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Chapter 15
Chapter 15
青木走了後,圍爐旁又只剩他們兩個人了。
林生瑜一粒一粒地剝着板栗,見陳明祝還要繼續往烤架上放東西,她道:“別烤了,我吃完這些就走。”
陳明祝頓了頓,将夾子放在了一旁。
夜色沉寂,明亮的月光鋪散在庭院裏,一盞一盞的小燈亮着,比月色更喧賓奪主。
或許是有些冷了,她環起了一邊手臂。
陳明祝的外套就挂在身後椅子上,他将外套揭下來,輕輕一扔,給了林生瑜。
林生瑜接住他的外套,嘴硬道:“又不冷,幹什麽?”
“吃不完就算了,冷就回去休息吧。”他難得放輕了語調說。
怎麽,他趕完青木,又來趕她了?
莫名其妙的,她卻也沒有接着跟他谝。
她低着頭,将剝好的板栗放了幾粒在他的盤子裏。
陳明祝也彎下腰,撚起板栗吃了。
月色沉默,紅彤彤的圍爐升起了淡淡暧昧的暖意。
氣氛難得溫情,林生瑜張了張嘴,看着陳明祝,忽然說出了那句她在心裏藏了五年半的話,她說:“陳明祝,謝謝。”
“謝什麽?”他好像有些不明所以地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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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生瑜停頓片刻,輕聲說:“太多了。”
是的,太多了,謝不完了。
是他帶她接觸的上層世界,是他給她打開的眼界,是他教給她的從容不迫,是分手前那昂貴的“分手費”,是……他讓她知道世界上還有這麽好的人。
他好像還沒懂她說的是什麽,沒有再接着她的話往後說。
直到她吃得差不多了,抽了張紙擦了擦嘴,站起身準備收拾東西要走了時,陳明祝突然開口了。
他沒有擡頭看她,聲音很淡也很平和,“生瑜,你能走到今天的高度是因為自己的努力,不必要将你的成功歸因于我。你決心往上走,總會達到你理想的高度。可我不一樣,我只想站在原地,所以我們不合适,生瑜,不要在我身上浪費時間了。”
像一擊重錘猛擊心房,林生瑜拎包的手就僵在了那裏。
陳明祝将烤架拿開,将沒喝完的茶水悉數倒入了炭火中,随着“刺啦啦”幾聲響,那紅透的炭石瞬間就被熄滅了。
他站起身,走到林生瑜身邊拿起被她放到一側的外套,輕而溫緩地說了一聲“晚安”。
“陳明祝……”她試圖叫住他。
可他腳步稍頓,而後沒有回頭地快步走了。
晚安?
她今晚該要如何安?
他離開了,她卻扶着椅背緩慢地坐回了原處。
被熄滅的爐火再燃不起丁點璀璨火苗,只有即将消失的餘溫。
林生瑜盯着那最後尚餘半杯的茶水,記憶卻回到了很久以前。
第一次吵架,沒有用太長的時間就被陳明祝解決了。他畢竟比她大四歲,閱歷和見識都在她之上。她那點悶不吭聲的小脾氣,還沒發完就被他悉數了解透了。
無非是因為對生活的不确定性導致她安全感失衡。
臨近春節,陳明祝的邀約也多了。他帶着林生瑜出席了他的家族聚會。
林生瑜一直到了他家門口才發現他家真正的富裕程度——那絕不是簡單的小富小貴。吓得她差點在門口掉頭就跑。
是陳明祝環着她,哄着她道:“醜媳婦也總要見公婆,何況我家生瑜這麽漂亮呢?”
那天陳明祝一大早就把她拉起來,化妝做造型,試衣服,他說只是一個小聚會,她也只要跟在他身邊走一圈就好了,林生瑜真信了他的邪。
都已經到了門口了,不可能真轉頭跑路。林生瑜只能硬着頭皮跟着陳明祝走進了他的家族宴會。
宴會比陳明祝說得“小聚會”顯然大得很多很多。
簡直就是電視上的大家族,連來來往往的女傭都穿着專門的工作服,見了陳明祝就矮身低頭叫“二少好”。
林生瑜緊張得都要同手同腳了。陳明祝原本牽着她的手指,索性緊緊摟住了她的肩膀。
他在她耳側輕聲道:“別緊張,我在這,不管發生什麽,我在這。”
而後每遇見一個人,他都輕聲在她耳邊介紹一聲“這是我二姨”,“這是小叔”,“這是三妹”。
他做了她在陌生場合裏的支柱,幫她撐起了身上那一襲華麗的衣袍。漸漸地,林生瑜也從他的游刃有餘中找到了相應的力量。
那天她見了很多人,唯獨沒有見到他父母。
她知道他和家裏人的關系并不很親近,因此她也不刻意逢迎任何人。
微笑,稱呼,颔首,離開。該有的禮貌到位了,至于別人再怎麽看她,那都與她無關了。
從被陳明祝環在懷裏,到主動掙脫他的懷抱,扣住他的手指,她只用了不到半個小時。
