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勇敢
第21章 勇敢
“然後, 我夜裏思來想去睡不着,害怕那個男生還來堵我。”
沈清洛的目光注視方文,用小學生作文裏的标準因果句式:“于是, 第二天, 我勇敢地告訴爺爺奶奶, 他企圖對我做的壞事。”
陸策一哂, 這後半段故事,明顯是沈清洛為了哄方文說出真相, 瞎編的。也就小學生真情實感相信。
方文弱弱地問:“清洛姐姐, 那大人相信你的話嗎?”
沈清洛語氣篤定:“不僅相信我,學校還對男生進行了調查處罰,他再也沒敢找我。”
方文若有所思地點頭。
“文文!文文!”
門被大力推開,本在家中等待的鄭阿姨坐不住, 趕來餐館。
親眼見到方文完好無恙,懸吊的心落位, 鄭阿姨長籲一口氣。平靜之後,想與方文秋後算賬,小姑娘筷子一松, 撲到她懷裏拱來拱去, 說好害怕。
鄭阿姨責問的話到了嘴邊,又咽回去, 手放在方文的後腦勺安撫。
後來,在方文哭哭啼啼的敘述中, 陸策和沈清洛大致拼湊出真相。
方文的母親,叫方雨琴, 高中肄業後去布爾津工作,當化妝品銷售。
職業特性使然, 方雨琴每天戴假睫毛塗口紅,穿修身制服,蹬着高跟鞋袅袅婷婷。年輕美好的模樣,自然引得許多人追求。
她周邊人際關系向來簡單,加上年紀輕,不知社會險惡,被男人花言巧語騙上床。沒辦婚宴,沒領證,有了孩子。
醫生确認她懷孕,男人笑容一僵,說要去廣州打工,給娘倆多掙錢。頭兩個月還主動打電話關心方雨琴的身體,找他寄了兩回錢後,他號碼成了空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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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阿姨猶豫地問方雨琴,要不要把孩子打掉,方雨琴沒回答,低頭伏在桌前,一筆一筆算化妝品銷售提成,以及養孩子的花銷。
鄭阿姨明白,這是勸不動了。生下孩子的方雨琴,繼續在布爾津上班,把女兒留在禾木村,讓鄭阿姨幫忙照顧。
孩子的父親,是個秘密,方雨琴對外宣稱,她丈夫常年在廣州工地幹活,婚宴在男方老家辦過。
可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有天課後,方文突然被幾個初中生攔住,說要向她收點“保密費”,因為,他們知道了她媽媽的秘密。
“我見過她媽媽一次,穿的包臀裙,黑色那種。”其中一男生不懷好意地笑,“狐貍精都愛這麽打扮,專門勾引男人的。”
“我有個叔叔也在布爾津工作,說她媽媽好像升職了。”另個人說。
“升職?那加工資了呗。”
他們吓唬方文,如果不給錢,改天就把她媽媽未婚先孕的“光輝事跡”貼在學校布告欄。方文怕了,乖乖交錢。
有一就有二,那幫人要求的數額越來越大,得知方文即将去克拉瑪依,獅子大開口,向她提了個“天文數字”。
方文實在湊不齊,她害怕在校門口看到那些人,于是抱着存錢的軟殼盒子上觀景臺躲避。山上,她一時不察,滑了一腳。
鄭阿姨聽罷,既心疼又生氣,“你這小孩,不早點跟我說!”
等不到第二天上課,當晚鄭阿姨就帶方文去找那所初中的校領導,吾爾曼放下筷子,撓了撓頭,也跟上去。
陸策招服務員買單,在pos機上輸完卡密碼,和沈清洛一前一後出餐廳。
禾木橋通往村中心,有一條必經的斜坡,車從路面行駛,人走山坡側壁開出的步行道。
步行道狹窄,只能單人通行,兩側積雪高到大腿。穿過斜坡,是一片高地平臺,幾個人圍在一處不知看什麽。
陸策收到新信息,停下腳步,對沈清洛道:“許怿讓我買一些茶包帶回民宿,我要回趟剛才餐館旁的超市。你先回去還是.....”
回「鯨也」民宿還有很長一段路,陸策想了想,改口:“就站這等我吧,我很快回來。”
沈清洛目送他的背影離開,低頭,用腳印當花瓣,在雪地踩出一朵幸運四葉花。
“重拍重拍!別只拍狐貍,要拍我和它的互動。”不遠處的人群,傳來一道抱怨的女聲,“我只剩下最後一包華夫餅了,等下掰碎,引它來我腳邊,你好好拍,別出岔子。”
沈清洛走近,先看到雪地一串小腳印,呈瘦窄的菱形,中央有小小肉墊凹陷。
腳印盡頭,一只黃毛狐貍坐在那裏,不懼怕人類,正歪頭打量游客。
圍着狐貍的幾個人,應該是專業的短視頻團隊。一人握着裝了穩定器的相機,兩側有人舉夜拍補光燈,狐貍邊上的女孩,妝容精致,正給它吃華夫餅。
沈清洛提醒他們,“別喂狐貍吃東西,它的肝腎受不了高油高鹽食物。”
補光師瞥她一眼,“美女,就喂一點沒事的,你不要管。”
沈清洛看向狐貍,它身上的毛,在燈光下沒有光澤,且有明顯脫落痕跡,“別喂了,它會生病。”
舉攝影機的男人嫌沈清洛礙事,“讓一讓,你擋到我鏡頭了。”
沈清洛瞥一眼他們手機上的主頁,看名字,應該是個旅游博主,她念了一遍賬號名稱,攝影男立刻警覺。
“怎麽着,想發小作文曝光我們?”
