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014
只是說出這句話,紀梧就用了自己極大的努力。
也是在說出來以後,她才發現,她依然不想讓別人知道那些事情。
在車上坐着的時候,她看到張朝對曲棋說了些什麽。幾乎不需要刻意去想,她就能知道那些話的內容。
無非還是那些會讓她惡心也會讓人誤會的話。
她并不想解釋,也不想和別人坦露那些過去。
那些記憶在她看來,只是痊愈了的傷疤,是否說出去對她而言沒有分別,因為哪怕她說了出去,傷疤也不會好轉半分,仍舊醜陋地留在身上。
之所以現在選擇對曲棋坦露一部分真相,是因為紀梧擔心。
她擔心不知道事情真相的曲棋信了張朝口中的說辭,那對她來說絕對不是什麽好事,而是一個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爆炸的炸彈。
她在這裏的工作很好,生活也不錯。她不想因為曾經的爛事兒毀掉自己現在的穩定與平衡。
可紀梧又不願意直接說出這些話,這會讓她暴露出自己真正的弱點,被人知道她害怕的究竟是什麽。
于是她選擇了示弱——将自己并不在乎的東西表現出來。
她希望在曲棋看來,她是因為被有張朝參與的那段往事困擾才糾結難捱。
她告訴曲棋,張朝是她前男友。
這自然不是真的,至少紀梧從來沒真正承認過。之所以這樣說,是紀梧要據此來觀察曲棋反應,然後再決定接下來要說些什麽,又要怎樣去說。
曲棋的回答在她意料之中,也在意料之外。
他先是沉默了許久,而後不知何故似有若無地吐了一口氣,單聽聲音聽不出任何情緒。
又是一段時間的沉默,就在紀梧決定到此為止什麽都不再說了那時,曲棋突然轉過了頭。
有着微亮光芒的車廂中只剩下靜谧的呼吸聲,曲棋背着光,紀梧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呼吸無端停滞一瞬,下意識地握緊了手中的數據線。
忽然的,曲棋微聲笑了一下,很輕很淡的一聲,然後“啧”了一下,似乎是有些感慨地說道:“那他運氣真挺好的。”
紀梧突然就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曲棋那長久的沉默是她腦海中曾經想到過的,可這一句“他運氣挺好”,完全是她從未料想過的。
看她陷入沉默,曲棋主動開口,問:“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似乎是害怕紀梧說“不可以”,他緊跟着補充一句:“我不理解這事情好久了,或許你可以先聽聽這個問題再回答我。”
被曲棋那句話搞出來的迷茫勁兒終于得到緩解,紀梧說:“你說。”
“張朝……”曲棋話音到這裏莫名停頓了一下,幹咳了兩聲才接着道:“他剛才跟我說,你以後都不會再喜歡任何男人了,我覺得他好像對這句話十分肯定,但是想了好久都還是認為這事情非常沒有道理……”
他垂眸往紀梧的方向看過去,視線所至是不久前他給紀梧戴上的帽子。他聲音不經意地低了一些:“我可以知道他為什麽能那麽自信地說出那句話嗎?”
其實這問題并沒有什麽問出來的必要,尤其是在紀梧肯定了張朝“前男友”的身份以後,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可以用一堆曾經在電視上被傾情演出過的狗血無厘頭劇情來解釋。
可曲棋總有種感覺——不會是那樣的。
紀梧對什麽都不在意,又怎麽可能會為一個人破例?
“你迷信嗎?”紀梧在聽到這個問題後,并沒有回答他是否可以,而是很快就反問了曲棋另外一個毫無關聯的問題。
“還好。”曲棋回答:“不相信,但是有敬畏。”
“那就對了。”紀梧說:“我們這個年紀的人,應該大多數都不信這些,可碰上對自己有利的,就還是想要試一下。”
“是,所以我每次見到財神廟都要進去拜一拜。”曲棋笑着說,然後停下笑,輕聲問紀梧:“所以這和剛才那個問題有什麽關聯嗎?”
“他以前給我拿過一個葫蘆,說是從哪個廟裏面接的‘神水’。”紀梧嘲弄似得笑了笑,“我喝了。”
“他有病吧。”
“為什麽不說我有病?”紀梧問:“一般情況下,聽到這個故事不是應該覺得我腦子有問題嗎?”
曲棋也不知道為什麽,那句話只是他的第一反應,現在紀梧這麽一問,他才突然發現,在這個故事中,奇怪的不只是張朝一人。
尤其紀梧反問他的那句“為什麽不覺得我有病”,更讓曲棋覺得好像自己才是有病的那個人。
為什麽要問出來那個問題呢?
