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031
不知道是不是為了讓紀梧覺得他們其實也并沒有那麽刻意,桑祁硯和曲米真的拉着她往廁所那邊繞了一下,進去上了個廁所。
紀梧便也進去洗了把臉。
醫院無論什麽時候都不會是安靜的,周圍亂七八糟的聲音讓人無法忽視,紀梧循着聲音去看。
她看到有人眉頭緊蹙眼睛紅腫,看到有人打着吊瓶孤身一人,還看到孩子窩在父母懷裏難受得不停呓語。
紀梧忽然又覺得自己其實也算是幸運的。
目光在那雙父母擔憂的臉上停了數秒,紀梧拿出手機,給李梓晟發了一條消息。
消息剛發完,曲米和桑祁硯從廁所裏面出來,三人一起去找曲棋和賀禹堯。
曲棋和賀禹堯兩人比她們上來的稍微晚一些,說是要去買東西。見到面了紀梧發現,他們兩人手上都拎着熱奶茶。
接過熱奶茶喝了一口,不久前因為淋雨而染上的滿身寒意消散許多,紀梧覺得身上舒服了一點。
五個人找地方坐下,誰都不說話,花了大約十分鐘的時間将手中的奶茶喝完,然後很有默契地同時站起來,很随和地看着紀梧。
紀梧在護士臺那裏咨詢了一下張朝所在的急救室,然後往那裏走。
急救室門外站着的人不少,遠遠看着大概有六七個那樣。紀梧能認出來裏面有張朝的父母,別的人她就不認識了。
張朝的媽媽名叫祝娟,她這時正在抽抽搭搭地哭,身體歪在張瑞山懷裏,嗚咽得上氣不接下氣。
張瑞山眼睛也略微發紅,但大約是知道這人要有人撐着,是以他的表情看上去還頗為平靜。
紀梧腳步短暫一頓,然後她扭頭對曲米幾人說:“你們在這裏等可以嗎?”
盡管張家人在紀梧看來沒一個好東西,她也不需要因為他們去顧忌什麽。但若是現在他們五個人一起堂而皇之地過去,難免有挑釁之意。
紀梧不在乎他們怎麽想,卻不希望站在自己身邊的這四個人白遭無妄之災。
這其中與紀梧最相熟的是曲米,只要曲米停了,別的人也沒理由一定要過去。況且,這個位置是能看到裏面發生的事情的,他們也不需要擔心紀梧在他們看不到的時候受傷害。
可是有個問題——
曲米一邊說“好”,一邊為難地瞥了曲棋一眼,曲棋臉上并沒有很多的情緒,只是不着痕跡地點了點頭。
曲米于是不再為難,眼珠子轉回來看紀梧,“那你小心。”
紀梧點頭,随後就不再有任何停留地大步走過去。
祝娟本來正閉着眼睛哭得停不下來,不知怎麽就突然睜開了眼睛,還好巧不巧地和紀梧對上了視線。
然後,她的表情開始變得氣憤、兇惡。
等到紀梧徹底走到他們面前,不僅是祝娟的臉色陰沉得厲害了,張瑞山的表情也不太好。
“如果張朝出了什麽事,你以後都別想好過!”祝娟用她不停顫抖的手指,指着紀梧的臉,罵道:“以前你就害他,現在你還害他,你怎麽不去死啊!”
對于正在面對的這些,紀梧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她起初想的是選擇沉默,被他們罵幾句也就過去了。
可現在她忽然不想那麽幹了。
“現在最有可能死的人是張朝。”紀梧平靜道:“反而是我好好站在這裏。”
“你怎麽這麽惡毒!”祝娟繼續罵道:“我兒子都半死不活地躺在裏面了,你還詛咒他!”
她罵完以後甚至想擡手打人,只是她渾身無力,第一下打空以後就再也擡不起手臂了。她只能無力地瞪大一雙眼睛,像是想要将紀梧吞沒進去。
紀梧不着痕跡地挪動了自己的腳往後退開一點距離,還是那樣平淡的表情,靜靜反問:“我惡毒?那以前你們借由權勢為所欲為讓我只能一聲不吭受張朝欺負又算什麽?”
