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兌糖水
兌糖水
還沒到謝安廖房間,謝安寧就聽見了裏間雜亂無章的響聲以及齊然長長短短的哎呦聲,臉色瞬間沉下去。
她推開門快步走進去,正好看見謝安廖在桌幾前重重摔倒,跌坐在地。
齊然在他身後伸出手,堪堪擦過他後背一片布料,抓了個空。
柳陽兒站在他身邊,面無表情地擡手幫他擋住了桌邊棱角。
謝安廖額頭磕在她手背上,痛呼一聲,而後垂頭喪氣地低下了頭。
謝安寧:“安廖!”
謝安廖擡頭苦澀一笑,哽咽着道:“姐!我站不起來了。”
柳陽兒收回手,走出了屋子。路過慕泠柏時,她小聲提醒道:“師兄,這裏現在不适合我們在場,還是先出去的好。”
慕泠柏猶豫一瞬,看着那廂已經開始抱頭輕泣的兩人,走過去在謝安寧背上輕拍了一下,同柳陽兒一起離開了。
路上,柳陽兒随口說道:“師兄,我總覺得有些奇怪。聽謝小姐話中意思,謝公子是不能被‘攻擊’的,但在剛才,也有我和齊然都顧不上的時刻,可是謝公子在受傷之後,并沒有變得癡傻。後面有幾次我也故意試探過,甚至親自動了一下手,結果謝公子次次都是毫無反應。”
“因為那是謝小姐和謝公子做的戲。”慕泠柏道:“有件事你或許還不知道,在槐兒來嘉寧之前,卞良哲曾下令要将謝家滅門。她兩人那樣做,是為自救,并非是謝公子真的有那離奇病症。”
柳陽兒困惑已解,又問:“那謝公子的腿,也是做戲嗎?”
慕泠柏迷惑:“什麽?”
柳陽兒:“我是想問,謝公子的腿會否并無大礙,只是目前行走不便。我看他起初行走間,不像是真的控制不了自己的腿。到了後來,才有點那個感覺。”
慕泠柏眉心微蹙,慎重問道:“你說的,可是真的?”
柳陽兒本來是挺确定,被他這麽一問,反而有些猶豫了,于是找補道:“不知道,我亂猜的。”
本能讓柳陽兒沒有說出全部心中所想。
慕泠柏點了點頭,兩人一路同行,走到了慕泠槐和卞良佑在的房間。
彼時慕泠槐剛收起字據,卞良佑看上去似乎有些不尴不尬,馬骐倒是一臉從容,懶懶地靠在牆邊,連着打了三個哈欠,眯着眼睛休憩。
看見他們進來,慕泠槐問:“謝安廖怎麽了?”
慕泠柏也不知道怎麽回事,搖搖頭,示意柳陽兒開口。
柳陽兒道:“好好的一個人,突然間得知自己腿廢了的消息,想來任誰都不能接受。”
卞良佑贊同道:“的确,本來好好的,突然遭遇變故,變得不得已,确實很難接受。”
慕泠槐認真想了半天,問慕泠柏道:“大哥,你這次回家,能把謝安廖帶回去嗎?”
慕泠柏:“你是想讓他跟着爹娘學鑄劍。”
慕泠槐點頭,“他跟我說過,想要學習鑄劍術。雖然不知道他現在是否還有這個想法,但是只要能讓他遠離謝家囹圄,哪怕只是讓他待在慕家無所事事,想來也是要好一些的。”
慕泠柏:“好,我帶他回去。只是現在有一個問題,安寧肯定不會不同意,就怕是卞良哲知道了不放人。”
“不會的。”慕泠槐的聲音和卞良佑重疊在一起。
慕泠槐停下來,卞良佑往慕泠槐的方向看了一眼,笑着道:“謝小姐已經将謝家雙手奉上,謝公子受傷也不輕。對卞良哲來說,這會讓他很開懷,覺得自己權勢滔天,無所不能。謝公子現在又一臉頹然喪氣,卞良哲開心還來不及,壓根不會想讓他出現在自己面前。”
他聲音低下去,“他會覺得晦氣。”
柳陽兒隐隐覺出不對之處,但這時人太多,這些話不太好說,她只能按下不言。
慕泠柏道:“若真如陳王所言,那便一切好說。”
卞良佑篤定道:“我和他好歹是兄弟,這點可能還是能肯定的。”
“那這件事,就麻煩大哥了。”慕泠槐道:“你二人回到家中以後,你讓松兒帶着謝安廖去我的兵器室,讓他看中哪把劍随便拿。靈犀劍還沒賠給他呢。”
“好。”慕泠柏道:“放心交給我。”
“那大哥你現在就去找謝小姐說這件事。”卞良佑道:“一定要說服他們兩人讓謝安廖跟你走。”
他停頓一下,語氣有些無奈,可是聽上去又似乎隐隐帶着向往之意,“他行事太過大膽,保不齊會再做出什麽駭人聽聞的事,但下一次,就沒有另外一個謝家可以換他性命了。”
他那一句“大哥”,險些讓慕泠柏咬了舌頭,還沒來得及嘶氣,卞良佑後面的話就朝他砸了過來。
謝安寧父母早亡,身邊就這麽一個弟弟,對他向來在意得厲害。謝安廖若真是沒了性命,謝安寧不知道要有多傷心。
慕泠柏于是不再停頓,當下就說了“告辭”,連忙去找他們。
慕泠柏走後,卞良佑問道:“慕小姐可是有旁的事情要告訴我?”
