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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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學典禮的事情發生以後,李梓晟就沒有再讓李美梓去學校了。
之後她帶着李美梓回了家,又要求李明禮一起幫李美梓聯系轉學。
于是李美梓從一個人生活的狀态轉變為有家人相伴,這讓她內心很歡欣,很雀躍,甚至一度覺得周圍的空氣都是甜的。
可是很快,李美梓發現她想多了。
因為她在這個家裏,沒有自己的房間,她只能睡在李梓晟的房間,盡管李梓晟平時在學校并不住家裏,可李美梓心中的失落感與懸墜感還是無以言表。
其實她上次過來也是這樣的。
在過年的那幾天,她來到這裏,也是和李梓晟睡在一起,并且那時候李梓晟也在,李美梓的處境說起來或許還沒有現在更自由。
可大概是因為那次過來,李美梓知道自己早晚要離開,所以她沒有期待,別人怎麽安排她她就怎麽接受。
這次不一樣,在過來之前,她心裏想的是“回家”,可是誰在家裏是被要求“不要亂動這房間裏的東西的呢”?
李美梓覺得不應該這樣,可她就是被這樣要求了。
那是她剛來到這裏的第一個星期天。
李梓晟回了學校,李美梓一個人住在那個房間,周圍所有的一切都是陌生的,也因為這樣,李美梓覺得很是新奇。
大概是這種感覺以及她內心“已經回家了”這種想法讓她膽子大了一些,內心堅定了一些,她開始在房間裏四處探索。
深藍色的壁紙深邃,讓她有一種自己在海洋世界生活的錯覺;粉藍色的窗簾溫柔,遮光性卻不是很好,上面的圖案是沙灘,李美梓一面抗拒着靠近一面又因為好奇和喜歡而忍不住站在窗前欣賞遼闊沙灘與渺遠海洋。
其它的東西也是這樣,這裏所有的一切幾乎都是藍色基調。
李梓晟應該很喜歡藍色,李美梓想。
她不知道自己喜歡什麽,但這裏目前的感覺就很好,是會讓李美梓安心的一切。
于是她繼續探尋,直到她發現一幅畫。那是在李美梓抽屜裏面放着的一幅畫。
湛藍大海前,一家四口互相摟着站在那裏,每個人臉上都是滿足的笑,高處陽光打在臉上,讓所有人看上去都溫柔,除了正在看着畫的李美梓。
今天的窗簾被她拉開了一點,她坐在地上,陽光從後面打在她背上,可是她拉開的那點縫隙實在太小了,照在她背上的那一縷陽光甚至還沒有她的一根手指寬,窄窄小小的,近似于無。
陽光下的李美梓低頭看着那幅畫,沒有人能看到她的表情。
只有李美梓自己知道,她是羨慕的,也是期待的。
畫那幅畫的人筆觸很細膩,也很認真,那畫上的人很明顯就能看出是誰。
李美梓很羨慕他們能夠一起去看海,與此同時她也期待,以後還會有那麽一天,他們會帶着她去看海,然後在另一幅畫上,也留下她的身影。
這樣想着,李美梓不由得伸手去觸摸他們腳下的沙灘,臉上也不經意間帶上極淡的微笑。
突然,有人低聲斥道:“你在幹什麽?”
李美梓因為被吓到身體猛地一顫,又想到這裏不是學校不會有張朝才稍微緩了些許,但是害怕卻沒那麽容易消失,直到她扭過頭發現來人是李梓睿才終于定下心。
可是一瞬之後,她發現李梓睿的表情并不是很好,他眉頭蹙成小三角,眼睛瞪得有些大,嘴角下抿,似乎是在生氣。
“你怎麽會在這裏?”李梓睿又問。
大約是他的聲音不很友好,李美梓突然很沒有底氣,頓了頓,她低聲回答:“我住在這裏。”
“你住在這裏?”李梓睿疑惑道:“這不是姐姐的房間嗎?”