“只能說,今天的事情,都是你們應得的——”紀梧忽地直視着他們,一字一字清晰地說:“報應。”
“啪——!”
很清脆的一聲。
紀梧擡起頭時,張瑞山的手剛從她臉上離開不久,她嘴角直接被打破,露出一點血紅的印記。
紀梧想起來自己曾經在張朝那裏挨過的耳光,突兀地勾起嘴角笑了起來,然後在站在自己面前的那兩人愣神的時候擡手狠狠打了回去。
那一巴掌确實落到了其中一人臉上,只是随後響起來的卻不只有一道聲音。
連續不斷的拍擊聲雜亂地響着,一只手把她拉到一邊,手掌輕撫上她的臉頰,溫柔地安撫。
——李明禮和吳含香站到了她的面前。
紀梧心髒略微一緊。她沒有推拒,也沒有感覺這種方式的親密接觸讓她有一絲一毫的不舒适。
“你憑什麽打她!”李明禮怒聲對祝娟和張瑞山兩人吼道:“以前的事情沒找你們算賬,現在你們還沒完了是想幹嘛!”
“要不是你女兒,我兒子怎麽可能會在那裏面!”祝娟指着急救室亮着的燈,更大聲地吼回去:“想幹嘛?我兒子要是沒了,你女兒也得給他陪葬!”
“阿姨。”紀梧把吳含香的手推開,又躲開李明禮的遮擋和“保護”,說:“現在是21世紀了,不是舊社會,也不是咱們那個隐沒在縣城沒人管的小學校……”
頓了頓,她繼續道:“不是你們想捏着我就能繼續捏着的,也不是你們想讓我死我就必須要去死。”
“張朝現在這樣不是因為我。”紀梧猶豫了稍瞬,最後還是微微低下一點聲音,明白直接地告訴她:“撞到張朝的人是你們。”
她給出一個很有力的證據:“我甚至都沒有駕照,開不了車,更加沒可能會撞到人。”
只是這話聽在祝娟和張瑞山兩人耳朵裏,仿佛是明晃晃的挑釁。
“他要不是來找你,也不會經歷這些。”大概是因為李明禮和吳含香過來了,張瑞山沒有再動手,而是沉聲問:“李美梓,你就是這樣對你的老師的嗎?這麽多年的學,你是白上了嗎?尊師重教被你吃了嗎?”
他素來喜歡擺出這種說教的姿态,試圖從氣勢上與情理上就壓人一頭。
紀梧以前沒少因為這樣被他震懾住,但現在不會了,“你比我多受了那麽多年教育,不是也沒明白‘尊老愛幼’和‘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嗎?”
“尊師重教?”紀梧笑了笑,嗤道:“你配嗎?”
“不說你沒有教過我,就算你真是我的老師,我剛才那些話怎麽就不尊師重教了?我剛剛甚至還沒有現在聲音大,而且還只是很正常地和你們講道理。”紀梧看他一眼,又看祝娟一樣,“我已經不是你們可以随意恐吓的年紀了,現在我沒有奶奶,也不需要擔心被你們開除。”
心間似乎感知到一絲痛快,紀梧說:“你們再也威脅不到我了。”
張瑞山嘴唇動了動,但大約也知道了紀梧的話有理,許久過後只狠聲說出一句:“這事沒完!”
“當然沒完!”李梓晟的聲音突然在不遠處響起來,随後慢慢靠近他們,“張朝的行為涉嫌跟.蹤、猥.亵、故意傷人,”她頓了頓,冷冷道:“你們最好祈禱張朝醒不過來,不然這次,我會親自把他送進去。”
從見到李梓晟那一刻起,張瑞山的臉色就更難看了。
他記得很清楚,十一年前就是這個人窮追不舍,咬牙一定要跟他們周旋,仿佛時間和精力都多得要爆發了沒地兒用一樣,緊抓着他兒子不放,跟着一個剛畢業沒有多久的律師一直和他們拉扯了半年多的時間也沒有松口一點。
那次的事情有多麻煩他們沒有忘,反而因為看到李梓晟出現,對那段記憶更清楚了一些。
“有證據嗎?”略微思忖過後,張瑞山開口,問:“你們哪裏來的證據呢?”