沈清洛不露神色:“你既然提到‘曝光’,那就說明,你知道這個行為不對。”
“美女,我們這可是有大幾百萬粉絲的博主,為了蹲狐貍,已經等了一整天,一條視頻創作多費時間你知道嗎?”
“不知道。”
狐貍不愛聽争吵,轉身往山上跑,華夫餅也留不住它。出鏡博主追了幾步,沒追上,直呼掃興。
攝影男也不爽,跨步上前,想跟沈清洛掰扯掰扯。
他放下相機,食指淩空戳向沈清洛的臉,“我告訴你,少多管閑事......”
講到一半,那根手指,被出現在沈清洛身後的陸策握住上折,一陣慘烈至極的“啊啊啊”呼痛聲中,他被推得踉跄向後兩三米,差點沒站穩栽進雪地。
陸策漆黑的眼底,淬了隐火,“別瞎指。”
攝影男把裝備扔給同伴,朝陸策吼道,“兄弟,上來就動手,挑釁是吧?”
路過的行人循聲好奇望過來,博主本人怕被發網上,加上喂狐貍的行為本就先失理,她趕緊拽住攝影師,朝陸策和沈清洛道歉,“誤會誤會,都是誤會。美女不好意思啊,他不是故意指你的。”
攝影男還想講幾句,被團隊其他人拉走了。
“有沒有事?”陸策問。
“我沒事,謝謝。”沈清洛看他。
陸策的目光,沉默地從頭到腳将她逡巡一遍,确實沒事,毫發無損。就是表情有點走神呆滞。
難道被那破攝影師的煞氣吓到了?不至于吧。
各懷心思地并肩走一段路,陸策以為她真吓到了,随口找話題,“下次別這麽勇敢,至少身邊人多一點的時候再勇敢。”
“陸策,”她很輕地喊他名字,“其實我不勇敢。”
陸策有些詫異她的語氣,缥缈虛無,像在發顫。他掃了眼她的眼角,幹的,沒有掉淚花。
“之前在餐廳,我告訴方文的後半段故事,事實不是這樣。”
“猜到了。”陸策毫不意外。
“你想聽真實的後續嗎?”她問。
“你講。”
當年的小沈清洛,覺得被男生掀裙子是件羞恥的事,即使對方未遂。
她不敢告訴爺爺奶奶,更不敢找師長,将指甲貼收在儲藏室,只要看不見,就當沒發生過。
後來是奶奶發現異常。
“阿順,最近怎麽不穿裙子啦?”奶奶笑着問。
她的這個孫女,從小愛穿裙裝,一年四季都是如此。連續好幾天沒見她折騰裙子,還挺反常。
“仲秋啦,早晚天氣涼,再穿裙子膝蓋凍壞。”爺爺插話,“我看長褲就蠻好。”
沈清洛表情略微不自然,“我以後不想穿裙子了。”
奶奶有點奇怪,“為什麽呀?”
沈清洛憋了半天,沒想出合适理由,直到爺爺也覺得她的沉默時間過長,疑惑地望向她。
小孩子臉上藏不住事,沈清洛被兩位老人看得頭皮發麻,扔下句,“反正我不穿!”
說完覺得委屈,眼眶一熱。
爺爺奶奶對視一眼,放下手裏的活,拍拍她肩膀,讓她先別哭,“誰惹我們家阿順不開心啦?”
沈清洛先搖頭,然後又點頭。
“讓我猜一猜,是說阿順的裙子不好看?”奶奶問。
沈清洛手背捂眼睛,擦眼淚,哼哼唧唧說不是。
“阿順暑假作業沒寫完,被批評了?”爺爺覺得很有可能,因為她孫女一整個假期沉迷《還珠格格》。
那是個尋常午後,陽光恹恹,穿堂而來的風漏進回字花窗,像秋日獨有的,蕭瑟憂傷的喘息。
爺爺奶奶不逼小沈清洛講原因,而是很有耐心地猜。
越發離譜的猜測中,沈清洛噗嗤笑出聲,心情也變好。她獲得一種充盈的安全感,支撐她鼓足勇氣,将男生的事說了出來。
聽完她的話,爺爺奶奶臉色陡然嚴肅。
沈清洛跟着緊張,不該講嗎?
奶奶嘴角勉強扯了扯,“阿順,以後遇到這種事,要第一時間告訴我們。”
沈清洛記下了這句話。她想着,以後再遇到難以啓齒的事,就去找親近信任的人,他們總能給你回應和安全感。
這是,她在爺爺奶奶身邊,反複論證多遍的真理。
陸策聽完,心頭像被蜇了一下。她比他原以為的,還要敏感。
“要是爺爺奶奶,那天沒有耐心猜一下午,我永遠不會講出那個男生的事。”沈清洛不帶感情地敘述。
“所以,真正的我,其實別扭,軟弱,膽怯。”
“我一點都不勇敢。”
她聲音漸弱,像是自言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