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019
紀梧心中明朗起來。
這算是她今天收獲的意外之喜。在此之前,她幾乎從未往這方面想過。
她很早之前就知道,她只有自己,所以她不需要害怕畏懼任何事情。因為無論怎樣,結果都是她一個人的結果,沒有人在意,也沒有人關心。
可是紀梧直到今天才想明白了被她忽略的另一件事——她也只需要自己。
只要自己,就足夠了。
以前,她自己救自己出來,讓自己離開那片蒙昧的“光明”。
現在,她努力擺脫張朝的糾纏,讓自己的世界裏的霧霭再次消失。
這兩件事其實都是一樣的——她希望自己還能好好生活,不再因為一些外來的侵擾受影響。
盡管以前紀梧沒有清晰地有這個認知,可她從未改變過想法。
為了讓這想法成真,紀梧開始思考要如何擺脫張朝的糾纏。在那段思考的時間中,她從未想過尋求周圍人的幫助,不願意給別人添麻煩。
紀梧主觀意識上就認為她只有自己,也只需要自己。
現在她有了曲棋幫助,她也對此深表感激。可是紀梧知道,即便沒有曲棋,她一個人同樣能做到。
只是現在,因為曲棋,紀梧可以更快地達到目的。
當然,她還是認為這是在給曲棋添麻煩。畢竟張朝那種人,一旦沾上,就很難甩開。
紀梧因此對曲棋深表抱歉,她盡可能地讓曲棋不要過多牽扯進來,可曲棋似乎并不在意。他還是在自己讓他離開的時候下了車,為了把傘拿給她。
很幸運,也很意外,紀梧突然找到了自己。
在曲棋的眼睛裏。
她從未如此清晰地意識到原來自己可以這樣堅定,也還算是強大。
因為她發現,她以前好像從來沒給人添過麻煩,如今的曲棋,是某種意義上的第一個。
思緒回轉,紀梧從未如此安心,她扭頭,張朝仍舊在直勾勾盯着她的方向。
隔着一段距離,紀梧和他對視,然後彎起唇角粲然一笑。
她眉眼彎彎,輕松恣意,張朝覺得自己心髒仿佛被什麽東西輕輕撓了一下。
他把這情況視作一切都在變好的征兆,嘴角不自覺勾起,卻在笑容尚未成型之時突然戛然而止。
紀梧在那時候轉過頭,微擡起頭看着曲棋,淺笑了下,說:“曲棋,謝謝你。”
然後她張開雙手,抱住了曲棋。
曲棋握傘的手因為這動作被夾在兩人之間,他不得不擡高手臂,又因為不好承重導致傘杆傾斜,二人上半身一部分身影被遮擋,遠遠看着無形中多了暧昧的感覺。
曲棋另一只手空閑着,卻覺得有些不知所措。他不知道紀梧這舉動意味着什麽。
按常理來說,紀梧是為了讓張朝因他們的親密而生氣,這是兩人早已心知肚明的事情。可曲棋又生出一種感覺,或許不僅僅是那樣,因為紀梧在抱住他之前的那個笑容,實在太具有迷惑性。
那笑容溫柔,惬意,輕松,又有一絲潇灑的釋然,最重要也是最讓曲棋意外的,是那笑容裏面沒有曲棋熟悉的來自于紀梧的“淡”,取而代之的是平穩的熱烈。
那是融入了紀梧最真實情緒的笑容。
而那些情緒中,夾雜着讓曲棋感到陌生的東西。具體是什麽,曲棋說不清楚,只模模糊糊感覺出,那似乎是一點點愛意。
他不敢相信,卻又忍不住想要相信。
閑着的手臂舉起,一點點靠近,曲棋快要觸碰到紀梧後背,他停住,心中猶豫一秒,接着靠近,碰到紀梧衣服布料的那刻,他又聽到紀梧說:“不好意思。”
猶如兜頭冷水潑下,曲棋變得清醒——即便紀梧剛才表現出來的意思真的有愛意,那也不是對自己。
他收回手臂,背在身後,與此同時感到些許慶幸,慶幸他還沒碰到紀梧——他依稀記得,紀梧似乎是不喜歡和別人有身體接觸的。
身體上約束力松開,紀梧的臉重新露在曲棋面前,她看着曲棋的眼神還是和剛才一樣。
