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潮退
第9章 潮退
“後來呢?”銀鯉問。
“後來……”老婦輕咳一聲,緩緩搖了搖頭,“老身只知曉,那姬蕪被賣給了紅笑閣作妓,再無出頭之日。”
銀鯉攏起眉,無聲沉默下去。
良久。
他忽而開口,語調中沒了素日裏的笑意,只沉緩道:“還請諸位讓一讓,替我空開一處空地。”
衆人不解,卻也應了,于是正中央空出一塊,銀鯉召出白敕腰側的長劍,執劍低聲道:“借我一用。”
白敕雙眉輕蹙,望着他。
卻見銀鯉以劍刃割開掌心,霎時間,猩紅血流淌下,他合掌讓手指沾滿血跡,而後在地上畫下一道術陣。
“此為如梭陣法。”銀鯉輕輕道,“可回溯往事,無半分虛假。”
話落,未及衆人反應,一道強光自陣心升起,有虛影自半空之中浮現,充斥了整間屋子。
那是三年前的影像。
唱詞裏那只埋入泥中的雀,卻成了姬蕪。
那一年,姬家有幼子降生,卻無錢買來米糧喂養,是以向來疼愛姬蕪的姬父,轉将長女賣給了紅笑閣。
林婉兒來姬家尋她時,滿地木具和被丢棄的少女衣裳,姬父亦沒有出門做木匠活,只是手捧木偶,在聲聲嘆息。
她發問,姬父便就答,言語間,林婉兒只覺心如刀絞,奪了木偶,翻牆進紅笑閣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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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院裏,剛入門的少女被人按在浴池邊,衣物被剝走,遭牲畜一般粗.暴.洗涮,掙紮不動,嗓子喊得沙啞。
她在哭,林婉兒便也跟着哭。林婉兒捂着嘴巴,幹嘔着逃離了這裏,又給了自己一巴掌,發誓要拼命寫戲文掙錢,好将蕪妹妹贖出。
她寫了一本又一本,先是《紅俏》,又是《蓮心》,最後一本《青雲》寫完,手中滿是繭泡,終于得了戲園賞識。
有人買下她的本子,要找伶人唱演,她帶着錢,興沖沖地去紅笑閣尋姬蕪。
卻見姬蕪已是瘦骨嶙峋,整日抱琴呆坐,雙眸麻木,成了人盡可欺的玉芙蓉。
她安慰她,抱她,叫她開了口,卻是一句悲戚至極的“姐姐”。
“姐姐。”姬蕪哀道,“我已不再是我了。”
林婉兒肝腸寸斷,卻強忍着寬慰她,給她來日必能贖出她的期許,終于換得她扯唇一笑。
二人還要再說些什麽,卻在這時,有恩客進了門,林婉兒躲進床底,聽得那恩客言辭狎昵,強綁了姬蕪,四肢吊起,将她一遍一遍虐.待。
林婉兒咬着唇,喉中卻有酸意上湧,無聲狂吐,她面上的淚痕縱橫交錯,大睜着一雙眼,像是受驚的鹿。
好惡心!好惡心!
她要救她!她要救她!
哪怕是死,哪怕遭人千刀萬剮,她也要救她出這無邊地獄。
故而。
故而回去之後,林婉兒愈加瘋狂地寫,她不顧阻攔與謾罵,獨自一人搬出了家,住進了一富人家的柴房,白日裏給人打雜做活,晚上便在柴房裏執燈寫文,日複一日,終于寫出了最後一作。
然而臨到末了,富人之子頑皮,一把火點燃柴房,将她的瀝血之作通通燒作灰燼。
她痛不欲生,奔去火海中搶救,卻只撈到半紙殘句,所有的承諾至此再無法兌現,她被燒死在了漫天炙熱裏。
姬蕪得知此事,手捧刺繡,大病一場。
又是一場秋雨落下。
病重之人四肢乏軟,一點力氣也無,姬蕪唇色慘白,掙紮許久,撐着自己從卧榻上坐起。
她哼起了一首紫花令。
“且看那松枝挂雪雪皚皚,我踩松枝攬月來,我自勝月白,我自喜開懷,無人将我肩頭踩,無人笑我泥下埋……”
“君且看,且看我着紅袍,且看我馬蹄疾,且看我覆手展高才……”
骨瘦伶仃的腳腕踩下床,踩到了一只木偶,她邊哼着曲調,邊将木偶拾起,而後,她将木偶湊近床邊燭臺,任由火焰将其吞沒,再将其随手扔到床榻被褥之上。
嘩啦——
火光沖天,她在一片火海裏躺下去,那雙總也黯淡無光的眸泛起瑩瑩的明媚,勾起唇,露出淺笑。
“姐姐……”她輕聲道,“我來追你了……”
最後一點虛影被大火吞沒,懸絲随着怨氣向上肆虐生長,衆人淚流滿面,望向銀鯉,卻見對方垂着眸,唇角卻有血跡淌下。
他放下手,像是忽而失了力,無聲向後仰倒下去。
又在下一瞬,跌入一人懷中,擡首對上了一雙的金眸。
