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任務
任務
十日後的清晨,京城之中細雨蒙蒙。
沈府中的靈堂已經擺了七天。
這七日的沈府,與之前的大門緊閉截然不同。來吊唁者絡繹不絕,之前冷漠觀望的諸位,在朝廷文書下來後都表現出了深沉的哀痛,更有甚者在靈前失聲痛哭,哭得生動,演得感人。
沈睿寧舊傷初愈,第一天在靈堂裏守了一日便再次昏了過去,府中老仆手忙腳亂将她擡回了留香園,之後的幾日,便是老管家招呼諸位來客。有同來的女眷表示關切想去探望一下,也被老管家不卑不亢地擋了回去。
沈睿寧自然明白人心,但是她不想浪費精力與這些人心周旋。
不值得。
七日守靈期滿,起靈入葬。
細雨潤澤着城中的青石地面,天剛剛亮起,街頭小販披着鬥笠準備出攤,便看到大道盡頭緩緩走出一列出殡的隊伍。
所有人皆是一身缟素,隊伍最前列卻是一位不到雙十的少女,她的面色如頭上的白麻一般蒼白,有人揚起漫天紙錢,雪花般的紙錢随風起落,飄灑到京城中的各個角落。
生者不忘,英魂不滅。
整個葬禮由禮部官員主持,沈睿寧從早上起來便發了高熱,全程更是被人攙扶着,夢游一般地走完了全程。
讓她走她便走,讓她停她便停,讓她跪她便跪。
讓她哭,她卻哭不出來。
這一日細雨不停,即便打着油紙傘,待到黃昏回到沈府時,沈睿寧也是一身潮濕滿腳泥濘。
當夜,她的高熱更甚,由此昏昏沉沉地在床榻之上又躺了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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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三日夜夜夢魇,夢中戰火紛飛,到處都是斷臂殘肢,四下皆是絕望的哭喊。
這三日沈睿寧偶爾清醒,卻未說片語,只是目光空洞無神地望着天花板,仿佛三魂七魄丢了些許,或者,是随着父母的真正離去而飄向了遠方。
長公主蕭明月帶着太醫來看過一次,太醫搭着她的腕脈半晌,最後搖頭嘆說,大概是之前的飛針在體內游走了太長時間,導致她經脈受損,脈象紊亂,需要好好将養些時日才行。
不過,就算将養好了,日後的身體也必然羸弱,行不得勞累之事。
于是,長公主又從宮中送來不少補品珍馐,如此養了月餘,沈睿寧臉上才漸漸有些紅潤,精神也慢慢恢複了不少,可是脈象依然雜亂,仿佛這幅身子骨就這樣了,再也調理不出什麽來。
沈睿寧自己暗暗調息過,氣血凝滞倒不是最大問題,反而能幫她繼續營造柔弱人設。
最大的問題是時滿時空的丹田氣海,她知道,自己身上的問題找太醫是沒什麽用的。
只能找鬼醫。
于是,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沈睿寧趁着氣海尚且充盈,換上書生的裝扮,悄無聲息地躍出沈府高牆,去了宵月樓。
運氣很好,鬼醫晏融正在樓中。他對沈睿寧的到來毫不意外,甚至有種正在等她的感覺。
對此,沈睿寧倒不在意。京城之中風起雲湧,人與人之間若是明明白白相互利用,倒也是種坦蕩。
晏融查探了她的經脈和氣海,面色逐漸凝重。
“雖然我已經有所準備,但是你身體的糟糕程度依然讓我意外。”
沈睿寧嘆了口氣:“最近發生的事情太多,如今這般也非我所願。”
她做出痛心疾首的模樣:“尤其是我剛入樓中,還沒有償還鬼醫大人的救命之恩,更沒有報效樓主大人的賞識之恩,若是從此變成廢人一個,我實在于心不安啊!!”
晏融看了她一眼:“看來你精神尚可,還能裝模作樣。”
被人當面拆穿,沈睿寧嘿嘿笑了笑,卻沒覺得多尴尬。
晏融用真氣助她調息了一陣,又起身從藥櫃中取出一只青瓷瓶。
“這個藥你每日按時服用,等下我再教你一套針法,你每晚為自己施針一遍,再按我剛才教你的調息之法每晚調息一輪。”
沈睿寧眼睛發亮:“這樣就可以好起來了嗎?”
晏融嗤笑了一聲:“這樣可以保你一時半會兒死不了而已。”
沈睿寧:“…”
晏融:“你的身體受創太重,之前三枚飛針在你體內留存太久,雖然被羅血丹壓制,卻還是對你的經脈氣海造成了不小的損傷。加上你取針之後又經歷了情緒上的大起大落,之前一直撐着的精神也力竭坍塌…”
晏融說到這裏頓住,擡眸看向沈睿寧。
一身男裝打扮的少女只是抿着唇,眼睛微垂看着桌面,長長的睫毛濃密如扇,遮住了眼中情緒。
晏融在心中微嘆,沒有再說下去。
“坦白說,”沈睿寧食指輕輕叩了叩桌面,卻是話鋒一轉,“我在北都見到你的時候,你便知道我的身份了,對不對?”
晏融看着她,似乎對這個問題并不意外,點頭道:“對。”
“所以,”她擡起眼眸,緊緊地盯着晏融,“誰給我的這枚玉牌,你應該是在明知故問,對不對?只是為了故弄玄虛,試探我,是不是?”
