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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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紀梧的敘述中,曲米發現了一點奇怪的地方——在她所有的經歷中,“家人”的存在很單薄。
紀梧只提到了她的奶奶和姐姐,說到父母的時候,只是說“他們給了我最好的”。
可如果真的是把最好的都給她,為什麽不讓紀梧跟在他們身邊呢?甚至在最後,都是她姐姐出面處理的那起霸淩事件。
并且,兩人一起住的這段時間,紀梧從來沒有提過她的家人,曲米也沒有見過她和家人通電話。
她的世界裏好像一直都只有自己一個人。
曲米想,或許紀梧是為了躲避張朝,才一個人來到這裏,但現在來看,張朝對紀梧來說已經不構成威脅了,那紀梧會回家嗎?
曲米想直接問這個問題,可紀梧在敘述時刻意淡化了“家”的色彩,她不确定那對紀梧來說究竟意味着怎樣的存在。
曲米不好直接開口。
所以她問紀梧以後的打算。
與此同時她不禁想,假如紀梧要回去,她們以後的聯系勢必會減少,這樣一來,曲棋可能就更沒有機會了。
私心來講,曲米不希望紀梧回去。
紀梧在聽完那個問題後,安靜地思考了大約一分鐘的時間,然後說:“保持現狀吧。”
“我沒和你說過,最開始的時候,我并不打算和人合租,所以和你合租這件事情是意外。”紀梧聲調很慢地說:“我其實很害怕身邊多出來一個人,他來的時候我要很久才能适應,他走了我又需要很久才能習慣。”
曲米耐心聽着,沒有打斷她。
“我之前一直覺得自己适合一個人生活,到現在也是這樣。”紀梧說:“和你合租雖然意外,但是它是一個很好的意外,在這件事情上我很幸運。可我沒辦法相信我會一直都能這樣幸運,所以我不想改變。”
她看着曲米笑了一下,發自內心的,一點都沒有勉強,然後說:“就現在這樣,挺好的,我不想再改變了。”
曲米随着她的話陷入沉思。
紀梧的話不像是在敷衍,也不像是沒有考慮清楚之後随口說出來應付她這個問題的話。
相反,她很真誠,很認真,認真到能讓曲米斷定,紀梧或許從很久以前就已經是這樣想的了。
包括遇到自己之前。
在紀梧眼裏,如果她不主動,就沒有人會去主動接近她,除非發生意外。
剛巧曲米就是這個意外。
紀梧是一個不懂拒絕或者說不會拒絕別人的人,所以在曲米意外地闖進她封閉了的世界以後,她只能逼迫自己主動去接納、去适應、去改變。
在那個逼迫自己的過程中,她或許很痛苦,很糾結,可因為她說不出拒絕的話,所以她只能繼續逼迫自己。
曲米以前其實對這些一無所知,直到今天她才模模糊糊地有了一點深層次的了解。
——紀梧每接受一個“曲米”,就要付出很大的努力。
事情開始難辦起來了,曲米沒忍住咬了咬自己的手指甲,想。
她這番思考紀梧自然是不清楚,紀梧只看到了她皺着眉頭一臉為難的樣子。
出于對曲米的了解,紀梧大概能确定她不是因為自己剛才說的“意外合租”才這副模樣,便開口問:“怎麽了?”
曲米思緒被打斷,擡頭看向紀梧,頓了頓,她問:“你是真的不想要再改變了嗎?”
紀梧點頭,“是,我怕我把握不住。”
這世界上沒有幾個“曲米”,紀梧能碰到一個,不代表她還能碰到第二個。為了穩定和保險,“保持現狀”是紀梧目前能選擇的最優解。
而且,她也不需要別人。這是很早之前她就在堅持的。
“假如,我是說假如……”曲米頓了頓,試探着說:“在将來的某一天,我搬出去了,當然這個‘搬出去’不是因為咱倆鬧了矛盾引起的,而是類似于‘我要結婚’之類的原因……這裏就只剩下你一個人了。”
她看着紀梧的眼睛,柔聲問:“你不會覺得孤獨嗎?”
幾乎沒有怎麽思考,紀梧當即回答:“可我從出生開始,就是孤獨的。”
“曲米,雙胞胎這種情況雖然不少,但也是真的不多,大部分人來到世上時都是自己一個人。我一直覺得,這些人在來到這個世界的那一刻,都是孤獨的。”紀梧說:“可能有些人會在之後找到适合自己的生存狀态,他不孤獨了。但那不是我。”
紀梧笑了笑,接着道:“我習慣了一個人的生活,也算是享受這樣的生活。如果不是那個意外,可能連你我也沒機會認識。或許在将來,你要結婚,要搬走,我的世界又變成自己一個人,那也沒關系啊,我只是重新回到自己早就習慣并且享受的生活狀态。”
紀梧往後靠在沙發靠背上,那是一個很放松的姿勢,她閉了閉眼,原本就沒有多少光亮的空間在她眼前直接全部暗下去。
紀梧舒适地呼吸,聲音輕輕得響起來,“那是我已經認可了的。可能剛回到那種狀态時,我會覺得不适應,不過只會有很短的時間是這樣。”
曲米聽完以後身體微繃,再一次咬上了自己的手指甲,她看着那個小夜燈的方向。
夜燈微亮的光照在黑夜裏,渺小的光點隐約給了她一點希望,讓她覺得或許還有可能。
她問:“假如你适應不了呢?”