曲棋眼神微微閃躲,後腰處的手已經被握成拳,他攥緊,再攥緊。
紀梧說:“這樣就可以了,他會相信的。”
雖然不是對自己,曲棋也确定,那愛意萌生不是因為張朝。
曲棋嘗試着松開拳頭,沒有成功。
“那就好。”他說。
“曲棋,謝謝你。”紀梧又一次鄭重道。
她總是這樣,表示感謝的時候如此真心。可也因為她的過度真誠,讓人覺得太有距離感。
曲棋不知道自己要如何回答,
不用謝,那太疏離;應該的,似乎有些公事公辦……曲棋腦海中飛快閃過幾個答案,最後脫口而出一句:“好的。”
話說出口,他自己都意外又尴尬,這簡直是疏遠和公事公辦的結合體。
可紀梧并沒有什麽感覺,她的關注點似乎完全不在這裏,也或許是因為,她根本不在意曲棋怎麽說。
她點頭,握在傘柄上方曲棋沒有握住的那處,同曲棋道:“路上注意安全。”
很讓人安心的一句話,曲棋松開傘柄,點了點頭,“你也是,有事打電話,我會過來。”
傘換到另一個人的手中,微斜的角度被扶正,脖子以上的位置能夠看清,遠處張朝緊繃的身體終于放松了一些,看着紀梧和曲棋分開,往不同的方向走。
他想大聲喊,張口以後卻發現喉嚨裏仿佛被堵着什麽東西,讓他發不出一點聲音。
那是恐懼。
張朝看着紀梧走進墓園,第一次生出不想跟上去的想法,他害怕接下來要面對的可能會是他無法接受的。
他付了款,離開出租車,在墓園外站了一整天。
這情況是紀梧預料中會發生的,她并不在意,一如往常認真工作,到了該下班的時間打卡下班。
墓園外,張朝看着她,紀梧也看着他。
她的眼神平靜,甚至能讓人感覺到恬淡的安然,張朝卻無端打了個寒顫,在這炎熱的空氣裏,他感到冷。
紀梧走近他,“聊聊吧。”
張朝想拒絕,可他也大概能知道,紀梧不會給他很多機會。
“對不起。”他低聲道。
這是他在這裏站了一天以後思考出的結果——他想要打動紀梧,只能通過真心實意的道歉,而不是之前他自顧自做的一切自欺欺人的所有。
他要把姿态放低,讓自己在紀梧面前變成能被她随意搓圓揉扁甚至扯成許多塊的橡皮泥,像他以前對紀梧做過的那樣。
這是他唯一的機會,是受曲棋影響和引導後想出來的再沒有任何其他答案的答案。
确認這一點以後,張朝抽空了一整盒煙。
真該死啊,他想。
可即便如此,也好像沒有一點用。
紀梧對他的道歉無動于衷,一個人走在前面,把留在原地的張朝甩出去好遠。
看着那段距離,張朝愣神片刻,忙跟上去,站在紀梧身側,控制步伐的大小與頻率,讓自己能夠和紀梧并行。
他們沿着這條路走了很久,這期間紀梧一直沒有說話。
這段路上行人很少,天地廣闊,來往之間全是車流。
“你覺得,如果我現在拉着你走到路中間被車撞倒,會是我先死,還是你先被警察帶走?”
張朝耳邊募地響起紀梧上次和他說的那句話,巨大的恐懼像一張網罩下來,張朝走快兩步,堵在紀梧面前,主動問:“聊什麽?”
紀梧也停下來,她面無表情看着張朝,說:“聊你要怎樣才能不再騷擾我。”
張朝想說他沒有,可他自己也知道,這話完全站不住腳,所以他選擇了沉默。
紀梧接着問:“你要我怎麽做?”
張朝還是沉默。
“離開這裏,離開我現在安穩的一切,和你在一起?”紀梧笑了笑,似乎是有些疲倦地道:“我說過挺多次了吧?我不喜歡你,你所謂的戀愛我只覺得惡心。”
“真的只有惡心嗎?”即便張朝再怎麽清楚如今的形勢,把自己放的位置再低,聽到這兩個字他還是覺得刺耳。
“那你憑什麽覺得不是這樣?”紀梧一句接一句地問:“憑什麽覺得我在初中的時候對你是喜歡?又憑什麽認為我這個被你帶頭孤立霸淩的人會喜歡那個對我傷害最大的人?”
