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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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自己和張朝的對話,紀梧不知道曲棋聽到了多少,曲棋也很體貼地沒有提起,一句都沒有。
紀梧早就知道曲棋不是會把這些事情亂說的人,于是也沒有刻意強調,她只是在上車以後,和曲棋說“謝謝”。
将紀梧送回去,曲棋同她道別,然後就離開。
紀梧拐了個彎去超市買了點新鮮蔬菜還有一些別的食材,當天晚上和曲米一起,吃了一頓酣暢淋漓的火鍋。
洗漱完回到房間,紀梧靠着床頭坐在床上,打開手機相冊,一張張翻看照片,然後一張張将其删除。
漸漸的,她開始覺得有些可笑,又覺得自己其實也挺可憐的,竟然讓這些東西在她手機裏面占了那麽長時間的內存。
現在仔細想來,那時候的事情是怎樣開始的呢?
紀梧記得,是她的名字。
那時候她還叫李美梓。
初一報到那天的第一節晚自習,全班自我介紹。
李美梓年紀小,性格上內向又膽小,她站到講臺上怯聲說:“我叫李美梓。”
話音剛落,第一排中間位置上傳來一個人嘻笑的聲音,“美子,日本人的名字啊。”
李美梓當即就臉紅了,整個人局促不安地站在講臺上,原本組織好的自我介紹一股腦全忘了,底下此起彼伏的笑聲讓她在自己沒意識到的時候就低下頭,妄想用這種方式來躲避。
可是無濟于事。
大家似乎并未注意到李美梓的情況,他們只把那句話當成玩笑。
直到班主任敲了敲講桌,一片哄笑的教室才終于安靜下來。
李美梓還是想不起來她準備好的措辭,垂着頭匆匆留下一句“謝謝大家”就跑下講臺,慌亂中只來得及再往第一排那裏看一眼,記清了那個人的臉。
之後她看着那個人上講臺,聽到他說他叫張朝,弓長張,朝陽的朝。
是個不錯的名字,李美梓想,初升朝陽,很美的意境,很好的寓意。
可惜,人不怎麽樣,太沒禮貌了。
張朝似乎發覺了李美梓在看自己,餘光瞟過去,嘴角若有若無地帶着笑。李美梓又一次低下頭,沒有再看他。
那天以後,不知是巧合還是刻意,張朝總是經過李美梓身邊,然後學着抗日劇裏面日本人的說話方式,陰陽怪氣地喊她“美子”,緊接着哈哈大笑。
李美梓很羞赧,又無助。她只好在他每次說完以後解釋:“我叫李美梓,不是李美子,和日本人沒有關系。”
她聲音小的什麽一樣,張朝完全不理會,仍舊大聲地陰陽怪氣地模仿那股別扭的腔調。
漸漸的,班裏多半人都開始這樣喊她,嘲弄地說那是日本人的名字,譏笑的意味深重。
李美梓的解釋很有理,但是卻蒼白無力。沒有人聽,沒有人在意。
他們總是玩笑的語氣,每次也都事先表明了“我只是和你開個玩笑”的态度,李美梓覺得很不舒服,卻沒地兒說理。
她從小就和爺爺奶奶住,後來爺爺去世,只剩下奶奶。老人家年紀大了,這些事情不能跟她說,不然她只會擔心。
李美梓只能一個人憋在心裏。
最開始這樣講她的人是張朝,那人還每次都要對着她吹一聲口哨。後來也不知是誰傳的,又是怎麽傳的,有一天這消息突然就變成了他們兩人在談戀愛。
有人八卦,去向李美梓求證,李美梓不知道怎麽說,索性搖頭。
沒多久以後,可能連一個星期的時間都沒有,張朝突然帶着一群人站到李美梓面前,讓李美梓親他。
李美梓那時候整個人都是懵的,她也不可能做出那種事。
那實在太超出她的理解與認知了。
于是那天晚上,她被張朝堵在了回宿舍的路上。
“讓你親我為什麽不親?”他語氣很是兇惡。
李美梓呆着,過了會兒才說:“什麽啊。”
張朝直勾勾盯着她,“因為你,我今天丢大人了,超級沒有面子知道嗎?”
