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游戲
第43章 游戲
夜晚的「鯨也」民宿大廳, 賓客相聚又離開,熱鬧過後的房間格外空曠安靜。
陸策選了幾瓶酒,一字排開在吧臺臺面, 讓沈清洛挑。
沈清洛不熟悉洋酒, 左右逡巡一遭, 指了瓶造型好看的威士忌。矮寬玻璃瓶, 偏暗的金橙液體,表面貼只十二叉角的銀色鹿頭标志。
是産自蘇格蘭高地的單一麥芽威士忌, 大摩18年。
“行, 就喝它。”陸策說。
已經對各項工作上手的新管家萬巧,從休息室出來,“陸先生,沈小姐, 來喝酒啊?我給你們拿些柿種和脆片。”
“阿姨您別忙,我們不在大廳喝。”陸策把威士忌塞沈清洛懷裏, 又從櫃子取兩只玻璃杯,牽沈清洛手離開。
“陸策,這不是回房間的方向, 我們去哪裏?”
“別急, 馬上到了。”
銀白的雪,薄薄的夜, 這個點禾木道路無行人,沈清洛手心被陸策捂熱。
走着走着, 忽然出現眼熟的建築——
是許怿的民宿二店,「搖光」。
「搖光」門口雜亂的木材重新整理過, 在庭院中央堆成整齊的三角小山,新運來的防火塗漆, 一桶一桶壘疊牆沿。
屋內請人打掃過,尚未通水電,方桌放一盞臨時照明的幾乎絕跡的舊式煤油燈。
陸策熟練從口袋翻出打火機,這動作一出,沈清洛純淨清澈的眼睛直勾勾盯他,蘊含無聲譴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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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策拇指按在點火開關微頓,朝她意味不明地笑,“又沒抽煙,帶個打火機也要瞪我?”
沈清洛垂落眼睫不語,壓低手機電筒打光。
陸策輕笑,咔嚓打出火苗。棉繩燈芯浸濕煤油,一點就燃。
陸策給這簇小小的脆弱的焰火,罩上細腰大肚的玻璃燈筒,在搖曳的光影中握瓶斟酒,鹿角标志閃動細碎銀光。
“光喝酒多無聊,我們玩游戲吧。”陸策漫不經心道,“還記得天文臺帳篷裏,說‘我喜歡......’的那款游戲嗎?這次換玩法,改成以‘我讨厭......’開頭,怎麽樣?”
“三秒,輸的人喝酒?”
“對,”陸策提醒,“大摩度數不低,你可要集中精神。”
沈清洛被激起好勝心,“誰先來?”
“上次你先,這次我打頭吧。”陸策想了想,“我讨厭早晚高峰堵車的高架。”
沈清洛:“我讨厭指甲劃過金屬的聲響。”
陸策:“我讨厭思緒被打斷。”
沈清洛:“我讨厭枯燥重複地講道理。”
陸策:“我讨厭給人生設置節點。”
沈清洛:“我讨厭不得不妥協後的中庸之道。”
陸策撩起眼皮,話鋒突轉:“我讨厭蒙在鼓裏不被信任。”
沈清洛心裏一咯噔,說不出話,停頓超過三秒。
陸策像個嚴格的老師,好整以暇食指敲敲臺面:“罰酒。”
沈清洛牽了牽唇角,願賭服輸灌一口,然後繼續:“我讨厭黃梅雨天潮濕悶熱。”
陸策:“我讨厭別人出爾反爾半路離開。”
沈清洛玩不下去了。
“再罰。”
沈清洛一口飲盡杯中的威士忌,“我不太會玩這個游戲,就到這裏吧,算你贏行嗎。”
“不行,才喝了一杯,繼續吧。”陸策嘴唇彎起弧度,漆黑的眼眸卻毫無笑意,“要不你求我,我讓讓你。”
沈清洛被他看得心裏毛毛的,驚覺自己赴了場鴻門宴。她生出躲避念頭,猶豫之際,桌面手機突然亮起,來電人顯示【常祺】,陸知非的前男友。
陸策瞥一眼,也看見了,表情微微怔住。他對常祺不可能有好态度,聲音冷下幾分,朝沈清洛:“接啊,怎麽不接?”
常祺這兩天不是第一次找她,沈清洛知道他要說什麽,有點不想接,随便找理由,“我讨厭半夜接電話。”
“巧了,”陸策身體放松地靠向椅背,姿勢是一種桀骜的勢在必得,“我也讨厭有男人半夜給你打電話。”
沈清洛:......
常祺鐵了心想讓沈清洛接聽,手機屏幕界面明明滅滅,一通接一通。
沈清洛要麽拉黑,要麽關機,否則常祺不罷休。
她有點無奈,最終還是劃開接聽鍵,“喂,常祺。”
常祺聲音有點急。
“清洛,真的不好意思,這麽晚打擾你。我目前在肯尼迪機場,十幾個小時後落地北城,我實在沒辦法聯系到知非,她不接我電話,你幫幫我行嗎?”
“常祺,我幫不了你,別再打給我了,知非姐姐......要結婚了。”
常祺那端沉默好久,沈清洛聽到沙沙的英文登機播報提示。
常祺語氣低落,似在自嘲,“我知道她要結婚,只是想見一面,起碼當面送祝福。”
陸策聽得清楚,冷哼一聲,從沈清洛手裏拿走電話,“陸知非沒空,不見你,別白飛一趟,好好留在紐約吧。”
常祺一愣,“陸策?你和清洛在一起?”
“關你什麽事。”
啪,直接挂斷電話。
“陸策,”沈清洛還是動了恻隐之心,“要跟知非姐姐說一聲嗎?”