晏融卻搖頭:“不。”
晏融輕笑了一下:“宵月樓在江湖上能有今日的地位,你以為靠的是什麽?實力、信譽、這都是必須的條件,但是最重要的,是人脈。”
他說到此處停來下來,深深地看了一眼沈睿寧,眼眸中似乎掠過一抹欲言又止,卻又轉瞬即逝。
晏融起身走到窗前,背對着沈睿寧,望向窗外皎潔明月,緩緩道:“宵月樓創建不過三十多年,若是沒有廣茂的人脈,何以成長至今?它能在京城這樣勢力複雜的地方屹立不倒,自然也是因為這個原因。”
晏融回身望向沈睿寧,繼續道:“為了收攏人脈,樓主會贈出一些空白的玉牌,數量不多,但是送的人都絕非一般人,樓主算是送個人情,送你玉牌的那個人,大概也是送個人情。而我想知道送你玉牌的是什麽人,自然是想知道這玉牌上的因果。”
“原來如此…”沈睿寧了然,那位瑞王殿下确實“絕非一般人”。
她看了晏融一眼,把原本想問的第二個問題咽了回去。
第二個問題她原本想問,如果回到沈府的那天晚上,她死在那群黑衣人手裏了呢?
不過現在她覺得不用問了。宵月樓重視資源,自然也重視手下的能力。若是不夠機敏聰明,他們定然也不會收下這位手持玉牌的“行煙”。
而那回到沈府的第一晚,不過是宵月樓冷眼旁觀的一次測試。
沈睿寧想到此處,不由磨了磨牙,幸虧那日自己一步步引來了想讓自己死的人,也引來了不想讓自己死的人。
晏融沒有在意沈睿寧的沉思,而是拿起手邊一張文書。
“樓中不養閑人。”晏融把文書遞過去,“你既然已成樓中人,便不用與外面那些人搶任務,樓中自會挑選适合你的任務分配給你。”
真是封建壓榨啊!沈睿寧一邊在心裏吐槽一邊接過文書,只看了一眼,便捕捉到了一個人名。
“監視少師林遠昭??”
沈睿寧覺得這會不會太巧了些。
她捏着文書看向晏融:“為什麽要選我去監視這位少師大人?”
晏融沒有馬上回答,而是垂了眼,伸手拿過茶壺,将自己面前的茶盞滿上。
茶香瞬間飄散而出,晏融低頭抿了一口,才慢條斯理應了一句:“樓主的意思。”
沈睿寧滞住。
她那未曾謀面的樓主大人…到底是何用意?
她随即又想到,蕭明月那封密折的內容有多少人知道?
少師林遠昭遠赴雲州拿取關鍵文書的事情,又有多少人知道?
宵月樓的樓主,到底是什麽人?他又是受了什麽人的委托要查這位少師大人?
問題在腦海中越冒越多,沈睿寧的眉頭也越擰越緊。
當她再次擡眼看向晏融,正準備再問些什麽的時候,晏融卻擡手打斷了她。
“宵月樓以樓主為尊,樓主要做的事情,下屬只需要去做即可。你不用問我什麽,因為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奉命将這個任務交給你,你可以拒絕,但是後續也會迎來樓主的威壓。”
“威壓…大概是什麽樣的威壓?”沈睿寧還有些不死心。
晏融看着她,少女做着書生打扮,木簪束發,一身藏藍色長衫,面色依然有些蒼白,只是唇色粉嫩了些許,整個人比她剛剛入門時有了那麽些生機。
就是眼神中還透露着些許不怕死的躍躍欲試。
晏融勾了勾唇,擡手拉開自己的衣領。
衣領之下露出一片鎖骨周圍的肌膚,原本白皙的肌膚上赫然落着幾道将好的鞭痕。
“一個多月前的懲罰,”晏融在沈睿寧震驚的目光中将衣領重新整好,“樓主仁慈,只是讓行鞭時沾了些藥水,沒有沾毒藥。”
一個多月了還沒好的鞭痕,只是沾了些藥水沒有沾毒藥。
沈睿寧心裏涼了半截,臉上的震驚一時半會兒收不回去。
鬼醫晏融,在沈睿寧心目中屬于人精級別的存在,即便如此,居然都會“得罪”樓主,并且受到如此懲罰?
沈睿寧默默給自己做了“茍住,別浪”的心理建設。既然上了賊船,就先低調些,這位未曾謀面的樓主大人還是不要輕易得罪的好。
徐徐圖之。
“行吧,”沈睿寧将文書收到懷中,“少師大人他老人家應該不難相與,我想辦法接近他試試。”
老人家??
晏融看着沈睿寧,張了張嘴想要說什麽,最後還是沒有說出來。
從晏融那裏學完施針後,沈睿寧踏着夜色穿行在巷子裏,準備繞過京中夜巡的守衛,悄然回到沈府。
已過子時,天上弦月如鈎,打更人的梆子聲不疾不徐,在安靜的夜裏分外清晰。
沈睿寧身形閃進沈府旁邊的巷子,左右看了看,便如貓兒一般輕巧一躍,穩穩地落在了牆頭之上。
只要從牆頭躍入院中,她便算是神不知鬼不覺地回到了沈府,可是雙腳還未騰起,一道劍氣突然破空而來,向着她的面門直直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