李美梓不知道,而且張朝的面子也不應該和自己有關系,于是她只是安靜地看着張朝,與此同時身體還有些控制不住的顫抖——她沒辦法不害怕。
這情況在張朝眼裏,大概意味着反抗與拒絕,他抓住李美梓的手腕,将她往自己面前拉了一段距離。
兩人貼得很近,李美梓能感覺到他說話時噴薄在自己臉上的呼吸,“你家裏只有一個奶奶對吧?你說我要是讓她知道了你早戀,會不會把她氣死?”
“你胡說。”李美梓眼睛都瞪大了,然後意識到自己這句話毫無用處,張朝才不會管他是不是在胡說,于是李美梓只能弱聲請求,“你別……”
“那你明天別惹我。”
說完這句話,他把李美梓丢在原地,自己走了。
李美梓不知道這事情該和誰說,她哭了一路,在宿舍門口擦幹眼淚,才走進去。
第二天,張朝又帶着那群人來找她,還是那個樣子,李美梓猶豫了一下,湊上去親了他的臉。
那群人頓時暢笑起來,起哄地說着“朝哥牛逼”“朝哥厲害”之類的話,還有人對着他們吹口哨,喔喔啊啊沒完沒了。
也是那天晚上,李美梓回到宿舍,看到她的被子從床尾被扯到正中間,散亂地堆在那裏,可還是能夠看出疊過的痕跡。
“李美梓被子沒疊,罰掃宿舍一周。”寝室長見她進來,冷冷說道。
李美梓幹巴巴辯解:“我疊了。”
寝室長沒理她,丢過來一張違紀單給她,“宿舍因為你被扣分了。”
違紀單上面寫的清清楚楚,紀梧無話可說,掃了一周的宿舍。
等到了下周,還是這樣,她的被子又一次被扯到床鋪中間,又得到一張違紀單,以及打掃宿舍一周的懲罰。
李美梓不知道自己惹到了誰,在連續三周以後,她拿着違紀單去找了宿管阿姨。
“阿姨,我被子疊了的。你檢查的時候應該也能看到,它有很明顯的折疊痕跡。而且,我不可能連續三個星期明知故犯吧?我真的疊了。”
阿姨不在意她說的話,只是問:“我檢查的時候你的被子是不是亂的?”
李美梓默聲片刻,無奈道:“是。”
“那就結了。”阿姨說:“我很忙,沒時間去看你說的什麽折疊痕跡。再說了,整個宿舍就你一個人那樣,什麽原因你不清楚嗎?”
李美梓愣住了,過了會兒她問:“所以您清楚那不是我的原因?”
“怎麽不是你的原因?你自己沒有和宿舍人處理好關系不是你的原因嗎?她們怎麽就只這樣對你不這樣對別人呢?”
“快走吧,我很忙,你看看你在這裏耽誤我多久時間了。”宿舍阿姨邊說邊站起來熄了整棟樓的燈。
李美梓回了宿舍,宿舍門已經從裏面鎖上,她進不去了。那時候剛剛入冬,她裹着棉襖,坐在樓梯口靠着樓梯欄杆睡了一個晚上。
第二天她悄悄找了個時間去問宿舍裏同樣話很少的女生。
那女生猶豫了很久,才告訴她:“張朝有一天說你惹到他了,然後他們那一群經常在一起玩的有一個人就找了林妙言,說要找機會整你。”
于是李美梓知道了是為什麽,她想,應當是因為張朝第一次讓她親他的時候,她拒絕了。
上了一節課以後,她開始感到頭暈,渾身都很熱,又沒有力氣。在放學後,她更是直接一頭栽到桌子上,完全沒辦法控制自己的身體。
意識回籠時,她躺在校外診所的床上,張朝在她面前看着他,那時候她對張朝正反感着,開口就讓他滾。
然後她挨了張朝一巴掌。
“我送你過來的,我給你付的醫藥費,還在這裏守着你打針,你讓我滾?!李美梓,你有病是不是!”張朝怒不可遏地罵她,然後掐着她的下巴掰過來面向自己,“李美梓,和我道歉。”
最後事情是怎麽過去的,李美梓記不清了,只記得從那以後,張朝似乎喜歡上了讓她道歉,即便她并沒有做錯什麽。
那以後的張朝好像對她好了一點,會經常給她帶一些東西,有時是真心,有時就是在捉弄。
那年寒假快結束的某一天,張朝約她去操場,李美梓不想去,就拒絕了。
沒想到那天晚上張朝直接翻牆進了她家,敲她的窗戶,把她吵醒以後拽着她走到沒有人的地方,逼着她吃了很多純苦味的巧克力。