十一年前,張朝把李美梓推下樓梯的時候不僅有很多人看到,還有監控證明,那是他們難以辯駁的事實。
可是現在不一樣,誰能證明張朝做了那些事?
張瑞山很有底氣地說:“你盡管來,只要你能找到證據,我奉陪到底。”
“我證明。”曲米不知何時竟也站到了這裏,她很認真地說:“張朝曾經不止一次跑到我們小區樓下圍堵紀梧,并且對她窮住不舍,導致紀梧太過驚慌被車撞到。除此之外,他還每天跟着紀梧去她上班的地方,一待就是一整天。”
這話讓一旁的紀梧有些意外,因為曲米不該知道得這麽詳細。
這時,肩膀上有一只手壓了下來。
紀梧扭頭,看到了李梓晟很讓人安心的目光,她無聲對她說:“不怕,我們都在。”
紀梧心間一度恍惚,又很快被醫院明亮的白熾燈光照得清醒過來。
她沒有回應那句話,只是偏過了頭,對張瑞山說:“我單位那裏的攝像頭應該也有很多都拍到了張朝騷.擾我的場景,如果你想看,我現在就報警,讓警察帶着我們去調監控。”
張瑞山瞬間沉默下去,須臾後,他略眯起眼睛看着紀梧,眼神看不清楚其中意味,“不要把事情做絕了。”
不等紀梧回答,李梓晟就立刻開口反擊道:“十一年前,如果不是我把事情做絕了,我妹妹這些年的安靜生活怕不是早就被打破了吧?”
“還有,把事情做絕的不是我們。”李梓晟低聲嗤道:“是你們壞事做盡,不知悔改,怎麽還怪我們把事做絕?”
“多年不見,您颠倒是非的本事還是那麽厲害。”李梓晟嘲他道:“這次還要說是我妹妹主動勾.引嗎?”
“如果還是要這麽做的話,我會以诽謗罪把你們全家都告上法庭。”李梓晟輕聲道:“連同上一次的一起。”
她從包裏拿出錄音筆,按開開關,張瑞山的聲音從裏面傳出來。
只播放了半句,李梓晟就按了停止,錄音筆裏面的所有內容都沒有被洩露。
“在來這裏之前,我已經向法院遞交了起訴狀。”李梓晟按着紀梧肩膀的手掌微微使力,那力道能讓紀梧感知到很強的存在感,可是又不會讓她覺得有壓迫,然後她輕聲說:“現在是我們和你們沒完。”
張瑞山臉色突變,祝娟聽完也一樣害怕了,她看着紀梧,聲音裏帶着哭腔,“美梓,你不能這樣對我們的,你和小朝再怎麽說也是有些情意在的,你怎麽能這麽對我們呢?”
這句話強行将紀梧從剛才的感動中拽了出來,情緒上陡然的劇烈起伏讓她需要一點時間緩沖。
曲米氣得想笑,“阿姨,你說什麽情分啊!就算知道姐姐要告你們也不用這樣歪曲事實想要從紀梧嘴裏套話吧?沒見過你們這麽坑人的。”
她翻了個白眼,接着說:“搞清楚一點,您兒子以前對紀梧做的那些事情,叫做‘校園霸淩’,別扯什麽狗屁情意。”
“還有,紀梧怎麽對你們了?她又沒有歪曲事實,也沒有欺負你兒子,是你兒子自己跟個狗皮膏藥一樣非要纏着她。”曲米瞪了張瑞山一眼,很刻意地說:“倒是你們一家子人,都對她做了什麽?!”
說到這裏她頓下,剎住自己差點把紀梧曾經的遭遇說出來的嘴巴,改口罵道:“不是個東西!”
