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番外一
番外一
沈清洛十歲那年的中秋節，蘇州舉辦了一場主題為“廣寒”的游園燈會。
沈清洛很早嚷着要去看燈會，爺爺奶奶依她，還乘車到紡織市場，給買了一套改良版的唐風齊胸襦裙。蘇州早晚氣溫低，襦裙外面搭件立領小披肩。
她喜歡得不得了，燈會當天，一大清早換上裙裝。
中午，爺爺奶奶接到電話，要去趟明市，拜托隔壁蘇姨帶沈清洛去廣寒燈會。
沈清洛臨時被爽約，有點不樂意。吃晚飯時耍小脾氣，筷子在飯碗戳啊戳，只咽白米飯，不吃配菜，企圖表達不滿。
奶奶嘆了口氣。
沈清洛擡頭，看到爺爺奶奶眉頭緊鎖，面露無奈。她又瞬間妥協，“好啦好啦，我和蘇姨去，你們要早點回來哦。”
彼時沈清洛不知道父母已經離婚，她興沖沖跑到燈會現場，找路邊手藝人編了個頭發。想起沈柏烏的叮囑，走到人群邊緣掏出手機。
“嘟——嘟——”
沈清洛撥打沈柏烏電話，長音好幾響，無人接聽。她疑惑地看眼手機，“奇怪，爸爸讓我晚上給他打電話的。”
蘇姨随口道，“他可能在忙，忘記這件事了。”
沈清洛便沒放心上，手機揣回兜，高高興興牽蘇姨的手觀賞中秋燈會。
雕梁畫棟的沿河長廊挂滿彩色花燈，沈清洛邊走邊仰頭，漂亮的眼睛瞪得又大又圓，她覺得自己來到了天上的宮殿。
岸邊的草地，橫七豎八躺了好幾只兔子燈，沈清洛蹲在商販攤位前，千挑萬選，要了盞手提的花卉造型燈籠。
蘇姨體力不及她，往長凳一坐，“阿順，我們休息會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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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清洛逛到興頭上，“蘇姨，我去河對岸的集市看看，你在這兒等我。”
蘇姨不放心地看眼對岸，“那邊人太多，不安全。”
“沒事的，”沈清洛說，“今天巡邏的警察叔叔格外多。”
蘇姨想了想，确實如此，便放她過去。
沈清洛年紀尚幼，卻已經出落成一個惹眼的小美人，穿這身漢服，路人多看她好兩眼。她跟在一群游客後頭，一起猜燈謎，忽然有人從背後拍拍她肩。
是個笑得很慈祥的老婦。
“小姑娘，你的衣服真漂亮，我也想給我孫女買一套。”
沈清洛拎起自己的裙擺，心情大好，“奶奶，這是紡織市場買的。”
老婦捏了捏她裙擺的面料，又細細琢磨上頭的繡花，“真不錯，我孫女和你一樣大，她一定很喜歡。”
沈清洛小腦袋晃兩圈，“你孫女呢？”
“哦，她去放水燈啦，”
老婦狹長的眼睛，不動聲色地觀察沈清洛的身後，并沒看到監護人，“小姑娘，能讓我拍張衣服照片嗎？我想給孫女看。”
沈清洛點點頭，站在原地給她拍。
老婦“哎喲”笑了聲，“這裏人太多啦，拍攝畫面太亂，這樣吧，你跟我去邊上拍一張。”
沈清洛順着她的手指看過去，是一處人煙稀少的弄堂。她很是猶豫，“我不能跟你去那裏，就在這裏拍吧，或者等我找我阿姨過來。”
“瞧你這小孩，把奶奶當壞人了啊？”老婦佯裝生氣，“行行行，不拍了。”
沈清洛有點尴尬，但防人之心不可無。
她轉身想走，被老婦抓住胳膊。這下沈清洛生氣了，她剛要發作，一個個子和她差不多的女孩蹦蹦跳跳撲在老婦身上。
“奶奶！”
沈清洛一驚，心說原來真的有孫女。
那個女孩見到沈清洛，從上到下打量她幾遭，忽然嘴一癟，“奶奶，我也要穿她那樣的衣服。”