李美梓吃得很痛苦,張朝卻時不時就笑起來,然後在她吃完以後很開心地說:“你剛剛挺好看的,以後經常吃吧,我給你買。”
那天以後李美梓胃裏連着泛了近一周的苦水。
張朝也如同他說的那樣,經常把買來的巧克力拿給李美梓,愉悅地看着她掙紮痛苦。到最後,李美梓已經能面不改色地吃下一整盒純苦的巧克力——她似乎已經感知不到那苦澀的味道了。
李美梓有想過把這事情告訴班主任,她也這麽做了,可事情不了了之,反而是她,又連着受了張朝一個月的怒氣。
也是因為這樣,李美梓才知道,原來張朝是學校裏某一位副校長的孩子——她上的私立學校,是他們縣學費收得最貴的一所學校,李美梓爸媽給她選的。
而張朝,聽他說他家裏人都很寵他,無論他想要什麽都會想方設法給他弄過來。
那是李美梓對于無力感的體會最深刻的一段時間。她甚至想過退學,最後被她爸媽劈頭蓋臉罵了一頓之後改變想法,問他們能否讓自己轉學,卻只得到一個問題——“能不能讓我們省點心”。
李美梓不再說了,她變得沉默,變得麻木,她渾渾噩噩地就這麽過了兩年,半死不活地做了張朝兩年的女朋友。
她也很奇怪,為什麽兩年都過去了張朝還是要只盯着她一個人折騰。偶爾有幾次,她在張朝面前反抗,張朝也不急,只問她,“你奶奶最近身體還好嗎?”
然後李美梓就突然激靈一下清醒,再次變得沉默。
張朝總喜歡拉着她在最空曠的地方說話,李美梓很讨厭這樣,因為會被很多人看到,可她抵抗不了。
學校裏有一棵梧桐樹,被張朝拉扯着過去說話的時候,李美梓經常能注意到那棵樹下涼蔭廣闊,應當是很舒服的。
可李美梓一次也沒有走進過那裏,因為張朝不許,他喜歡很多人注視的目光,只有在不含一絲遮擋的空曠陽光下,他才能從各個角度完全不被人忽略哪怕絲毫。
除此之外,張朝還很喜歡看李美梓被人欺負,然後像是救世主一樣出現在她面前。
于是李美梓身邊經常出現各種各樣的蟲子,她被人潑水,被人在文具盒裏面撒辣椒面、在水杯裏面灌沙子……總之,所有她想不到的,幾乎都有人替她想到。
然後張朝被推到她面前,“光芒萬丈”地站在她面前,幫她解決這一切。
李美梓那時候只是面無表情地看着他,然後接受這一切,她知道她所遭遇的,很多時候根本就是張朝指使的。
有時候,她甚至還能對張朝露出一抹笑,具體是為什麽,她自己也說不清楚。但後來的紀梧想,她或許是在笑自己。
轉機發生在初三上學期的最後一個月。
李美梓奶奶去世了。
李父李母回家為老人安排身後事,李美梓提過一句想和他們一起走,一個人在這裏會害怕。
他們意見很統一,告訴李美梓:“你現在上初三了,學習正緊張的時候,本來成績也不好,這時候轉學對你沒有好處,就半年,中考結束了你再過去,很快的。”
于是葬禮結束,李美梓再次被丢下。
她仍舊承受着來自張朝的帶頭欺負,可她還是無法逃離——以前是因為擔心奶奶,現在是因為她沒有辦法。
她在這裏只剩下自己了,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讓她依靠。
直到那年寒假,臨過年的那幾天,她被接到市裏,可以和父母一起過一個年。
然後,李美梓見到了她那個只是活在名字裏的姐姐——李梓晟。
她們很久沒見了。李梓晟是一個很要強的女孩子,她把自己的時間全部安排在學習上。所以從她上四年級以後,她就不再給自己留玩樂的時間了,她總是周旋于各種夏令營冬令營以及亂七八糟的比賽中,沒再回過老家,也沒再見過李美梓。
直到這一次,她們兩人見到了許多年後的第一面。
李梓晟發現李美梓變得極為沉默,甚至對于她們弟弟李梓睿毫無禮貌的頤指氣使和大呼小叫也逆來順受。
