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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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件事情從發生到結束家裏都只有李美梓一個人在。
等她從浴室中出來,李梓晟剛好回來,只是她也不曾發覺那天的李美梓都做了什麽。
只有在那天夜裏,在李美梓的一語不發中,李梓晟才覺出一點不對勁。
李美梓雖然總是沉默,可也不至于到一句話都不說的程度,這樣的情況實在讓人覺得異常。
于是她問:“怎麽不說話?”
在那句話問出來以後,李美梓仍舊有幾分鐘的時間沒有開口,然後她在李梓晟準備再問一次的時候說:“我考得不好,應該沒有學校會收我。”
初中三年,其中有兩年半的時間李美梓都無法沉下心學習,她的成績從來就沒有不上不下這一說,而是非常平穩的吊車尾,甚至就連張朝的名次,也在每次考試結束後排在她前面。
李梓晟聞聲笑了一下,安慰她道:“沒事,複習一年吧,你年紀也不大。”
然後她揉揉李美梓的頭,笑着說:“不是什麽大事兒,不要因為這件事情睡不着覺,回頭該不長個子了。”
在被揉腦袋的這個動作下,李美梓仿佛溺水的人抓到了一根稻草——至少李梓晟現在對她的關心,完全不像是作假。
她或許應該有把自己當成家人,李美梓想。
她不确定地問:“可以複習嗎?”
李梓晟:“沒什麽不可以的,我初三的時候班裏有個同學就是複習生,放心。”
頓了頓,李美梓又問:“我能住校嗎?”
“住校?”李梓晟手上動作停住,不解道:“怎麽突然想要住校?”
不等李美梓說出原因,李梓晟就緊接着說:“學校餐廳裏面的飯都不怎麽好,而且到時候你過去了要和好多人住一個房間,挺不方便的。”
她看向李美梓,在關了燈的房間,在一片深邃的黑暗中,其實什麽都看不清楚,但李梓晟用像是在認真勸說一樣的語氣,同李美梓道:“別了吧。”
李美梓最終還是沒有拒絕,因為李梓晟面對她的時候總是很友善。
說不清是什麽心理,在剛剛想過死亡的李美梓看來,那點情意彌足珍貴。
所以她沒有再堅持己見。
至于不久前想過的有關于死的事情,也自那以後被擱下。
李美梓将那件事深深埋在自己心中,誰也沒有告訴,這麽多年過去了也還是那樣。
是以現在她以紀梧的身份說出這句話時,李明禮和吳含香露出了明顯被吓到的震驚表情。
在那一刻,紀梧忽然感受到了一絲輕微的、極其不易察覺的愉悅,只是那愉悅一閃而過,接踵而來的是早就出現只是一直被她隐藏在內心深處的濃重的羞愧。
羞愧從愉悅消失的那一刻開始冒頭,然後勢不可擋地占據了紀梧整個腦海。
紀梧覺得自己簡直惡劣至極。
李明禮和吳含香兩人又一次對視一眼,還是紀梧看不出意味的眼神交流。
視線移開後不久,他們離開了這家店,轉而來到李明禮和吳含香在這裏住的酒店。
紀梧一進這裏就給曲米發送了實時位置,然後又編輯了一條消息發送過去。
【如果我晚上十二點沒回去,幫我報警。不用擔心,我現在很安全。】
李明禮和吳含香沉默了一路的時間,到酒店時已經看不出丁點剛才因為震撼而被吓到的表情了。
再扭轉臉看向紀梧時,李明禮語重心長地說:“你就是年紀太小,才會動不動就把死不死的放在嘴邊。”
吳含香在他說完之後緊接着不解地問:“我們苛待你了嗎?什麽都給你最好的,你沒有跟在我們身邊的時候讓你上的是最貴的學校,跟在我們身邊以後也是你要什麽給你什麽。我們到底哪裏對不起你了,你要這樣一次兩次地往我們心上戳刀子?”
紀梧的羞愧似乎消散了一些。
李明禮到這時還是冷靜的,“以前你說不欠我們的,說完了就離家出走,這麽多年都不回來。今天又說你想死,我看你是想要我們死!”
“誰家孩子像你一樣你告訴我。”說到這裏他态度開始變化,并且大有越說越火大的趨勢,聲音不由得高了一些,“不說別的,就說你姐和你弟,哪個不比你強太多,學習沒讓我們操過心,生活上也不惹我們生氣——”
“我也只有那一次惹你們生氣了吧?因為我要改名字。”羞愧一點點消失,紀梧擔心它變得一點不剩,還是決定打斷李明禮的話,“我長這麽大你們也沒為我操過多少心吧?”
“是我要離家出走的嗎?不是你們說如果我一定要改名字就讓我以後不要回去了嗎?”
“讓我上的學校是最好的?我在那裏都經歷了什麽你們忘了嗎?”紀梧突然笑了一聲,“是我想要成績不好的嗎?是我想要複讀兩年的嗎?如果我一開始就和他們兩個一樣,我也能很順利地升學,不需要多花出那兩年的時間一直待在初中。”
“我也沒有和你們要過什麽,只提過兩次要求。一次提出來想要和你們去看海,你們沒答應,甚至你們可能都忘了那件事;還有一次是我要改名字,你們直接讓我以後都不要回去了。”
有些話一旦開了口子就很難停下來,紀梧表情平淡,眸光毫無波動,唯有掩藏在腿側的手在控制不住地抖動,像是在代替它的主人發洩着壓抑的情緒。
這些話從前沒有說,紀梧本以為再也沒有說出口的機會。不想卻在今天打開了一個缺口,于是她得以一股腦地将那些話一點不留地傾洩出來。
“讓我回家……家裏有我的地方嗎?全家福上有我這個人嗎?你們出去玩的時候希望我跟着嗎?”