銀鯉蒼白雙唇輕啓,輕聲喚他:“白敕……”
微弱的尾音消散在風裏,白敕輕蹙着眉,望着眼前人因靈力耗費過多,面色蒼白如紙,閉眼陷入昏迷。
*
當夜,靈玉到達谷明城時,看到的便就是昏迷過去的銀鯉。
他勃然大怒,将本就看不對眼的白敕斥責了一番,罵他守護不力。
白敕默然地聽訓,任由對方言辭激動間伸手推搡自己,将他推至門外,又命他滾下樓去,不準許他再上來。
話一出口,靈玉自覺有些過火,但他面子上挂不住,沒法再收回,是以閉了嘴,進屋關門,再出門時,發現白敕竟是真的到了庭院之中,靜立罰站。
眼看天色陰沉,隐約有雨水滴落,他屢次開口想要喚對方上樓,卻又吞了回去。
直至半夜。
雨勢漸盛。
這是初春的第一場雨,帶着刺骨的寒涼,砸在人肌膚之上,宛如尖棱紮過,疼得厲害。
白敕卻像是絲毫不覺,他垂着眸,鴉羽般的長睫挂滿水珠,眉梢、眼尾有無數雨滴滑落,像是在無聲淚下,偏生面色漠然至極。
他擡頭,望了眼蒼穹。
冰涼雨水滴在泛紅的眼眶周圍,他緩慢地眨了眨眼睛,金眸泛起漣漪。
忽而,有半張油紙傘面畫着粉色蝴蝶,映入眼簾,替他擋去涼意。
他一點一點低下頭,回首望向身後人。
卻是銀鯉,不知陪他站了多久。
他面色依舊蒼白,唇角卻含着笑意,輕聲喚他:“白敕。”
白敕眼睫輕顫。
“怎生站在這裏淋雨?”銀鯉踮着腳尖,敲了敲他的額頭,“要是染上風寒,可該怎麽辦?”
輕巧的語調落在耳側,白敕喉結滾動數下,他垂下眸,後退半步,半跪了下去。
“公子。”他啞聲開口,“白敕知錯。”
“你何錯之有?”銀鯉斂去笑意,嗓音微沉,“你并非輕賤之人,不可跪我,白敕,你起來。”
“為何?”白敕擡眸,問。
“因為……”銀鯉頓了頓,将傘面傾斜,擋住他周身,“因為你是我的人,我不肯教你受折辱。”
他伸手,借力給白敕,讓他起身,白敕順從照做。
眼看着那張金眸眸尾被凍得泛紅,銀鯉湊近半步,要以靈力為他驅寒。
卻被攥住了指尖。
“公子。”白敕嗓音低磁,金眸熠熠,直視他的眼,“你所求,到底為何?”
銀鯉先是一怔,末了卻又勾唇笑起:“我不是告訴過你了麽?”
修長白皙的手指從白敕掌心逃離,又挑起他的下颔。
“自然是,求你這張臉啊……”
輕笑自喉間溢出,銀鯉嘆息一聲,咬字暧昧地緩聲道:
“也不知何時,你肯為我露出癡迷神色……”
指尖攀附上白敕的唇,摩挲少許,他并未反抗,只是垂着眸,任由施為。
見他如此,綠眸之中眸光閃動,銀鯉低聲附耳道:“白敕。”
白敕擡眸望他,望他笑如桃夭綻放:
“若是谷明城得救,你同我大醉一場,如何?”
話落,金眸輕顫。
良久,白敕閉上眼,啞聲道:“好。”
*
一日之間,城中幸存的衆人通過如梭幻境及口耳相傳得知了懸絲由來,是以一齊齋戒數日,又手持火符,在銀鯉等人的掩護之下,到得城東祭壇。
他們在小雨之中叩拜行禮,為姬蕪、林婉兒二人,各自念起往生咒。
整整七晝七夜。
七日之後,城中怨氣消散,懸絲狀的精怪如潮退去,多數木偶重新變作人身,谷明城,活了過來。
民心所向之下,陸羌成了年輕督府,在桃拂酒樓宴請衆人同飲,酒至正酣時,銀鯉頂着潮紅的面容,醺醺然地命令白敕帶他去歇息。
靈玉正要阻止,卻眼睜睜望着銀鯉拎着酒壺,一手捉住白敕的指,帶着他瞬移消失不見。
再出現,二人出現在一間空置的客房裏。
白敕将他安置在床榻上,正要轉身離開。
卻被他以指尖勾住了衣角。
白敕一頓,回首,卻見銀鯉雙腿晃蕩,眼尾緋紅,仰着臉眨眼,粉色唇嘟起,輕輕開合:“不準走。”
金眸微斂,白敕轉過身,答:“是。”
“你答應過我什麽?”
銀鯉笑問,說着忽而跳起來,擡手勾着他脖頸,逼他傾下身,又提起手中酒壺,将其中酒水盡數兜頭倒下。
白敕長睫微顫,濕漉漉的面龐與他相隔咫尺,雙眸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綠瞳有熒光亮起,醉術之陣如水霧泛過,悄然将白敕攏入其中。
他望着銀鯉,那雙漂亮的金瞳一點一點變得渙散迷離。
願望成真,銀鯉心生愉悅,他在此刻笑着下令:“吻我。”
肆虐酒香裏,滾燙的呼吸瘋狂蔓延,白敕低頭,咬住了他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