,一點也沒有長公主的架子。
母親也很喜歡這個侄女,那年紫藤花架下,母親為她指點劍術,教她下五子棋,她紅撲撲地臉上滿是新奇與興奮。待到他們離開京城時,她更是送出十裏方才停下,而後更是與沈睿寧書信不斷,以至于八年未見,如今再見卻并不覺得陌生。
只可惜,那帶着她們練劍的飒爽英姿再也不見,那曾經開得熱熱鬧鬧的紫藤花樹,也徒留枯枝,毫無生氣地盤亘在留香園中。
蕭明月見沈睿寧眼中也湧起了一層氤氲,知道對方也是想起物是人非,她看着沈睿寧虛弱的模樣,更加心疼了幾分。
沈睿寧張了張嘴,嗓子卻被哽住,只能發出細弱的聲音:“殿下…怎麽在這兒…”
難道,是雲州戰事終于有了定論嗎?!
念及此處,沈睿寧不由攥住了蕭明月的手:“是不是…是不是…?”
一陣猛烈的咳嗽突然而至,沈睿寧咳得俯在床邊,再難說出一個字來。
蕭明月嘆了口氣,伸手給沈睿寧順着後背,一邊接過婢女遞過來的茶盞,扶着沈睿寧喝了幾口。
看她喘息逐漸平順,蕭明月才把茶盞放下,道:“你昏迷了兩日,現在還不能過于激動。這兩日裏有許多事情,我慢慢說給你聽,都是好消息,你且把心放下。”
沈睿寧在床榻上重新靠坐好,勉力點了點頭。
蕭明月:“那日你在大理寺昏倒後,便由着瑞王殿下的主張,被送回了沈府。瑞王帶着胡大人和錢尚書他們拿着你的供詞和證據當即入宮面聖,第二□□廷便下了文書…”
蕭明月語速不疾不徐,将這兩日的消息盡數告知沈睿寧。
聽着父母和衆位将士終于得到了朝廷的認可,沈睿寧一顆心終于放了下來。
“父皇已經下诏,十日後為舅舅舅母下葬。”蕭明月頓了下,才繼續道,“父皇說,低調厚葬。”
低調厚葬,沈睿寧其實沒有意見。她有些疲憊的閉上眼,片刻後複又睜開。
“不對,”她聲音沙啞,直直地望向蕭明月,“陛下不會僅憑我的證詞和幾枚暗器便下定論。”
這位帝王的多疑,沈睿寧從小便能從許多事情中看出來聽出來。他不是雷霆手段的帝王,卻也不是心軟慈悲的帝王。若是能僅憑一方證詞和幾枚暗器便相信了自己父母和雲州守軍的清白,他便不會把一紙定論拖到現在。
他在等,但是等的不僅僅是自己呈上的這些。
蕭明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複又嘆了口氣,揮手讓身旁的婢女退出房間。
婢女出去後沉默着帶上房門,房中只剩下長公主與沈睿寧兩人。
“八年沒見,你果然越發冰雪聰明。”蕭明月自袖袋中掏出一封信箋,遞給沈睿寧,“看看這個,你就明白了。”
沈睿寧接過信箋展開快速閱讀。一眼看到底,竟然看得她心驚肉跳。
這是一封呈給皇上的密折抄本,裏面說着雲州指揮使沈煜被指通敵叛國事件的查探結果。其中提到有人曾密奏沈煜與北坤國守軍将領有書信來往,雙方達成協議,在沈煜駐守期間維持一種微妙的平衡,讓兩邊的守軍都能夠受到各自朝廷的重視,從而獲得長期利益。
這封密奏呈上後,皇上便秘密派人前往雲州查探,可是所派之人還未到達,雲州便遭遇北坤國突襲,沈煜身死,百姓半數遭到屠戮。幸而此人輾轉尋得了大梁在北坤的重要暗樁,拿到了一份重要的文書。