“馬将軍。”慕泠槐朝靠在牆壁上的馬骐喊了一聲,道:“你來說可好?”
“好。”馬骐往這邊走近,問卞良佑道:“陳王可知,我家将軍為何要追随卞良哲,反了先帝?”
乍一聽到與自己有關的事情,卞良佑心髒微微顫動,但在聽完他整句話,又黯然神傷起來。
上輩子他想過所有人,獨獨沒有懷疑過李勇毅。不為其他,只因他父皇駕崩前對他說道:“勇毅人如其名,為人忠勇,性情堅毅,你可放心任用。”
是以他繼位以後,對李勇毅信任非常,将他看做他父皇留在世上的影子,無數次将心中想法說給他聽,希望可以讓他看到自己的用心——讓卞國越來越好的堅持。
當李勇毅帶着卞良哲殺入宮門那刻,他內心其實是不敢相信的,甚至有些懷疑自己。
他記得自己問:“我是哪裏做的不好嗎?”
李勇毅什麽都沒有回答,只是厭惡地看了他一眼,然後親自動手,在他失神之際将他五花大綁,無情地丢在了卞良哲身前。
……
往事不可憶。
卞良佑忍下心間痛楚,帶着輕微的諷刺道:“榮華富貴?我記得在慕小姐尚未進宮前,椒房宮裏面住着的人,是李家小姐。”
馬骐是個粗神經,并未聽出他話中意思,倒是慕泠槐,往他那裏瞥了一眼。
卞良佑于是端正起來:“難不成還有其他原因?”
馬骐點頭,“說我家将軍是為榮華富貴,确實不算辱他。但歸根結底,最重要的原因并不在此。有一天夜晚,卞良哲拿着一道聖旨來見我家将軍。”
“那聖旨上寫道:‘卞良懷為了帝位,不顧父子之情,不敬君臣之威,對朕下毒,枉顧人倫,泯滅朝綱,是以廢其儲君之位,貶為庶人。儲位空懸于國無益,梁王卞良哲為人敦厚,孝順勤勉,兄友弟恭,在侍疾之時耐心認真,屢次親嘗湯藥,朕心甚慰,立為儲君。’”
馬骐一字一句說得清楚,聽到卞良佑心裏,卻仿佛一把把刀子在狠狠地戳刺他的心髒。
李勇毅竟然就是為了這個反他!
不說其他,若他真是在他父皇重病之時下毒,怎會一點風聲都沒有,非要等到過去兩年多的時間,才被卞良哲将這件事情抖出來?
再者,當時侍疾之人并非卞良哲一人,但凡李勇毅找人問詢,就該知道事情結果。
卞良佑越想越深,眼眶越紅,只覺得他的信任、他父皇的信任都被辜負。
他一句句地問:“我皇兄不滿十歲,就被封為儲君,多年來一直安分,怎麽就會給父皇下毒了?”
“儲位空懸于國無益,難道讓卞良哲上位就有益了?世人只知他多次被父皇降罰,當他在父皇面前不受寵愛。可他們不知真相,難道你家将軍也不知嗎?他被降罰,皆因他錯事做得太多,父皇心痛失望,這才罰了他。但即便如此,也從未短過他什麽,照例是整日整日地往梁王府送東西。”
“可他都做了什麽!篡位以後手段殘忍,讓皇兄身首異處,對待其餘兄弟姐妹,也是毫不手軟。我向來不涉朝堂紛争,為何會招來刺客?這些究竟是誰在背後運作,你家将軍看不清楚嗎?兄友弟恭?簡直笑話!”
悲痛到深處,卞良佑竟然笑出聲來。
他雙眼通紅,看上去隐隐有癫狂之态。慕泠槐心知不好,大力在他背上打了一掌,高聲道:“卞良佑!”
卞良佑恍恍回神,眼眸中盛裝着的,是慕泠槐兩輩子都不曾見過的無助。
“陳王前些日子在邵陽城外遇刺時受的驚吓尚未消盡,這才口不擇言,希望馬将軍不要見怪。”慕泠槐一手扶住卞良佑肩膀,同時眉峰斂起,沉聲道:“也希望今日之事,将軍出了這個門,就能忘得幹淨。”
馬骐知曉輕重,微低下頭,道:“末将今日,沒有來過這間屋子。”
“師姐,”慕泠槐看向柳陽兒,道:“麻煩你送馬将軍出去。”
卞良佑看着他二人離開,從始至終一聲不吭,好像剛才那一聲聲的質問,耗盡了他所有力氣。
“卞良佑。”慕泠槐喚他名字,輕聲說:“我那一下用力太大,好像把你的傷口打裂開了。”
卞良佑擡頭,凝望着慕泠槐的眼睛,突然笑出了聲。
他胸腔顫動,帶着手臂、肩膀一起,在慕泠槐手下小幅度地抖。
下一刻,卞良佑轉動身體,整個人與慕泠槐面對面。
他低頭,埋在慕泠槐肩膀之上,聲音響在她耳邊,又委屈又可憐。
“慕泠槐。”他道:“我好疼啊。”
慕泠槐睫毛擡起,愣神片刻。
最後,她擡起壓在他肩膀上的手,一下下輕輕拍着,用她曾經哄慕泠松的話術,道:“等會給你兌糖水喝。”
脖頸間有溫熱濕潤觸感,慕泠槐柔聲補充一句,“兩碗夠不夠?不夠就三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