這麽久的時間足以讓紀梧急轉直下的情緒重新複位,她看向此時臉色俱不好看的張家人,緩慢說道:“張朝變成今天這樣,不管從什麽角度來說,都和我沒有關系。”
她看着張瑞山,“造成他身體上的直接傷害的人不是我,養成他跋扈嚣張無理取鬧不講人情不分是非的性格的人不是我。”
“但這些,都和你們有關。”紀梧道:“撞了張朝的那輛車,是你們的車。從小對他不分界限的寵愛把他慣的無法無天的,還是你們所有人。”
“我只是一個因為你們沒養好孩子而平白遭受了許多無妄之災的受害者。”頓了頓,她接着說:“張朝如今這樣躺在這裏,不管他是生是死,都和我沒有任何關系,以前沒有,以後也沒有。”
“如果他醒了,希望你們能看好自己的孩子,讓他以後都不要再來騷.擾我。”紀梧輕聲說:“真的很惡心。”
張瑞山和祝娟都聽不得紀梧這樣說自家兒子,他們一個臉上陰雲密布,一個直接怒聲嚷出口:“你胡說什麽,要不是你一定要和小朝拉扯不清哪有現在的事情,現在倒是一副清高樣,以前你怎麽不拒絕啊——”
“吵什麽吵!”急救室房門突然打開,一個護士斥道:“裏面的人什麽情況不知道嗎還在這裏吵,都閉嘴,誰再吵誰就離開!”
門口立時鴉雀無聲,不再有任何一個人說話,護士警告地看了衆人一眼,重新走了進去。
急救室房門關上,所有人還是沒有開口說話。
片刻後,紀梧把聲音放得很低,為自己辯解:“我拒絕過很多次,可是你們兒子自己什麽性格你們不清楚嗎?不然你們為什麽要帶着這麽多人來這裏?難道不是為了帶他回去嗎?”
事實被她戳破,張瑞山和祝娟兩人臉色變化萬千,紀梧又說:“別再想着把罪名加到我身上了,張朝變成這樣,可能會是很多人的錯,但那些人裏面絕對沒有我。”
語落紀梧轉身,李明禮和吳含香眼眶通紅地看着她,紀梧眼睫顫了顫,之後垂下眼皮不再看他們,“我們走吧。”
李明禮和吳含香立時掩不住激動地站直了身體,跟着紀梧一起離開。
李梓晟又深深看了張瑞山和祝娟一眼,最後什麽也沒有說。
紀梧和曲米道了謝,又在看到曲棋三人時和他們重新道了謝,接着說:“你們下去等我一下可以嗎?我還有點事情。”
這意思就是接下來的事情他們聽了不合适,幾人心裏明白過來,和紀梧說了幾句讓她放輕松的話就下去了。
李梓晟偏頭看了一眼,最後對李明禮兩人點了下頭,說:“我去送一下。”
到了樓下,李梓晟很直接地說出自己的想法:“紀梧很少會和別人交朋友,謝謝你們能夠陪着她一起過來。”
然後她看向曲米和曲棋,問:“能給我你們兩個的聯系方式嗎?”
曲米說“好”,正準備把聯系方式給出去,卻被曲棋攔住,他問:“紀梧知道嗎?”