“我……”
話說到一半就頓住,李美梓這才想起來,她來這裏的事情李梓睿應當還不知道。
李梓睿今年升初中,挑中了一個很有名氣的藝術學校,過完年沒幾天就去參加集訓,直到今天才回來。
他回來的時候李梓晟房門開着,于是他以為是李梓晟在家,這才走進來,結果看到了在這裏的李美梓。
在頓住的那段時間李美梓想,她剛剛是想要說什麽呢?
似乎是“我也是姐姐”。
這是她在李梓睿那句話說出來以後的第一反應。
可是為什麽停下來呢,李美梓想,因為她在害怕。
李梓睿的樣子很顯然沒有把她當成姐姐。
或許也不能這麽說,因為李梓睿從出生起,和李美梓見過的時間加起來統共也就最多一個月。李美梓對他來說其實并不熟悉,他心裏沒有這種意識,似乎也是應當。
同樣的,李美梓也不熟悉李梓睿,她只知道李梓睿應該不喜歡她——這是她在過年那幾天得出來的結論。
于是李美梓害怕。
也是到這時候,她隐隐意識到,她好像不能惹面前這個人生氣。
所以她下意識地沒有反駁那句話。
見他遲遲不說話,李梓睿許是也覺得無趣,便從李美梓手裏拿走那幅畫收好放起來,“姐姐屋裏的東西你不要亂動,她都很在意的。”
李美梓心髒猛地一沉,點了點頭。
她終于從那種逃開了舊生活的歡欣中跳出來,也發覺接下來她要面對的未知似乎也不一定會是很好的情況。
因為在這一刻,她很難過。
她也終于清醒過來,對自己現在所處的環境做了一個分析——回家了,但是住在別人的房間,裏面的東西不可以動,面前的這個人不能惹。
李美梓突然感覺很冷。
李梓睿放好了東西就不知道再說什麽,轉身準備離開,在他走到門口的時候,李美梓突然叫住了他。
她鼓起勇氣,輕輕和他說道:“我以後也住在這裏了。”
李梓睿腳步一頓,旋即扭過身看着李美梓,面無表情道:“知道了,房間裏面的東西不要動。”
說錯話了,李美梓心想。
她看着李梓睿離開,站起身一步一步挪到床邊坐下去,發愣地看向窗外。
粉藍色的窗簾重新映回眼前,還是和以前一樣,并沒有任何變化。
可是李美梓卻知道了,這裏的一切都和她沒有關系。
藍色不是她讨厭的顏色,可大約也不是她喜歡的顏色。
李美梓收回視線,發現床單也是藍色的——也是屬于李梓晟的。
垂眸看了片刻,李美梓站起身,走到窗前拉上窗簾,在牆邊抱着膝蓋蹲下去。
面前的門仍舊開着,李美梓想把它關上,可她又不是很敢,于是她低下頭,不再看那個方向。
或許不應該和李梓晟過來的,她想。
太陽落山,黑夜來臨,沒有開燈的房間變得昏暗,李美梓終于在這種環境下擡起了頭。
也是在那一刻,她确定,她喜歡的顏色是黑色。
那天之後,李美梓雖然還是住在這裏,可她收起了自己的癡心妄想,漸漸變得沉默。
她開始慎言慎行,小心翼翼地觀察着周圍的一切。于是她發現,這間房子裏面處處都只有四個人生活的痕跡。
全家福上是四個人,生活照上是四個人,房間只有三個,吃飯時他們言笑晏晏說起來的回憶也只有他們四個人有。
後來的李美梓在這裏顯得格格不入。
她開始覺得是自己占了李梓晟的地方,她把自己的東西收拾地很齊整,盡量不占用很多李梓晟的生活空間。
為了讓房間看上去更加整潔,于是她每次起床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疊被子,可她有關于被子的回憶又實在不是很好,于是她嘗試着用李梓晟給她的舊手機将這些東西記錄下來,留作本就沒有必要的證據。
她不是不知道自己做的這一切都是庸人自擾,可她沒辦法控制自己不去做。她害怕自己會被趕出這裏,所以她盡可能地讓自己看上去乖巧又聽話。
她以為這樣就能夠漸漸被人接受,畢竟沒有人會不喜歡懂事的孩子。
可是後來,她發現無論怎樣都沒有用,從一開始就不被重視的孩子怎麽樣都不會被喜歡。