紀梧扭轉頭看了她一眼,笑着道:“不會,我早就适應過了。”
紀梧雖然孤僻,在高中和大學的時候也不是沒有關系好一點的同學。她們在學校的時候關系處得還算可以,可一等到放假就很有默契度地互相斷了聯系。
或許她們和別人之間偶爾還會分享一些生活趣事,可與紀梧之間,假期有多久,聊天框的停滞就會有多久。
從一個熱鬧的世界跳回她自己的世界,紀梧一直都在經歷,她知道她能很好、很快地适應那段時間。
曲米聽完以後開始為紀梧難過,她這時不再只是考慮曲棋,更多的是想知道有沒有一種可能——紀梧可以不再經歷這些。
于是她問:“你有沒有想過,接受一個人,那個人陪着你的身份不是和我一樣的‘朋友’,而是‘戀人’。”
紀梧聽完後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安靜地反問了曲米一個問題:“你為什麽不談戀愛呢?星期天也不出去和別人約會,我知道不可能沒有人追你。”
紀梧的工作環境注定了她周圍不會有很多人,更不可能有人在她的工作環境注意到她然後萌生出要追求她的想法。
曲米不一樣,她周圍很多人,男男女女成群結隊。
如果說紀梧每次乘公交去上班是看着車廂裏的人一個一個減少最後只剩她自己,那曲米就是眼看着人一個一個上來将她擠得無處落腳。
曲米性格活潑又随和,體貼還善解人意,偶爾會有些炸毛,在她的身上也只會讓人覺得可愛而不是厭煩。
紀梧相信,不可能會沒有人追求她。
曲米聽到紀梧這句話後愣了一下,很快明白過來紀梧心中所想,但她還是如實說出了自己心中想法:“我覺得戀愛是一件很麻煩的事情。”
紀梧“嗯”了一聲表示同意,然後道:“朋友之間的關系其實還沒有那麽複雜。戀人不一樣,戀愛關系裏面,兩個人都想要對方給自己的關注多一點,可我給不出來。”
“我知道我應該怎麽做,但是那樣一來,我會覺得沒有安全感,因為我不想把關注分給別人,只想給自己。”紀梧說:“我不知道哪天我就累了,又或者是不想活了,只要我對自己的關注松懈一點,可能這個世界上就沒有我了。”
“但是我也不能免俗,也會想要他的關注。那樣很危險。”紀梧說到這裏停了一下,似乎是在思考,“一是對他不公平,二是沒有人能忍受長久的被忽略和被要求,他總有一天會離開我,到了那時,我會更難接受。”
“所以你認為,與其這樣,不如從一開始就不要有。”曲米說出紀梧沒說完的那句話:“因為你本來也不需要這些。為了一個本來就不需要的讓自己未來變得不穩定,這是很虧本的買賣。”
“我能感受到‘開心’這種情緒很不容易。”紀梧笑了笑,又停頓許久,末了用一句話結束這番自白,“大概,我是天性涼薄。”
“紀梧,做自己就好了。”曲米說:“這沒有錯,你也不是天性涼薄,你只是想好好愛自己……”
曲米也往後仰躺過去,靠在沙發靠背上,微偏過頭,也不管紀梧能不能看見,淺笑了下,說:“愛自己永遠都沒有錯。”
“謝謝。”紀梧的聲音有一絲幹澀,還隐隐約約得啞了一點。
兩人在這裏坐了一會兒,誰都沒有再說話。
這樣的氛圍其實很适合喝點果酒,不會喝醉卻還是能有一些不清醒的感覺剛剛好——
足以讓她們一個可以淡化剖白自我帶來的感傷,一個能夠假裝今天什麽都沒有發生,還能自私地因為親疏遠近這個道理沒有心理負擔地去做一些不應該做的事。
可惜沒有。
在說這些話之前,她們都沒想到這段對話會說這麽久,說這麽深。
于是在長久的安靜以後,在燈亮以後,兩人心照不宣地笑着道了晚安,然後各自回了房間,紛紛開始失眠。
一點鐘左右的時候,糾結了大半個小時的曲米終于下定決心,給曲棋發送消息。
【哥,就這樣吧,到此為止,別打擾她。】
十三個字,沒有原因,簡短地扼殺了曲棋剛剛才理得有些清楚的感情。
但這無疑是最好的方式,趁着紀梧尚未察覺,趁着曲棋陷入不深。
曲米也不打算詳細告訴曲棋紀梧的經歷,那并不利于現在的情況。
曲棋知道後,他就不可能再輕易放下了,可紀梧沒辦法給他回應。
并且,一旦紀梧察覺,她會離開。這是曲米不願意看見的——紀梧想平淡生活卻無法圓滿。
她希望紀梧如願。
只是想到曲棋,曲米還是有些難過的。
這時,手機響了一下,是曲棋給她回複的消息,也是很簡短,只有一個字。
【好。】
曲米把手機倒扣在枕頭下面,忽地又感受到手機震了一下,她拿起來,看清楚內容以後沒忍住揉了揉眼睛。
那上面只有三個字。
【別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