李梓晟:“不知道,但是她不會介意的。我和她關系還算不錯。”
回想起在急救室門口李梓晟面對紀梧時所表現出來的松弛與維護,曲棋選擇了相信。
交換過聯系方式,李梓晟和他們告別,離開。
曲棋的目光跟着她走了一陣,不久後發現李梓晟走到了一個青年面前。
那青年背着包,靠牆站着。
李梓晟和他說了句話,青年立刻耷拉下臉,被李梓晟踹了一腳以後像是仍舊不太情願地跟着她走了。
“等會閉嘴別說話,記住了嗎?”路上,李梓晟仍舊在不停叮囑。
李梓睿有些不耐煩地回答:“記着了,你都說了我一路了,在飛機上就說,現在還說。”
李梓晟又踹他一腳,他捏起拇指和食指在自己嘴巴前面做了一個拉拉鏈的動作,徹底不說話了。
李梓晟面無表情道:“笑。”
李梓睿艱難地露出了幾顆牙,李梓晟這才饒過他。
李梓晟帶着他走到紀梧他們停着的地方。
遠遠看過去,李明禮和吳含香瞧着有些掩飾不住的拘謹,而他們面前的紀梧卻從那張沒表情的臉上擠出了一抹笑,開口說話。
走近他們,兩人聽到紀梧說:“就是因為看到了那對抱着小孩兒的父母,我心裏有些難過,才想看看你們在知道那件事的時候會不會過來看看我的情況。所以我讓我姐把事情告訴你們……”
紀梧臉上笑容更明顯了些,聲音裏的笑意也更多了一點,“你們很快就來了,我很開心。”她話裏突然有了泣音,說:“謝謝。”
吳含香抓住機會,趕緊說:“我們真的會改,就像剛才那樣。”
“可我還是不敢相信,而且也不需要了。”紀梧說:“我離開家以後,心裏總覺得愧疚,對不起你們,那感覺把我壓得每天都很難受,像是要死了一樣。所以我把它們藏起來,今天見到你們,那股勁兒一下子就沖出來了,可你們是因為張朝過來的……”
“所以那時候我心裏的羞愧一下子就全都沒了。”紀梧笑了笑,看看吳含香,又看看李明禮,說:“但那是我和你們之間唯一的聯系了。”
李明禮嘆了口氣,喊了一聲紀梧的名字。
他知道,紀梧還是給了他們一次機會。
他也慶幸,幸好他們接到消息以後就趕緊過來了,沒再讓紀梧失望。
只是李明禮并不高興,因為他不知道那是否出自紀梧本心……
“假如那點聯系沒了,就什麽都沒了。”紀梧說:“我很不想要這樣,但是你們來了這裏,我的愧疚心就回來了。”
“是我們該愧疚。”吳含香一邊落淚一邊道:“是我們以前忽視了你,你和我們回去,我們會好好補償你的。”
“算了。”紀梧說:“我的性格不好,不在你們面前時你們還不會總是想起來這些事,可如果你們整天都能看到我,這些事情我們都忘不掉,早晚有一天還是會相互埋怨。”
“我也不知道我現在是不是原諒你們了,可我知道我還在怪你們。如果和你們回去了,我可能會因為一點小事就敏感地開始發作。”紀梧說:“你們年紀也大了,不該遭這個罪的。”
“我的那點羞愧心也代表不了什麽,即便在以前,它也只能支撐我以後把我應該負責的那一部分養老錢通過我姐打給你們。”紀梧低下頭,很是沒底氣地說:“現在也還是這樣。”
“這邊沒有好玩的地方,明天你們就回去吧。”紀梧說:“買好票了讓我姐告訴我,我明天去送你們。”
“紀梧……”吳含香哭得更重了,“真的不能和我們回去嗎?”
“不了。”紀梧說,然後頓了一下,開口喊了一句:“媽。”
“我們以後能來看看你嗎?”
“不要了。”紀梧笑着說:“你們來回坐飛機挺不容易的,我能适應一個地方也挺不容易的。”
吳含香臉色忽然一陣慘白。
紀梧是在告訴他們,如果他們來了,她就會再一次不留痕跡地離開這裏,讓這裏的人也沒有一個能找得到她。
“那你……”李明禮吞吞吐吐地問:“會回家……回去、看看我們嗎?”