“就算以前沒有是因為我不在你們身邊,可是我姐把我接回去之後過了四年也還是沒有我。為什麽呢?是我拒絕和你們一起嗎?還是你們不想帶我一起呢?”
紀梧一句句追問,末了自己也覺得無趣——原來她曾經耿耿于懷的所有事情,歸結起來也就這些話——無足輕重、無關緊要,以至于她說出口時都在懷疑,自己是不是在無理取鬧。
李明禮和吳含香臉色随着她的話一點點沉下去,這讓紀梧更加覺得是自己在無理取鬧。她破罐子破摔地想,既然都這樣了,那不如再無理取鬧一點,和他們說出她今天見到他們之後的想法。
“如果可以,我也不想遭遇這些。”紀梧扯起嘴角笑了一下,語氣終于還是無可避免地帶上了一點牽強的意味,她自嘲道:“要是那時候我真的有勇氣拿刀割下去了,是不是也不會遭遇現在的事了?”
“我姐不會告訴你們我在這裏……”紀梧平靜地問:“是誰告訴你們的?”
“這麽多年都對我毫不在意,也沒有管過我,現在來找我又是為什麽呢?”紀梧把手掌握成拳,放在背後當做支撐,幾乎是盯着他們的眼睛在問:“張朝都和你們說什麽了?”
李明禮和吳含香臉色陡然變化,擡頭看着紀梧說不出話。
紀梧由此印證了自己的猜測,果然是因為張朝他們才找到自己。
“我離開這些年,很多人都說我不懂事吧。”紀梧語氣中帶上了猜測的成分,“可是看熱鬧的人也有很多,他們私下裏應該會議論這些事,你們覺得臉上挂不住、丢面子。”
“可是你們找不到我,再加上的确生我氣,也并不想找我。直到張朝最近找上你們,他和你們說他是真的在意我,想照顧我,又說了一些我在這裏的生活。或許你們是有點心疼我的吧……”
紀梧說到這裏突然停了下來,她知道自己并不是很相信這句話,頓了頓便接着上一句話說道:“……又覺得如果張朝真的如同他話裏說的那樣,讓我和他在一起也不錯,這樣我還可以和你們回去?”
“只要我回去了,而且還和我姐一樣聽你們的安排結婚了,曾經你們因為我丢掉的面子就能全部被找回來。或許他還誇了誇自己,說自己怎麽好,又改了很多,不會再像以前那樣對我——”紀梧問:“張朝是這麽說的嗎?”
李明禮倒扣在床上的手機突然響起鈴聲,他翻開看了一眼,面色不自然地按了挂斷。
紀梧笑着問:“是張朝?”
李明禮蹙了蹙眉。
紀梧說:“果然。”
鈴聲再一次響起來,紀梧笑了笑,“接吧,我也想看看他到底要幹什麽。”
李明禮猶豫了下,選擇站起身走到衛生間接電話。
在門關上的前一刻,紀梧聽到李明禮手機裏面傳來張朝的聲音。
僅存的一點希望徹底破滅,紀梧心中的羞愧搖搖欲墜。
她擡起頭,用手捂了一下眼睛,擋去了明亮的光。
再低下頭時,紀梧和吳含香二人對視,紀梧的眼睛裏面很平靜,似乎什麽都不期待了,吳含香忽然害怕起來。
“我們其實就是想帶你回去。”她這一次輕聲地告訴紀梧:“沒有想讓你和張朝在一起。”
“那你們為什麽和他有聯系呢?”紀梧往衛生間的方向看了一眼,很是疑惑地問:“如果你們沒有那樣想,為什麽張朝現在會打電話給你們呢?”
“酒店也是他定的吧?”紀梧做了一個大膽的猜測,“他住在隔壁?聽到這間房間有響動就打電話過來詢問情況?”
吳含香啞口無言。
因為紀梧說對了絕大部分內容。
在餐館的時候,她和李明禮就害怕紀梧像是現在這樣句句質問,于是兩人決定把一些話換到酒店這邊來說,至少這裏能避人。
他們甚至想好了如果這一次紀梧還是和六年前一樣歇斯底裏他們該怎樣應對——不管怎樣,在酒店展開對話是最重要的。
可是他們沒想到紀梧很平靜,平靜到連質問都像是在做簡單陳述。這讓他們無所适從,只想趕緊讓紀梧停下。
偏偏紀梧那段話,話語說得密集,有條有理,讓他們連打斷都找不到漏洞。
而且,或許不多,但是應該至少有一點,他們知道紀梧說的話都是真的,所以他們為此感到心虛,從心理上就弱下去,沒辦法出聲打斷。
于是他們只能聽着紀梧一句句詢問似的質問。
他們沒想到紀梧會那樣敏感,所有的一切都被紀梧赤裸裸揭開。
吳含香也終于意識到他們做錯,從他們試圖用一些過去的事情“綁架”紀梧的時候就錯了。
六年前的事情讓他們在這些年間也有過數次反思,只是最後的結果讓他們一次比一次更加怪罪紀梧,認為無論如何紀梧都不應該離家出走這麽多年不回來。
可如今在紀梧平淡的控訴中,她才發現他們的反思從來就沒有反思到真正正确的地方。
他們似乎從來就沒有站在紀梧的立場上去想,她那樣做到底是因為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