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姬蕪
第8章 姬蕪
銀鯉倏地往後退了半步。
“你……”他粉唇輕張,綠瞳顫動,無措地攏起眉,難以遏制地露出訝異、又慌亂的神色。
難得見他如此神色。
——比起平日裏掩飾無情的笑靥,更是可愛。
眸底漠然之色褪去,一聲低笑從白敕喉中溢出,金眸微眯,他竟是因此舒眉展顏。
銀鯉見他如此,被那罕見的笑容所晃,一時恍惚,懵懂地眨了眨眼。
他、他笑了!
好、好漂亮!
“白敕……”他吶吶開口,尾音輕軟,卻更像是癡迷之人,伸手要去觸碰眼前人的眉眼。
然而指尖方一抵上,眼前人忽而蹙起長眉,低喝道:“小心!”
腰側長劍锵然出鞘,被他挑起,他縱身上躍後擡手接過,朝着銀鯉身後驟然刺去!
咔!
銀鯉回首,對上了一張被劈得四分五裂的笑臉。
是只木偶!
他猝然回神,退開半步,伸手召出火流,滋滋飛向迎面伸來的懸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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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氣劇漲,懸絲褪去,白敕落地,銀鯉收回手,垂眸望向倒在身下的木偶。
“公子。”白敕執劍走近,“看此處。”
銀鯉随着指引,望向木偶內部露出的骷髅頭骨,片刻後只隐約瞧出是一女子之骨,銀鯉眸露疑惑。
“怨氣。”白敕提醒道。
怨氣?
銀鯉擡眸望他一眼,又收回視線,召出靈火,灼灼燒向那骷髅的兩處眼洞,霎時火焰由紅橙轉為幽藍,正是怨氣深重。
莫非這女子……是慘死的?
銀鯉蹙了蹙眉,轉而望向不遠處的屏風,繞到了屏風之後。
甫一踏足,便果然發現,內裏地面上澆了不少火油,且有燒焦之跡。
此女子身前,曾縱火自.焚?
但……似乎是燒了一半,便遭懸絲變作了木偶。
如此,難怪變作了骷髅之相。
可她為何要如此呢?
一邊思忖着,銀鯉緩緩走向那妝臺,擡手一揮,打開了抽屜。
內裏,卻并非意料中的胭脂香粉,而是一沓厚厚的麻紙。
有風吹來,掀動麻紙四散飛出,如鴿群驚起。
銀鯉伸手捉得一張,細看其上書寫的婉麗字跡。
“旦雲。休看女子不如意,自有一腔青雲志。”
“紫花令。且看那松枝挂雪雪皚皚,我踩松枝攬月來,我自勝月白,我自喜開懷,無人将我肩頭踩,無人笑我泥下埋……”
卻是一段折子戲。
銀鯉讀來,只覺筆墨精妙,唇齒留香。
欲要尋得更多麻紙來讀,卻被白敕攔住。
“不必再看。”他淡聲道,“此戲名為‘青雲’。”
“青雲?”銀鯉眨了眨眼。
“嗯。”白敕垂眸颔首,“講一女子,異鄉求學、折得蟾桂之事。”
“原來如此。”銀鯉笑起來,“想必是出好故事,來日定要去看。”
頓了頓,他見白敕沉默下來,便問:“你是從何處得知此戲的?”
白敕靜立須臾,再次開口,嗓音低啞下去:“我娘在世時,曾于園中唱過此戲。”
銀鯉一怔,遲疑道:“你母親她是……”
“伶人。”
一片默然。
良久,白敕斂目正要退開,卻被銀鯉牽住了手。
白敕腳步一滞,回首,卻見銀鯉彎眸淺笑,道:“原來母親是伶人,難怪你生得如此好看。”
“白敕。”他笑着道,“不必難過,今後有我在你身側。”
金眸輕顫,碎光漾動,白敕緩慢地眨了眨眼,長睫撲簌垂落,低聲道:“是。”
銀鯉勾了勾唇。
二人繼續翻看妝臺,打開另一抽屜,卻是一張絹布。
銀鯉将那絹布抽出展開,其上有刺繡,正是兩小女童。
兩童一左一右,左邊在捧腮而笑,右邊則手提一提線木偶,擺出動作,又将嘴唇張開,似在借木偶講述何事。
走針精細,栩栩如生。
銀鯉望着那布上的木偶,神色間若有所思。
本能告訴他,或許……這便是此案關鍵所在。
銀鯉記起,方才入門時,這間房門上挂着的木牌寫着三字——
*
“玉芙蓉?”
桃拂酒樓裏,衆人念起這三字,頓了頓,末了有一年輕男子恍然道:“是了,是有這麽個人,我記得。”
“她是紅笑閣前歲的頭牌,撫琴跳舞乃是一絕。”
“前歲?”銀鯉擡眸,“為何去歲不是?”
“因她去歲生了一場大病,無法出來見客。”
“大病?”銀鯉蹙了蹙眉,“什麽病?”
“還能是什麽病?”男子露出鄙夷神色,“自然是花.柳之類。”
銀鯉似有不解,但在他眉目間意會了什麽,沒再追問此事,只道:“那你可知這女子的來歷?”