“或許吧,但我不會去見你們。”
“很晚了,早點休息。”紀梧嗓音變得有些粗重,說:“買好票了記得讓我姐告訴我,我就先走了。”
紀梧朝前一直走,擦着吳含香離開,在就要錯過的時候抱了她一下,然後她們兩個同時被李明禮抱住。
低沉的哽咽連續不止。
紀梧松開他們,離開了這裏。
李梓睿看着她的背影腳步動了動,眸光也有些閃爍。然後他看到李梓晟先一步追了過去,須臾後,李梓睿收回目光,走到了自己父母身旁。
他們還是抱在一起,壓抑的哭泣。
這裏距離急救室還不是很遠,李梓睿稍一夠頭,就看到急救室門口也有一對和他父母差不多年紀的夫妻抱着哭。
他聽不清楚他們說話,不知道他們是因為什麽。
只是他身邊聲音刺耳,讓他實在不敢多聽。
——他們在怪罪自己。
李梓睿連安慰他們的話都說不出口。
在他的認知裏,他父母什麽都沒有做錯。可是現在再讓他去指責……紀梧……他又覺得那也是很沒有道理的一件事。
許久後,李梓睿輕聲道:“對不起。”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說這句話,也不知道自己這句話是在對誰說,更不知道這句話有什麽意義。
不過也沒關系,反正除了他自己,沒有任何一個人聽到。
李梓晟追着紀梧來到樓下,紀梧就站在醫院門口,不知道是不是在等她。
剛下過雨的夜有些冷,李梓晟一出醫院門,就打了一個寒顫。
在紀梧面前站定,她聽到紀梧說:“姐,不要把你能夠聯系到我的方式告訴任何人。”
這句話李梓晟其實很熟悉,因為很早之前——在她剛聯系到紀梧的時候,紀梧就通過□□告訴過她這句話。
那時的李梓晟有懷疑過,紀梧那句話中真假成分構成是怎樣的,最後她認定,大抵是有些違心的。
可是現在,紀梧表情淡淡的,聲音也淡淡的,臉上的血色也淡淡的,活像是失去了生命力一樣。
李梓晟确定,紀梧這次真的就是這麽想了。
“好。”李梓晟沒有猶豫地回答,又問她:“真的不回去嗎?”
紀梧點頭,“嗯。”
“也不讓爸媽過來看看你?”
紀梧笑了笑,“不了吧。”
李梓晟也笑,眼眶卻濕潤起來,她喊“紀梧”的名字,然後一滴淚落下來。
“我以前覺得你脾氣軟,後來發現,你才是真的狠。”李梓晟說:“我就沒見過你這麽狠的人,對別人是,對自己也是。”
“是吧,”紀梧一樣紅了眼睛,說:“我也沒想到我能這麽狠。”
“行,我佩服你。”李梓晟朝她伸出大拇指,說:“真的,佩服你。”
紀梧噗嗤笑出聲,“謝謝。”
李梓晟擦了擦眼睛,“和張朝的官司,打完了以後我告訴你。”
“算了吧,別打了。”紀梧說:“不想和他們再有牽扯了。”
“為什麽呀?”李梓晟看着她的眼睛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很想不明白地問:“他的事情你都可以不計較,怎麽在爸媽這裏就過不去了。”
“張朝……他在我面前,像是蒼蠅,跳蚤,蟑螂,還有老鼠,我看着煩,怎麽樣都讨厭,一直都煩,所以想盡量少些牽扯。”紀梧想了想,說:“你們不一樣,我以前很希望和你們一起的,幹什麽都想,可是後來失望了。”
“而且姐,你不是知道嗎?”紀梧頓了頓,說:“我也不是只和爸媽過不去。”
李梓晟沉默了好大一會兒,陷入無邊的難言之中。
一輛車在這時停在他們不遠處,紀梧偏頭看了一眼,然後開口打斷了李梓晟的沉默,“回去吧,帶爸媽回酒店,讓他們好好睡一覺。”
李梓晟點頭,說:“好,你也是。”
紀梧沖她擺了擺手,“買好票了告訴我。”
李梓晟只是點頭,沒有再開口說話。她看着紀梧坐上了那輛車,離他們越來越遠。
第二天,他們如約在高鐵站見面。
李明禮和吳含香眼睛都腫得很厲害,看着紀梧說不出來話,看上去就是又想要哭的樣子。
紀梧把手上的東西遞給他們,“帶着路上吃。”
李梓睿擡手接了過來,還把袋子拆開翻了翻,然後說:“有一個我特別喜歡的這裏面沒有,我們現在去買。”
他邊說邊拉着紀梧走。
等走到李明禮他們看不見的地方,紀梧才反向拽着他停下,申明道:“裏面有的。”
李梓睿便也停下,轉身面對紀梧站着。
他如今的個子又長高了許多,快高出紀梧兩個頭了,身材又不是幹瘦一類的,反而很有力量感,和他臉上那扭捏的樣子實在不是很匹配。
“要說什麽說吧。”紀梧柔聲說。
“我上大學的時候,張朝過來找過我。”李梓睿哼唧着說:“我把他打了。”
紀梧臉色瞬間沉下去。
李梓睿連忙擺手,焦急地說“你別生氣”,然後他嘆了口氣,把手臂從前面繞一圈擋住自己的臉,一邊撓頭一邊說:“我沒有挑事兒,也沒有找事兒,我們是在正規拳擊館打的。就是他太菜了,我順便多打了他幾下報仇。”
紀梧表情終于好看了一些。
李梓睿透過手臂和臉的縫隙瞥了紀梧一眼,看見她不再那麽嚴肅的表情以後才稍微安心了一些,他把手臂拿下來,低聲對紀梧說:“對不起。”
紀梧意外了一下,問:“什麽?”