五月倒數第二天,李梓睿生日。
吳含香親手給他做了蛋糕,放了許多水果和奶油,看上去很是可口。李明禮非常隆重地給李梓睿送了一個看上去就不便宜的手表。
蛋糕很好看,李美梓沒舍得吃,盯着看了很久,最後直接睡過去了,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已經壞了。
沒辦法,李美梓只能丢掉。
六月一號,李美梓又一次在家裏的桌子上看到一個和上次一樣好看的蛋糕,然後她想起什麽,心中十分期待。
她興致高昂地等到了晚上,然後得知那是李梓睿的兒童節禮物,和她一點關系都沒有。
只是很幸運,她也分到了一塊蛋糕。這一次,她沒有再盯着蛋糕等到它壞掉,而是選擇了直接吃。
奶油的味道在嘴裏散開,又香又甜,李美梓在心裏小聲說:
“李美梓,生日快樂。”
當天晚上,她開始過敏,身上各處都癢,整個人都喘不上氣,被李明禮和吳含香連夜送到了醫院。
在醫院挂水的那時候,李美梓想她又做錯了。
不屬于她的東西,她從一開始就不應該期待。如果不是她想要過那個沒人知道的生日,或許就不會這樣。
她不知道李明禮和吳含香有沒有因為這件事情讨厭她,她希望沒有。
那天以後李美梓更加謹慎,她不想再給他們添那樣的麻煩——沒人喜歡睡覺睡到一半就被喊起來。
她精神持續繃緊,和以前在學校的時候一模一樣,甚至比那時候還要差,至少那時候她在回到家裏見到奶奶的時候是輕松的。
中考結束後第二天,李明禮和吳含香陪李梓睿去參加他的畢業典禮,臨出門前見到了要去上廁所的李美梓。
他們對視一眼,李美梓莫名心虛,又開始緊張。
可也不知為什麽,他們突然問她:“考試結束了,你有沒有什麽想要的?”
這讓李美梓很是受寵若驚,她不知道自己應不應該說有。
糾結須臾,她還是決定開口:“我想和你們一起去看海,可以嗎?”
這不是她主動的要求,是他們想要給她的。李美梓想,應該不會有什麽關系,她應該不會因為這點期待失去什麽。
可是李明禮和吳含香互相看了對方一眼,然後告訴她:“那太遠了,我們給你錢,你和朋友去吧。”
心髒募地一沉,李美梓開始覺得眼睛不太舒服,她試着掙紮,聲音很小地說:“我沒有朋友。”
門外的李梓睿在催促:“快點啊,要遲到了。”
吳含香應了一聲,對李美梓道:“等我們回來再說啊,你好好在家待着。”
說完他們就轉身走了,留給李美梓的只有門猛地被關上時響起的一聲“砰”。
李美梓看着那扇門,早就開始産生的失落感在這一刻被凝結放大,漸漸變成絕望。
她沒有朋友,沒有家,好像也沒有家人。
她不知道這樣的生活有什麽意義。
安靜地放空了大概十分鐘的時間,她拿着家裏的水果刀進了浴室——她在很多地方看到的割腕的人都是在浴室裏,所以她覺得應該這樣。
她擡起握着刀的那只手,對着自己另一只手的手腕比劃了一下。
突然發覺少了點什麽,李美梓停下動作,擰開淋浴頭的開關——
殘留在水管裏面的冷水朝她兜頭打下來,涼得她身體重重地哆嗦了一下,像是靈魂被抽出以後的抽離感。
李美梓突然驚醒,手中的刀讓她害怕。
水溫開始變熱,霧氣讓人視線模糊,腦袋發漲。
扔掉刀,李美梓把水溫調成冷水,然後蹲下去,蹲在淋浴頭之下,任由裏面的水打在自己身上。
她在那雜亂的水聲中狠狠哭了一場。
哭夠了以後,李美梓去換了衣服,再一次返回浴室,将水龍頭擰開很小的幅度,看着淋浴頭裏面的水在淋浴頭表面凝成水珠,然後滴落下來。
啪嗒啪嗒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大概和血滴下的聲音一樣吧,李美梓想,就當自己死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