男子一呆,愣愣道:“這……”
“我知曉。”一道蒼老的聲音自角落響起,衆人望去,卻是一老婦人走出來,自行拄着拐杖,拒了旁人攙扶之意,眸光矍铄。
待老婦人站定,她緩緩道:“那玉芙蓉,從前乃家住西街平陵巷巷尾,與老身的居所恰為對門。她是因家中貧寒,父母又誕下一子,沒了養育錢糧,故而将她賣入了紅笑閣。”
銀鯉同老婦一禮,道:“那您可知,此女子真名為何?”
老婦嘆息一聲,緩緩道:“姬蕪。”
*
“姬蕪!姬蕪!”
天方破曉,一少女雀躍地奔向巷尾,拍了拍木門。
盤着頭的年輕婦人一手提着木桶,一手替她打開門,少女匆匆道了聲“見過姨姨”,便就一路狂奔,飛也似地跑進了屋內。
屋內堆滿了五花八門的木器,少女靈巧地從那木器間穿過,進了寝室之內,卧榻上有一比她略年少些的少女坐起身,一邊绾發一邊匆匆道:“婉兒?你怎生起得這樣早?”
“姬蕪!”林婉兒眉開眼笑地從懷中拿出一沓麻紙,“看我給你帶了什麽?”
姬蕪一怔,随即雙眸一亮,道:“是第三折?”
“嗯嗯!”林婉兒飛快點頭,“昨夜我通宵秉燭伏案,方才将這一折戲寫完,你看是不看?”
“自然要看!”姬蕪伸手就要接過。
“哎!”
臨到觸碰,林婉兒卻将手抽回去,狡黠一笑,将麻紙藏到身後,另一只手戳了戳姬蕪的鼻尖,輕快道:“你若是想看,得喚我一聲什麽?”
姬蕪被戳得一怔,須臾後反應過來,仰起臉,甜笑着綿軟道:“姐姐。”
“對咯。”林婉兒彎起眼,揉了揉姬蕪的腦袋,“乖。”
說罷将麻紙遞過去。
姬蕪雙手捧過,一邊垂眸細看,一邊站起身,走到窗臺邊,叫熹微晨光落到紙面上。
四下寂靜一片,唯有兩人的呼吸聲,以及紙張翻過的輕響。
良久。
翻到最後一頁,姬蕪神色恍惚地将紙遞還回去。
“紅俏最後還是死了。”她眸露悲戚,隐隐有淚光,“你寫得真真好。”
“這樣的故事,你喜歡麽?”林婉兒帶着期冀道。
“喜歡的。”姬蕪點點頭,“很是喜歡。”
兩人無聲對視,半晌,林婉兒笑起來,摸着她的頭道:“傻丫頭,別哭。”
一滴淚因眨眼而順着眼角滑落,姬蕪抿了抿嘴巴:“我沒哭,我是高興。”
“高興?”林婉兒勾了勾唇,“高興什麽?”
“你筆下的折子戲,愈發動人,來日定會名揚萬裏。”
然而聞言,林婉兒卻是笑容一滞。
半晌沉默。
姬蕪霎時回神,覺察到自己方才說錯了話,倏地有些無措。
“承你吉言。”林婉兒看出她無措,勉強笑道,“我會好生寫下去。”
姬蕪眨了眨眼,呆呆道:“嗯!”
林婉兒彎起眸來,還要再說些什麽,卻在這時,忽而有嘈雜謾罵之聲自外傳入,二人還未回神,寝室木門被人踢開,一彪悍婦人闖進來,徑直拎起林婉兒的耳朵。
“死妮子!又來擾人清淨!快跟我回去!”
林婉兒縮了縮脖子,似是有些怕她,耳根被揪得通紅,卻不敢反抗,只弱弱辯解道:“我不曾……”
“你不曾什麽不曾?”婦人伸手奪過姬蕪手中麻紙,啪地甩過去,“你當你娘眼盲?”
“林姨!”姬蕪慌張起來,“婉兒她只是……”
“你不必為她說話!”梁氏打斷她,惡狠狠地道,“這妮子整日裏寫些無用之物,做些無用之事,除了浪費買紙錢,她還能做些什麽?”
說罷轉頭指着林婉兒的鼻子一通罵:“我讓你學學姬蕪做女紅,你怎麽偏就不聽話?你都十有五了,若是來日嫁不出去可怎麽辦?我看你啊,是不知柴米油鹽……”
“娘!好痛!”林婉兒終于忍耐不住,哀叫起來。
“你還知道喊痛!”梁氏并不松手,愈發不依不饒。
“林姨莫要如此!”姬蕪拉梁氏的手,企圖讓她放開,“來日大不了,我來做活将養婉兒姐姐,她是有才華的,她來日定能有所作為!”
“區區女子,要何種作為?”梁氏冷笑一聲,不再肯聽任何勸言,只提着林婉兒往門外走,“跟我回去!一月之內不許出門!”
林婉兒蔫了下去,垂下雙手,沒再掙紮。
卻在片刻後,姬蕪開口喚道:“姐姐!”
林婉兒下意識回首。
卻見少女神色切切地望着自己,雙手作擴音狀展開在嘴巴之前,大喊道:“你不是紅俏,你必不為泥中雀,敢作鴻鹄上青雲!”
梁氏聽不甚懂,瞪她一眼,而并未察覺,她身側的小女兒雙眼泛紅,有淚水随着此句洶湧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