“這裏沒得賣呀，剛剛想拍一張照片她都不讓。”
女孩責備地看着沈清洛，“你好小氣呀。”
沈清洛本就在動搖，被說小氣，那是萬萬不能忍的。從小老師教育學生要注重分享，怎麽讓她和“小氣”二字粘鈎了呢。
“小姑娘，這樣吧，你把你的披肩給我孫女穿一穿，讓她拍兩張照片過過瘾，行嗎？”
沈清洛猶猶豫豫地，“那好吧。”
“大庭廣衆，脫披肩不雅觀，這樣吧，我們去邊上換。”
沈清洛遲疑片刻，還是跟上這對祖孫女。
明市到蘇州的高速上，一輛黑色保姆車飛馳。
小陸策擺起那張酷臉，“媽，我們不是來明市探望爸爸嗎？現在又是去哪裏？”
張端儀給丈夫回了條信息，轉頭看着不太耐煩的陸策，想笑。
“爸爸工作忙，我們去隔壁市逛逛，報紙上說蘇州有一場廣寒中秋燈會。”
陸策興致不高，到了燈會現場，他的表情始終平淡冷靜。張端儀比他投入很多，還買了一些手工小玩意兒，陸策陪了一會兒，沒有再逛的欲望。
“媽媽，我在邊上等你。”
張端儀喊司機跟着他。
陸策本來好好坐在休息區，誰知眼睛一瞥，就看到一個和他一般大的傻孩子被騙去弄堂。
司機去上廁所，陸策等不及他回來，徑直起身。
沈清洛靠近那條黑漆漆的弄堂時，又後悔，“奶奶，我不去了。”
老婦瞧旁邊人少，眉眼一豎，語氣陡然嚴厲，“你這小姑娘怎麽回事？還出爾反爾是吧，學校老師怎麽教的？”
沈清洛乍然被兇了把，有點懵，看向同齡的女孩，她滿臉冷漠，事不關己。
她就當吃了個啞巴虧，回頭去找蘇姨，忽然弄堂的黑暗處出來一個身材強壯的中年男人。男人朝老婦使了個顏色，老婦點點頭，想上前抓住沈清洛胳膊。
沈清洛心跳到嗓子眼，她剛準備大叫，忽然身前閃出個小男孩。
男孩比她高些，只留給她一個後腦勺。
“我已經找過警察了。”
老婦臉色一變，“你在說什麽亂七八糟的？”
陸策那是那張小小的俊臉，酷表情，一本正經說話時嘲諷拉滿。
“老人家，我的意思是，我已經告訴過警察，你們把一個小姑娘騙進弄堂。”
老婦嘴角僵硬地扯了扯，“你這小子胡說什麽......”
“是不是胡說，等警察來了就知道。”
老婦斟酌片刻，朝中年男子下巴一撇，白了陸策兩眼後離開了。
沈清洛松口氣，她點了點陸策肩膀，很快又縮回手，“謝謝哦，你真的找警察啦？”
“當然是假的。”陸策回眸，看着如玉般的人兒，沉默良久，“你是蘇州人？”
沈清洛不明所以，“是啊。”
“蘇州的小朋友都是笨蛋嗎，你們學校沒有安全教育課？”
這叫什麽話！怎麽還人身攻擊呢？
沈清洛對他的感激之情蕩然無存，兀自郁悶了會兒，埋頭從他身邊經過。
陸策後知後覺說錯話，鬼使神差地，跟在她後頭往前走。
沈清洛走出幾米，停下來，“你幹嘛跟着笨蛋走？”
陸策又耍酷，雙手插兜，“你這人真記仇。”
沈清洛下巴一揚，“笨蛋不會別的，就會記仇。”
按照陸策平時在學校的性格，遇見這種愛耍小脾氣的，早就扭頭走人。但今天中了邪，他的耐心呈指數級增長。
“行，我把罵你笨蛋那句話收回去，可以嗎？”
沈清洛不依不饒，“你心裏就是那麽想我的，認為我是笨蛋，說出的話收回去也沒用。”
陸策心說這小姑娘真難搞，比他在北城的小學遇到的所有姑娘都難搞。
還是說一方水土養一方人，蘇州養出的小姑娘格外別扭？
不至于吧。
胡思亂想之際，沈清洛已經沿長廊離開，手裏不忘提她的燈籠。
陸策覺得她的背影可愛，沒多想，追了上去，“喂，剛剛的話，是我說得不對，我跟你道歉行嗎？”
沈清洛停下腳步。
“你是真心實意的嗎？不在心裏罵我是笨蛋？”她多少有點委屈，“我意識到事情不對了呀，就算你不來，我也要大喊呼救的，幹嘛說我笨。”