紀梧拿出手機,打開相冊,把裏面的東西給張朝看。
屏幕上面密密麻麻地排列着一整個手機屏幕的照片,全部都是幹淨整潔的床鋪。從角度到構圖元素,一模一樣。
床單沒有一絲褶皺,被子雖然不是豆腐塊,但是絕對方正,枕頭放在被子上面。
所有的圖片都是這樣,唯一的區別大概是在一組近似于重複的圖片群以後,改換成另一組與這組圖片色彩不一樣的圖片群。
因為床單和被罩不一樣了。
紀梧從上往下滑,滑了足足有一分鐘,她的速度不算快也不算慢,剛好足夠張朝看清楚這詭異的手機相冊。
全部都是這些照片,粗略估計有兩千張。
“這是什麽?”張朝問:“怎麽全是這些?”
他沒有任何陰陽怪氣的意思,只是單純覺得奇怪。
紀梧在這時突然笑了兩聲,張朝陡然生出不好的感覺。
下一刻,紀梧嘲弄地開口,“因為你呀。”
“因為你帶頭欺負我,我初中三年的床鋪沒有一天是整潔的,總有人把它弄亂。我因此被迫打掃了三年宿舍衛生,沒有一個人聽我解釋,當然她們也根本不需要我的解釋。”
“後來不管我在哪裏,都覺得我的床是亂的,我又要因此被罰了。我只能留下‘證據’,只要有一天沒有拍下照片,我就十分不安心。”
“這就是你給我的。”紀梧說:“這只是其中一件事情,并不是全部。可我初中三年的所有陰影,起因全都是你。”
張朝眼睛微眯起一些,眼睫簌動。
“你竟然能覺得我是喜歡你的,甚至到現在也是這種想法……”紀梧停頓一下,接着道:“別可笑了,張朝。我們都在長大,早就不是以前那個年紀了,認清現實吧。”
“你為什麽不告訴我?”張朝語速緩慢,像是在做最後的掙紮,“我會幫你的。”
“這種話你自己信嗎?”紀梧話說到這裏突然皺了皺眉,聲音也随着這個動作停下,仿佛接下來的話會讓她十分痛苦,她緩慢吐了一口氣,再次開口:“我以前跟你說過多少次,我叫‘李美梓’,不叫‘李美子’,和日本人沒有關系,你聽過嗎?”
“況且,你是真的不知道嗎?”紀梧到這時說話重新變得自然,她篤定道:“不可能的,你一定知道,只是你很願意看到這些,所以你根本不會在意我怎樣想,你只要自己開心。”
被她剝皮抽骨地扒開,聽她平靜地說着以前那些事情,沒有聲嘶力竭,也沒有破口大罵,她只是很冷靜地一點點提起那些,張朝更加絕望,他沉默,也只能沉默。
在李美梓那裏,他早就走錯路了,錯得徹徹底底。
“李、紀……梧,”張朝本能想要在李美梓面前避開那個讓她痛苦的名字,很艱難地說出那個和他毫無關系的新名字,問:“你以前……都是怎麽看我的?”
他不知道自己問這個問題有什麽意義,或許是想要一個解脫,也或許是想要一絲安慰,但在內心深處,張朝好像又清楚,這兩種可能,他都不想要。
紀梧似乎是回憶了一會,因為她看着張朝很久都沒有說話,張朝恍惚中生出微渺希望。
他看着紀梧開口,她用一副很平淡很無所謂的神情和語氣,說:“我總是在想,你為什麽還不死。”
原來是淩遲。
張朝閉上眼睛,想。
紀梧看着他的動作,什麽感覺都沒有,張朝的痛苦并沒有讓她覺得興奮,她只是在思考,他還會不會騷擾自己。
“紀梧,回家了。”
身後傳來曲棋的聲音,紀梧扭頭看了一眼,曲棋站在她身後,沖她揮了揮手。
那個問題還是沒有答案。
她同樣對曲棋揮了揮手,然後轉回身,看着張朝。
張朝在聽到曲棋的聲音的時候也睜開了眼睛,他看着曲棋向紀梧打招呼,看着紀梧給他回應,看着紀梧轉身看向自己。
“對不起。”他鄭重其事地說,然後轉身離開了。
或許這就是答案,一個不算十分清楚的答案。
紀梧想,應當是不錯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