這份文書是北坤王下給邊境守将的密诏,密诏本應被毀,卻輾轉被暗樁獲得。上面羅列出針對沈煜需要做的一應舉措,包括構陷他通敵、伺機突襲雲州城。他們的目的不是為了占領雲州,這樣的突襲必然很難真的得手。他們的目的是讓沈家覆滅,拔出這顆可惡的眼中釘,再與北坤在大梁中的暗樁配合,讓沈家在朝堂武将中的勢力全部覆滅,從而折損大梁的戰力,讓大梁慢慢陷入內耗。
當這一切謀算得逞後,便是屠戮大梁的開始。
沈睿寧捏着幾頁信箋,手指發顫,她終于明白,自己曾經以為的肆意一世,只是因為父母為自己頂起了遮擋,讓她可以去肆意。
可是當父母不在,那些被他們擋住了的真實便會一股腦地砸在她面前,真實到殘忍。
沈睿寧深吸了一口氣,将信箋還給蕭明月。
“這麽機密的東西,殿下便如此拿給我看,”沈睿寧擡眼看向蕭明月,“若是被陛下知曉…”
“你不說我不說,父皇怎會知曉。”蕭明月淡然接過信箋,将它們用火折引燃,待到即将燃盡時,才松開手,讓它們落入床邊的水盆之中。
沈睿寧靜靜地看着她,心中也猜到了大概。
這麽機密的東西,若無那位九五之尊的允許,誰又敢拿給她看呢?
如今沈家只剩下她一人,兄長生死不知。沈家軍出身的将領卻還有許多身在朝堂。若要安撫他們,自然要先安撫自己這個“沈家孤女”,而這其中的各種緣由,自然也要讓自己知曉才行。
沈睿寧覺得有些疲憊,她沒來由想起自己與那位沐公子分別時,對方說過的話:
“寧姑娘若是留下,便不得不适應這京城的氣候。你本可以在別處享受溫和變化的四季,又何必踏入其中呢?可是想好了,真心想要留在此處生活?”
這似是而非的話語,如今再想,更覺他是意有所指。
“那封秘密的文書,是何人取回的?”沈睿寧開口問道,“若是可能,我想報答他。”
蕭明月看着面色蒼白的表妹,卻笑了一下:“報答?你如何報答?”
“總是有辦法報答的,”沈睿寧咬了咬唇,“譬如,帶份厚禮上門道謝,或者以後在他有所需要時,我能幫上忙的時候便盡力幫忙。往後我大概都會居于京城,報答的機會自然很多。”
蕭明月看着依然虛弱的沈睿寧,卻捕捉到了她話語中的信息。
居于京城。
是的,自己的這位表妹果然通透。此事既然已有定論,父皇自然還會給她一些封賞,可是相應的,也會考慮到她那位生死不知的兄長,如此一來,定然會讓她居于京城,起碼也要讓她在可控範圍內活動。
“我無權告訴你此人是誰,”蕭明月搖頭,“若是有緣,你早晚會知曉。”
“透露一點都不行嗎?”沈睿寧拉起蕭明月的手,開始撒嬌,“好姐姐,我的公主殿下…你也不想看我抓心撓肺對不對?”
剛剛還面色蒼白一臉沉重的沈睿寧,轉眼變成了一個小賴皮,嘟着依然蒼白的小嘴,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一臉期待地看着蕭明月,讓這位大梁長公主心也軟了好幾分。
“不行就是不行…”她回想起母妃的囑托,擡手輕敲沈睿寧的額頭,“不過,你若是以後見到少師林大人,記得客氣一些。”
少師?林大人?
沈睿寧朝着蕭明月用力點頭,默默記了下來。
少師啊…
她腦海裏浮現出一位白胡子老頭的刻板印象,不由感慨,陛下身邊大概真是沒人了,居然派了一位老人家去辦這麽危險的事情。
真是讓人嘆息啊,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