李梓睿看她一眼,不好意思地又重複一遍,只是這次聲音大了許多:“對不起。”
紀梧想了想,“嗯”了一聲。
“你接受了?”李梓睿目露驚喜,“你接受了!”
“那你願意和我們回去了對不對?”他立刻拿出手機,打開購票軟件,“手機號告訴我,我現在買票。”
“李梓睿。”紀梧沉聲喊他名字,李梓睿動作滞住,低頭看她,聽見她說:“我不回去。”
“你不是都接受了我的道歉嗎?”李梓睿突然矮下身體,和紀梧呈現一個大概平視的狀态,說:“我知道你是因為我以前太不懂事了……”
“怎麽可能?”紀梧在他頭上薅了一把,聲音裏帶着笑意,說:“你哪有那麽重要。”
這動作發生在他們兩人之間實在很讓人陌生,可真的發生了,兩人便也都覺得很是應該,甚至就連這動作本身,都發生的無比自然。
李梓睿感到意外,又很快覺得正常,他問:“那我以後能像大姐那樣和你聊天嗎?”
“不能。”紀梧說:“我不願意。”
“那你還是讨厭我。”
紀梧沒有否認,“以前确實有過這種想法。”
李梓睿抓住重點,“那就是現在沒有?”
紀梧頓了頓,選擇點頭,“或許吧。”
“那我們為什麽不可以聊天?”
“因為我不願意。”紀梧不太想和他說這麽多了,不然這個話題就一直都過不去了,她轉身往超市的方向走過去,“走吧,再去買點東西。”
李梓睿看着她的背影,有些失落,他抓過自己背在後背的包,用手指戳着裏面的一個盒子的一角,感受着那個硌手的感覺,小聲說:“那還是你在怪我。”
然後,他又說:“對不起。”
“快點。”紀梧扭頭催了他一聲。
李梓睿抹了抹臉,笑着追上去。
回去的時候,兩人手裏都拎着一包剛買的東西,然後在檢票口前,紀梧把自己手裏的那一袋遞給李梓晟,又一次抱住李明禮和吳含香。
“爸,媽,我希望你們永遠都能像我小時候一樣開心。”
李明禮和吳含香用力摟了摟她。
分開後,兩人看着紀梧說:“你也是,希望你永遠都能像這幾年一樣自由。”
紀梧看着他們笑起來,和他們揮手告別,看着他們進去檢票。
只是,在進閘口之前,李梓睿突然跑了出來,把他背上的包塞給了紀梧,匆匆道:“送你的。”
然後他轉身跑開,不給紀梧把包還回來的機會。
紀梧拎了拎,很輕。
她看着閘口內對她擺手的幾人,也擡起手擺了擺,然後當着他們的面轉身離開。
坐上地鐵以後,紀梧拉開那個包的拉鏈,裏面只有一個盒子,盒子裏面裝着一幅卷起來的畫。
紀梧心髒跳動的速度突然加快。
她打開畫,突然笑着哭出來。
——那是一幅看海圖。
五個人互相摟抱着,臉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并且,站在最中間的,是紀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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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六點,離開這座城市不久的李梓晟再度出現在高鐵站。
她拿出手機,打了一個電話。
五分鐘後,一輛車停在她面前。
車門打開,曲棋從車裏走出來,朝她伸出手:“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