這讓她非常無法接受。
因為她印象中的李美梓只是安靜,并沒有現在這麽的……讓人無語。
她絞盡腦汁,只能夠用“無語”來形容,因為另一個詞雖然更适合,卻十分歹毒。
李梓晟不願意用它來形容妹妹。
她試圖和李美梓交流,試圖從她口中詢問出她都經歷了什麽,可李美梓的嘴巴像是撬不開的蚌殼,李梓晟什麽都問不出來。
最後,她只好告訴李美梓,有事了就給她發□□,李美梓這才表現出一點興趣,又說自己沒有□□。
李梓晟用自己的電腦給李美梓申請了一個賬號,并把她添加為好友,告訴她以後可以直接通過這個賬號聯系自己。
新年過去,李美梓被送回那個小縣城,一個人生活。
張朝開始明目張膽地登堂入室,要求李美梓做這做那,很不要臉地胡亂指揮。
李美梓被他嚷得頭疼,在無意識的情況下出聲吼了張朝。
然後她自己先愣住了,緊接着她挨了張朝一巴掌。
張朝怒氣沖沖地摔門走了,李美梓一個人哭了很久,這時候距離開學已經沒有幾天。
她想起來李梓晟開學時間好像比她要晚,心中有個念頭慢慢萌生,最後終于下定決心。
開學前一天晚上,李美梓找了個網吧,登上自己的□□賬號,給李梓晟發消息,告訴她自己想見她,想和她說一些事情。
消息發出去就沒有回音,直到五十分鐘過去,李梓晟給她回複了“好”,又告訴她自己買的車票是什麽時間,大概什麽時候會到。
李美梓算了算,那剛好是開學的第二天,并且大概是舉辦完開學典禮的時候。
突然的,她又生出了旁的想法。
只是告訴李梓晟不夠,她要讓李梓晟親眼看到。
于是那天開學典禮結束,在被張朝拉着回教室的路上,在樓梯上,李美梓對張朝說:“張朝,你真的很讓我惡心。”
她語氣很嫌惡,讓人能明顯察覺那其中藏着的深重的怨氣。
張朝前幾天的氣還沒消完,又被她惹到,擡手就往她身上揮。
李美梓沒有掙紮,就那樣滾下了樓梯,還在這時,對張朝露出了一個大概只有他能分辨出來的笑容。
只是她沒想到,自己的額頭會磕在臺階棱角上,流那麽多的血,
周圍籲聲一片,叽叽喳喳的聲音響在四周。
“快叫救護車!”
“全是血,好恐怖,好吓人。”
“是張朝把李美梓推到臺階上的!和我沒有關系!”
李美梓感覺頭很疼,這些聲音讓她感覺很亂,她開始感到局促,慌亂,不安。
她甚至覺得,可能她今天就會死在這裏。
突然,一道熟悉的聲音響起來,“小妹。”
李美梓眼淚流出來,頭疼的感覺得到些微緩解。
緊接着,她感到自己的手被人抓住,李梓晟的聲音很是有力地響在她耳邊:“誰幹的?!!”
李美梓暈了過去。
再醒來時,她在醫院,李梓晟坐在她病床旁邊,握了握她的手,說:“我已經報警了,這是校園霸淩,絕對不能輕易算了。”
李美梓看她一眼,心中淌過熱流。她這才知道李梓晟是法學生,她問了她很多,問她都經歷了什麽,又問她從什麽時候開始經歷這些。
李美梓一一說清楚,最後李梓晟承諾,她一定會把這件事追究到底。
李梓晟找了她的師姐,請她幫忙聯系了一個不錯的律師。之後的事情她沒有再讓李美梓知道,擔心會對她造成心理上的二次傷害,只在事情結束以後,告訴李美梓:“他以後都不會再來找你了。”
從那以後,李美梓終于從張朝身邊逃開,她用額頭上的一個傷疤換取了自由。
回憶到這裏,紀梧已經将照片删完,她點開“最近删除”,一鍵清空。
那一刻,她感到無比的輕松。
将手機放下,紀梧很快入睡。
她夢到了大海,一望無際,看多久都看不到邊,像是在昭示它的神秘與無限可能。
海風溫柔悅耳,而紀梧,她閉目走在沙灘上,綿軟的沙将腳覆蓋,像踩在柔軟的雲朵之上。
她慢走幾步,然後奔跑起來。
自由、暢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