“沒必要,她和現在的未婚夫感情很好。”
“可是......”
“沒有可是,常祺自己選的。陸知非敢為他絕食對抗家裏,鬧得雞飛狗跳。他呢,扛不住壓力就跑,是個男人?這種人有再見的必要?”
沈清洛心裏一抽,“也許他有難言之隐。”
陸策談到常祺就來氣,“難言之隐?不就是他爸詐騙欠錢那些破事兒麽,他就這點膽量出息?陸知非第一次帶他回家,外公外婆就把常祺三代查了個底朝天。”
沈清洛被噎到,“可常祺爸爸的債主都找上知非姐姐了,讓他怎麽有膽量?”
她幽聲地,“我讨厭用輕飄飄的語氣替別人勇敢。”
陸策反唇相譏,“我讨厭有人在感情裏當懦夫,配不上別人的喜歡。”
沈清洛聽到“配不上別人的喜歡”,嘴唇一動,眼淚不受控制掉了下來。
陸策本意是罵常祺,卻不想把眼前的寶貝得罪了,他有點無措。
沈清洛一哭他就心慌,顧不得争執常祺的事,走到她跟前,把人按在腰腹上抱住,千言萬語先說一句,“對不起,不要哭。”
陸策其實沒明白自己錯在哪,畢竟常祺就該罵。
沈清洛哭個不停,陸策難受得要死。把椅子拉過來,坐下,膝蓋碰到她的。
強硬地捧起她臉,淚眼婆娑,濕答答的眼睫一簇一簇,好不可憐。
沈清洛的表情很容易看透,熱戀時,陸策每當看到她笑,嘴角不自覺跟着咧起。看到她哭,心就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抓牢,呼吸都難受。
他太怕看到沈清洛掉眼淚了。她抽噎愈狠,他的心愈疼。
陸策一遍遍吻沈清洛潮濕的眼睛,根本沒有效果。陸策沒辦法了,輕嘆一聲,跟她認錯,“哪句話惹你不開心,我重說一次行嗎?”
沈清洛顫抖着肩膀小幅度搖頭。
真的不太好哄,陸策掌心撫她後腦勺,與她額頭相抵,“寶貝,別哭了。”
煤油燈的昏芒,像舊時人家在屋頭縫紉做工的光線,一聲“寶貝”,沈清洛終于擡頭,從無聲隐忍地流淚,嗚咽哭出響聲。
壓抑太久的情緒,洩開一道口子,傾閘而出。
沈清洛手臂環住他,“陸策,我和他一樣的。”
陸策沒聽清,偏頭吻她發絲,“什麽?”
“我是說,”沈清洛鼻尖嗅到陸策頸項獨屬于他的荷爾蒙味,聲音破碎細微,“我和常祺一樣,都很懦弱,他不敢對知非姐姐坦白他父親,我也從不敢跟你說沈柏烏。”
陸策分開一些,“聽我說,你別哭聽我說,我沒經你同意做了調查,沈柏烏出軌了項百靈是嗎?”
沈清洛濛濛的雙眸詫異望他。
“我已經知道這件事,他是他,你是你......”
“不是的,不止這樣,”沈清洛哭着搖頭,“沈柏烏還有......別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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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把冬天排序,沈清洛最不喜歡的,是大二那年的冬天。
奶奶的肺病,徹底被醫生宣布死刑。彼時奶□□腦神智尚且清晰,意味着老人要清醒面對死亡倒計時。
楊珍雅早有心理準備,受不了的是沈清洛。
明市離蘇州近,高鐵動車半小時,沈清洛有空就往蘇州跑。
許怿聖誕節如約回國,但沈清洛沒去北城,她的全副心思都在奶奶身上。陸策偶爾來陪她,也一起去過蘇州看奶奶,楊珍雅看到陸策不算意外。
“奶奶,身份不同了,我現在是阿順男朋友。”
“我看得出來,不用特意告知。”
陸策觑一眼樓梯,沈清洛沒下樓。他蹲在楊珍雅輪椅旁,鄭重其事,“奶奶,我會愛護阿順,您放心。”
楊珍雅活了大幾十年,見過無數山盟海誓破滅,年輕的承諾聽聽就好。人要想開點,懂得限時性的浪漫,起碼對方承諾說出口的瞬間,是真誠的,也期待過永恒。
她拍拍陸策肩膀,沒有說話。
“不是為了表決心。”陸策說。
“迫不及待與您分享這個消息,是因為奶奶同我一樣愛阿順,肯定能理解我的感受。”陸策笑一笑,“我真的,好喜歡她。”
楊珍雅被陸策酸得起雞皮疙瘩,眼神卻奇異地慈祥柔和下來。
當一個人的生命能望到頭,每一分每一秒都彌足珍貴。
楊珍雅突發奇想,要和她曾經的戲曲班搭子們去杭州小住。逛逛西湖,走走斷橋,都說“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她這個蘇州人,就想去杭州,那裏還是與老頭的定情地。
沈清洛想讓奶奶晚點去,等她放寒假一起。被奶奶一口回絕,囑咐她待在學校好好念書。
奶奶不在蘇州,沈清洛留在明市。
臨近寒假,期末考壓力大,圖書館複習完回滿庭芳,她已經很久沒住宿舍了。孟婧旁敲側擊問過她,沈清洛淡淡看她一眼,終究沒有對峙酒吧的事。
陸策的大學先考完,他迫不及待飛明市,直接在沈清洛那兒駐紮。沈清洛複習,他在旁陪着看書,兩人各自占沙發一頭。
忽然有人砰砰敲門。
陸知非垂頭喪氣的聲音傳來——
“清洛,你收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