或許紀梧和張朝,就是走的狗血無厘頭劇情,僅此而已,沒有別的原因。
“你是這樣嗎?”想是那麽想,可等到和紀梧對話時,曲棋還是同之前一樣的想法,自顧自回答:“我覺得不會。”
紀梧低下頭,沉默須臾,突然喊了曲棋的名字,然後說:“謝謝。”
曲棋聞言立刻松了一口氣,可眼下的氣氛似乎有些尴尬,他跟着紀梧沉默了一段時間,等着紀梧主動開口打破沉默。
不知道過了多久,先響起來的不是紀梧的聲音,而是曲棋的手機鈴聲。
也是在那時候,紀梧把頭擡起來,仿佛是被驚動的鳥,帽子因為突然的動作從後面掉下來,順着紀梧後背往下掉落砸到車門上,又響起斷續的兩道磕碰而産生的聲音。
紀梧眨了一下眼,這動作在手機燈光下非常明顯,曲棋明白過來,今天的這段對話,大約就要在這裏停止。
“是曲米。”曲棋垂眸看了一眼來電顯示,眸光中的異動被藏起來,他覺得自己有些遺憾,“我接一下。”
“怎麽樣了?有沒有事啊?”曲棋開了擴音,曲米有些焦急的聲音從電話裏傳出來,在整個車廂內響起。
曲棋看到紀梧搖了搖頭,對曲米說:“還好,你別擔心。”
“什麽時候回來?在路上了嗎?”曲米語氣稍緩。
看到突然出現在自己面前的手機,紀梧視線轉到曲棋身上一眼,看着他又一次把手機往自己面前送了送的動作,開口道:“在路上了,馬上就回去。”
曲棋把手機拿回來,“在路上接電話不安全,先這樣。”
語落他把電話挂斷,聽到紀梧說:“走吧,回去了。”
曲棋重新發動車,卻在握上手剎杆的那一刻猶豫了。
一秒,兩秒,三秒……
“怎麽了?”紀梧看他停滞的動作,問:“是壞了嗎?”
“不是。”曲棋把手從依舊沒有放下的手剎杆上拿開,把手機調了靜音,亮度也降到最低,塞進自己衣服口袋裏面。
最後他熄滅車,車廂內再一次變回兩人開始那段對話的模樣,“剛才是你想要說,可最後因為一些意外沒有說完。現在我大概已經把所有可能會發生的意外因素都消掉了……”
曲棋盡量地放輕聲音,以至于有了一點小心翼翼的感覺,詢問道:“紀梧,可以繼續嗎?告訴我剛才你想說的那些。”
他的慎重被紀梧十分精準地捕獲到了,紀梧于是确定,曲棋不是會打亂她現在平衡的人。
既然如此,紀梧也就沒有必要告訴他那些事情了。可紀梧又想到,那樣是否太過分了一點。
曲棋很有分寸,也很有禮貌,假如自己不挑起話題,他大概不會主動提及。現在他觸到事情一角,又只能對那尚不明朗的“一角”一知半解,好奇心變得更重。
似乎是有那麽一點不太好。
況且,剛剛給自己潑了髒水,紀梧覺得她有必要澄清一下。
“他是我前男友。”她又一次把髒水潑到自己身上,準備說出早先就組織好的措辭,卻突然感到一陣沒來由的輕松,讓她自己都十分意外。
停頓一瞬,她接着道:“我們是初中同學,他私下裏告訴我說他喜歡我,我沒同意,于是他就每天纏着我,在我面前耍無賴當流.氓。那段時間班裏瘋狂流傳我們的流言,似乎是篤定了我們在談戀愛。”
“所以這不是你想要的對嗎?”曲棋說:“你只是平白無故被人捆綁了一個男朋友。”
“可以這麽說,但也不全然。”紀梧說:“起初只是流言,但最後真正被大家認為是真事也是因為我。”
“因為你喝了‘神水’?”曲棋問。
“不是。”紀梧平靜地說:“因為我主動親了他。”
曲棋眼睛猛地睜大,一瞬間後意識到自己這樣的行為太過奇怪,擡手在臉上抓撓兩下,喃喃問:“為什麽?”
“那時候流言四起,自然也有人起哄到我們面前。張朝每次都是暧昧地笑笑,并不否認。他先做了這些暗示,到我這裏,我就只能沉默。”
“為什麽?”曲棋不理解,“你可以否認的。”
“因為一些原因,我沒辦法否認。”再回憶起那些事,紀梧眼睛中還是無可避免地流露出一絲難過與糾結,“所以我只能沉默。”
看到紀梧眸中情緒,曲棋知道自己保持沉默最為合适,可還是忍不住問道:“也是因為那些原因,你才主動親他的對嗎?”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這麽想要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紀梧點頭,“因為我從來沒有正面回答過,張朝身邊的那群人大概說了什麽,沒過多久,他就要求我當着一些人的面,主動親他。”
曲棋說不清楚他現在什麽感覺,這事情荒謬中又透着合理,紀梧口中描繪出來的張朝的形象和曲棋親眼看到的別無二致。
十多年的時間,他竟然沒有一點變化,這也實在是難得。
只是……
“他可真混蛋啊。”曲棋說:“我有點後悔。”
“什麽?”
“剛才怎麽沒替曲米給他一頓。”
紀梧兀地被戳中笑點,垂下頭低聲笑起來。
曲棋說:“你都不知道,曲米最愛打抱不平,放在她上學的時候,碰到這種事情,她是絕對要往前沖的。然後等她招架不住的時候,就把我叫過去。所以我不如省了中間的步驟,直接動手。”
紀梧又笑了一會兒,才道:“那就別跟她說了,省了你的麻煩。”
“我不覺得這是麻煩。”曲棋說:“怎麽說呢,那種時候,我還挺有成就感的,覺得自己這個哥哥做得還挺好。”
“可是我不想太多人知道這件事情。”紀梧認真道:“所以,拜托了。”
曲棋還有很多事情想知道。比如那些原因,比如你還經歷了什麽,又比如你身上的那些奇怪表現和這件事有什麽關聯。
可紀梧那句話說出來,曲棋就知道今天的對話到此為止了。
無論他再怎麽問,紀梧不會再說了。
他發動車,在車子起步的前一刻,扭過頭對紀梧說:“好,你放心。”
發動機聲音嗡嗡地響,紀梧在車子開始行駛以後,松開了被她緊握在手中的數據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