陸策少見地想哄一哄人。
“我給你買糖果，當作道歉。”
沈清洛不吃陌生人遞來的食物，更何況對方是與她年齡相仿的同齡人。
“不要。”
陸策環視一圈，“有其他想要的東西嗎？我都可以給你買。”
陸策忽然變得好說話，沈清洛的負罪感就上來了。嚴格追究起來，他确是來幫她的。
小孩忘性大，剛才被罵“笨蛋”的不适被壓下去，沈清洛大事化小，“算了，不用買，我們就當扯平吧。”
陸策沒明白，她是怎麽扯平的，但當下也不敢問，否則她又氣鼓鼓。
兩個小朋友，站在河岸邊對視，被工作人員注意到，“你們想放水燈嗎？”
陸策見沈清洛眼睛亮了起來，對工作人員道，“放的，我買兩個。”
工作人員撲哧，“小朋友，放水燈不收錢的，随機抽取幸運觀衆。”
陸策和沈清洛站在桌旁，在方正的水燈燈身上寫祈福的話。
陸策發誓他不是故意的，只是不小心眼神滑過，就看到沈清洛寫的“希望爸爸媽媽都能幸福。”
“這算什麽願望？”
沈清洛瞪他一眼，“你偷看。”
陸策直接道，“字寫得瓶蓋大，我想看不見都難。”
沈清洛不理，埋頭繼續寫願望。她一點也不傻，前幾天去明市海底餐廳用餐，她明顯感覺趙進菲和沈柏烏的氛圍不正常，就好像是陌生人一般。
她有感覺的。
只是大人們都瞞着她，在她面前裝若無其事，她也只好繼續裝下去。
沈清洛不想失去爸爸，也不想失去媽媽，但如果這兩人在一起是種煎熬，那她希望自己的父母能各自快樂。
把水燈放入河裏，她看了眼陸策的，水燈上非常敷衍地寫四個字，“心想事成”。
好沒創意。沈清洛默默吐槽。
放完水燈，蘇姨突然從另一邊跑過來找她，“阿順，阿順，我......我接到你爺爺奶奶電話，我們快回家吧。”
沈清洛問：“蘇姨，這麽趕，是出什麽事了嗎？”
蘇姨眼裏包一團水，險些說不出話。
“阿順，我到家跟你說。”
沈清洛被她凝重的表情感染，向她走去，又回頭對陸策道：“我要回家啦，再見，祝你真的能心想事成。”
陸策很高冷地“嗯”一聲。
蘇姨陪沈清洛回到小樓，爺爺奶奶還沒回來。沈清洛纏着蘇姨問怎麽了，蘇姨話沒說出口，眼淚先留下來。要她如何告訴一個十歲小女孩，她的爸爸，就在她看燈會時，出車禍去世了。
“阿順，”她蹲在沈清洛面前，忽然抱住她，“無論發生什麽，你要記住，我們......很多人都愛你。”
沈清洛笑，“蘇姨，幹嘛突然說這些，好多人愛阿順，阿順知道。”
蘇姨吸了吸鼻子，“知道就好，我們阿順......”
“陸策，剛才去哪裏了？司機回來沒找到你人。”保姆車內，張端儀看着兒子。
“随便逛逛。”陸策說，“怎麽突然回明市？”
“還沒逛夠啊？”張端儀眉一挑詫異道，“以為你不喜歡燈會呢。”
陸策不置可否，“感覺還可以。”
張端儀笑着搖一搖頭，“你态度變化真大，遇見什麽開心事了？”
陸策想說遇見個小女孩，可他連人家姓名都沒摸清，就聽到大人喊她小名。
叫什麽來着，阿生？阿盛？阿順？
不知道是哪個。
也罷，萍水相逢，以後不會有機會見面。
他轉頭看車窗外，中秋的月亮如玉盤懸挂夜幕，比平日的清夜多幾分光亮。
此刻的沈清洛在等爺爺奶奶回家，她坐在沈家小樓二層中庭，推開窗戶，擡頭看了同一輪明月。
後來，沈清洛和陸策都忘記了那天的際遇。
偶爾想起那場燈會，只記得玉露泠泠的蘇州秋夜，水燈沿兩岸蜿蜒飄走，工作人員撐着推水燈專用的竹竿，忽然說了句。
好時節，得願年年，常見中秋月。
嗨，我來了，你們可別忘了我（凝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