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童年
第20章 童年
餐館鬧哄哄的, 服務員給角落桌臺的兩個天津老哥兒上大盤雞,這道是來新疆的必點菜,形如其名, 盤子口徑大如臉盆。
紅燒色雞塊超足量, 刀工粗犷的土豆炖得軟綿, 搭配青椒紅椒, 濃濃香氣溢滿房間,天津老哥“嚯”一聲驚嘆。
“另外兩碟, 是我們老板免費送給大家的皮帶面和手工酸奶, 面條要拌在大盤雞裏吃。”服務員介紹完,夾托盤回取餐臺,走前好奇望了眼氣氛詭異的隔壁桌。
面無表情的男人,相貌超群出衆的女人, 以及桌對面大氣不敢出的倆小學生。
方文捏緊軟殼盒子:“我......我不是在罵姐姐......”
吾爾曼趕緊點頭附和:“方文不會罵人的。”
“我知道你不是在罵我,”沈清洛看着方文, “為什麽這麽問?”
“狐貍精”、“勾引男人”,無論如何不該是五年級小朋友嘴裏吐出的詞。
方文不吱聲,低頭默默喝茶。
“文文, 聽鄭阿姨說過, 這是你小名。”沈清洛見她不願回答,換了話題, “今天下午怎麽沒去上課?”
方文負氣似的一撅嘴,“我不想去學校, 也不想念書。”
“怎麽可以不念書呢!”吾爾曼一聽,純亮潔淨的眼睛睜大, 急忙問,“方文, 是不是那幫人又來找你麻煩?別害怕,我們去報告老師!”
猝不及防被點破秘密,方文坐立不安。
吾爾曼自知失言,觑了眼陸策和沈清洛,拿上筷子,欲蓋彌彰夾小菜吃。
純粹不想讀書而翹課,和被校園暴力導致的逃課,性質完全不一樣。陸策蹙起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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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剛才問,有沒有人說我是‘狐貍精’,并沒有。”沈清洛沒錯過方文眉宇間閃而過的失落,話鋒一轉,“但遇到過其他不好的事情。”
方文倏然擡頭,陸策也看向她。
沈清洛回憶,“大概是我上小學的時候。”
七八月份,三伏溽熱,湖南衛視的暑期檔,重播經久不衰的《還珠格格》。
屏幕裏,假格格小燕子被五阿哥一箭射中,去紫禁城當皇帝女兒,真格格紫薇心碎離開學士府,在幽幽谷流淚撒花瓣。
沈清洛看得入迷,沉浸在“山也迢迢,水也迢迢”的背景歌聲中,暑假作業開學前兩天才寫完。
作為“《還珠》迷”,她去商業街的精品店買了許多電視劇周邊。
最火爆的,當屬含香的白色絨球流蘇帽,蒙古公主的風刮到蘇州,古街的小女孩人手一頂。其次是小燕子的大拉翅格格帽,也是暢銷品。
沈清洛都不喜歡,戴着嫌熱,她挑挑揀揀,選了一大摞電視劇明信卡和海報。
結賬付款,店鋪老板額外給這位大客戶,贈送一份兒童指甲貼。
指甲貼,其實就是透明貼紙,弄了星月紋理,帶閃粉亮片。陽光折射下,哔呤哔呤,像迪士尼公主電影裏,魔法劃出的星光拖尾,沈清洛很喜歡。
铛,铛,清晨時分,紅雲滾着金邊,中國郵政醒目的永久牌綠色二八杠,從狹窄弄堂的光紗中穿行而來,停在沈家小樓前。
郵遞員一身綠,他沒下自行車,一腳撐地,另只踩在庭前石階,扭身從後座挂着的帆布郵袋取出一份《揚子晚報》。
“早上好,阿順,今天你幫爺爺拿報紙呀?”年輕的郵遞員微微俯身,和小姑娘打招呼。
沈清洛點頭,兩手握報紙,姿勢非常端正。
郵遞員笑了笑,踩起腳踏,風風火火送下一家。沈清洛站在原地,低頭看亮閃閃的指甲,心道怎麽回事,郵差大哥竟然沒誇她指甲貼漂亮。
沈清洛只琢磨了一小會兒,就噔噔跑到樓上陽臺,爺爺在喝碧螺春,奶奶正給繡球澆水。
她爺爺最喜歡《揚子晚報》的“繁星”欄目,平日閱讀習慣固定,不先看頭條,而是翻到“繁星”那頁,欣賞随筆散文。
沈清洛格外殷勤,不僅幫忙拿報紙,還主動翻到“繁星”那一版。
弄了指甲貼的小手,在爺爺面前晃來晃去。
爺爺戴上眼鏡,透過鏡片颔首看她,“阿順怎麽啦,又想買明信卡?”
沈清洛:......
她不氣餒,轉身,“奶奶,我幫你澆花。”
可澆到繡球快溺水,也沒人注意她的閃亮指甲貼,沈清洛小小年紀,體會到衣錦夜行的惆悵。
她失落地伸手指,百無聊賴地戳常夏石竹的鋸齒花邊。
“阿順,你指甲上是什麽?”
奶奶終于關注到了。她一開口,爺爺的目光也離開報紙。
沈家對于孫女的着裝打扮,向來沒有限制,他們在這一點上有共識,認為小女孩愛漂亮愛打扮是天性,不會對學習成績有影響。
沈清洛被誇手指好看,心情美滋滋,是以爺爺提醒“學校應該不允許這樣”,她沒當回事。
新學期開學,她亮閃閃的直接貼跟着一起報道,當天就被視察的年級主任留堂。
年級主任姓錢,一個古板的中年人,要求男生剔平頭,女生馬尾大光明,非必要別打扮。
沈清洛的指甲貼,在他看來簡直“罪大惡極”。
“學校,是學習的地方,你看看你的指甲,搞的什麽玩意兒。”辦公室,錢主任唾沫橫飛,“妖裏妖氣,沒有我們實驗小學學生的精神風貌。”
沈清洛被罵懵了,鼻子一酸。
“什麽妖裏妖氣,她才幾歲,你這樣說話合适嗎?”旁邊剛加入工作的女老師,聽不下去,“沈清洛上學期期末考試年級前十。”
“一次考試能說明什麽?”年級主任被青年教師當衆回怼,臉面丢失權威受損,借沈清洛撒火,“今天塗指甲,明天畫眼線,馬上掉到倒數前十!”
女老師不依不饒,“錢主任,你說話的邏輯在哪裏?”
“我在跟你講經驗,”主任一拍桌子,“初出茅廬,你才工作幾年?我教過的學生比你吃過的飯還多。”
“校門口‘格物致知’四個大字你看不見嗎?”女老師更大聲拍回去,“教育如果靠經驗主義,那校長開會提的科學創新有何意義?你幹脆說他在放屁!”
“女同志說話這麽粗俗,沒有人會喜歡。”
“吃喝拉撒人之常情,主任你該反思自己,為什麽覺得我的話粗俗。”
“你......你......”主任被她氣得臉紅脖子粗,看熱鬧的人太多,他不願出洋相,甩手離開。
圍觀人群被女老師哄散,她拍了拍沈清洛肩膀,帶她到空位。
“老師,對不起。”沈清洛讷讷,她沒想到,指甲貼會引起一番唇槍舌戰。
“不需要為這種事道歉,”老師掃了眼指甲貼,“挺漂亮的。”
無聲靜默片刻,老師開口道:“但是,學校行為規範不是由我決定,解釋權也不在我,所以......”
“老師,我會剝掉指甲貼。”
“嗯。”咬牙切齒。
女老師心頭憋一股火,年輕氣盛,難免放狠話,“等我當上校長,就把死板的着裝條例全部廢除,去他的年級主任。”
沈清洛恨不得立刻簇擁女老師上位。
許多年後,看到韓國梨花女大“姐姐來了”的游行,有人舉牌,“我是你未來老板,不是你未來老婆”,沈清洛總想起女老師那天講豪言壯語的模樣。
而彼時,理想豐滿,現實骨幹,女老師資歷尚且,距離校長之位還有很長一段路。
夕陽斜斜鋪在蘇州城,沈清洛背書包出校門,發絲鍍了層浮光,顏色看起來柔淺。
她邊走,邊低頭剝指甲貼,忽然被一道陰影攏住。
擡頭,見到一個高個男生,有點眼熟。
男生笑得不太正經,沈清洛感到別扭。她想起來,男生好像是初中部著名“不良分子”,剛才也在辦公室外的走廊,目睹了一切。
她挪開腳步,打算從邊上繞行,男生橫跨一步,擋住去路。
“你叫沈清洛?”他低頭看她的學生胸牌。
沈清洛把牌子翻了個面。
“認識一下,”他說,“溜冰場去過嗎?我可以帶你玩玩。”
沈清洛搖頭離開,這回男生沒攔。
她以為就是個小插曲,沒想到半個月後男生又出現。是個周末,她被逼在巷子角落,男生老話重談,“不想去溜冰場,我帶你去別的地方玩。”
沈清洛冷着臉,“不去,讓一讓,我爺爺奶奶在等我回家。”
他撲哧一笑,“少給我裝,他們去木渎走親戚了,以為我沒打聽好?”
沈清洛驀地提高警惕。
他的目光從上到下,停留在沈清洛裙擺,“其實我看到你很多次了,總喜歡穿裙子,還貼指甲......錢老頭說的沒錯,妖裏妖氣,是個小妖怪精。”
“妖怪精”是方言詞彙,指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性,大多時候帶一點貶義,沈清洛聽得出來。
她要走,他不讓。眼看男生的手即将捏住裙擺,沈清洛全身血液湧上腦門,直覺的驚懼,令她忍不住尖聲大叫。
男生被吓一跳,猛地回頭看身後。
“操,你喊什麽!”別把人給招來。
沈清洛推開他,跑回小樓,鎖上插銷,抽抽噎噎打木渎那邊親戚的電話,問爺爺奶奶什麽時候回家。
親戚安撫她,說快了。
等爺爺奶奶真回到家,她支支吾吾說不出口,差點被一個男生掀裙子。
奶奶看沈清洛郁悶模樣,以為她獨自待家不開心,便摸摸她的頭,哄道:“阿順,要喝桂花酒釀嗎?”
她洩了氣:“喝。”
聽到這裏,方文忍不住問“然後呢”,吾爾曼則氣鼓鼓,一臉打抱不平。
沈清洛不自覺地看向陸策,他的眼底黑沉一片,薄唇平直,視線過于凜冽,叫人有些喘不過氣。
她忽然不想繼續說下去。
察覺她的猶疑,陸策身體驟然松弛,他緩和神情,問了句與方文相同的話。
“沈清洛,然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