她成長的快速令陳明祝也側目。
“我不想一直躲在你的羽翼下,”她貼在他的耳邊輕聲說,“我們一體,榮辱與共。”
陳明祝先是詫異,然後暢懷地笑了。
是啊,她可是在窘迫的時候敢在機場向陌生人尋求幫助的林生瑜。
她不偷不搶,行得端坐得正,沒道理因為家境不如人就得卑躬屈膝,矮人一頭。這是她最初的想法。
自那之後,但凡有正式的宴會,陳明祝就會帶上林生瑜。一開始是家族聚會,朋友聚會,然後是行業展銷,生意洽談……
她開始試着做他的助理,幫着他處理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這時她才真正接觸到他的生活圈子中去,才真正和他感同身受。
陳明祝正在打理的一部分是家族生意,另一部分是他母親原來的生意,是一家珠寶代理行。
工作時的陳明祝和日常中的陳明祝就像兩個人。
林生瑜第一次看到那樣的陳明祝。一身西裝将他身上那些散漫和少年氣都嚴嚴實實地遮住,他邁着大步同西方客商交流,舉手投足間皆是利落和簡練。
法語、英語、俄語,甚至于阿拉伯語,不論對面客戶來自哪個國家,他總能順暢地轉換語言系統,游刃有餘地應對。
跟在他身邊的林生瑜突然生出一種莫大慚愧,她抱着一打文件,只能灰溜溜地跟着他走。偶爾有客戶打趣她,她甚至反應不過來對方在說什麽。
可陳明祝真的做到了他說的“不管發生什麽,我在這”,他總能很好地将她護在身後,也并不介意任何人知道她是他的女朋友,甚至在一位阿拉伯女客商直接向他袒露不一般的心思時,他牽住了林生瑜的手。
那個單子價值六千萬,林生瑜當時都瘋了,恨不得甩了陳明祝的手,立刻回頭去挽回。
那時世界的經濟都下行,珠寶行的盈利也很不好,入不敷出。明明只要接下那個單子,珠寶行就可以扭虧為盈,就還能度過那段艱難時期。
大概像他那樣的大少爺是對錢沒什麽概念的,六千萬在他眼裏看來或許和六千塊沒什麽區別。
搞黃了這樣一個大單,陳明祝自不自責林生瑜不知道,她當時的愧疚感已經快積累出一個太平洋深了。從那之後,她再不參與陳明祝生意上的任何事情。
也正值她大四畢業,以畢業論文為理由,她搬回了學校住,陳明祝幾次想問她怎麽了,都被她以壓力大太累了為由糊弄過去。
從小到大,她就被家裏人灌輸“金錢至上”的觀念。父母因為“錢”而離婚,父女因為“錢”而翻臉,“錢”的重要性毋庸置疑。
“六千萬”這個數字就像一只手扼住了她的喉嚨,就像一堵無形的牆将她和陳明祝分隔到兩個世界。
她在深夜輾轉反側,滿腦子都是“六千萬”這個數字。
她可以不在意和其他任何人的差距,可以不在意其他任何人的看法,可以不在意任何流言蜚語。可是她做不到陳明祝那樣,視金錢于無物。
甚至由此她開始聯想到,現在陳明祝可以随意放棄“六千萬”,那是不是以後還可以随意舍棄更多東西?
他真的只在乎當下那一刻他自己的想法,什麽結果和後果他通通不曾考慮。
林生瑜從未見過這樣的人,她的三觀受到了極大挑戰。甚至開始覺得他們的确就是兩個世界的人,她理解不了他的想法,也無法真正進入他的世界。
于是阻礙還沒有襲來,她已經先悲觀地做好放棄的準備了。
——
林生瑜回到房間的時候,在四樓看見了青木。
他正站在過道上端詳一座石膏雕像。
林生瑜瞥見了他的背影,收回往上的腳步,朝他走過去,出聲道:“在看什麽呢?”
“這個紋樣很有意思。”
林生瑜看過去,細瞧片刻,道:“這好像是彜族刺繡的圖樣。”
“對,”青木手指在石膏上輕點,“這是土司印章和星紋。”
他又看向她,好奇道:“你是怎麽認出來的?”
“大學時候三下鄉,看過彜族做刺繡,他們還有一種羊角紋好像是這樣的。”林生瑜手指在窗臺上劃了劃,又感覺好像不太對,有些遲疑。
“是這樣吧,這邊這個叉,連接一個漩渦紋。”
“對。”林生瑜笑起來。
青木收回手,看向她道:“準備回去休息了嗎?”
她深呼吸一口空氣,壓下心頭的低落,微笑說:“是啊,不早了。”
過道上的燈光亮通明,連她眼圈上的紅都照得鮮明,青木的目光在她眼睛上停了停,溫聲說:“心情不好?”
“嗯?”她有些意外地看向他。
“是工作上的事嗎?”青木問。
林生瑜搖頭。
“那就是感情上的事。”
林生瑜笑,“你還兼職做情感專家啊?”
“情感專家說不上,有點經驗吧。”
當林生瑜那雙會講話的眼睛看着一個人時,總會莫名地給予人一種傾訴欲,青木緩慢斟酌着,道:“我和前女友在一起五年。”
聽八卦是人的本能,林生瑜側了側頭,“五年,怎麽分開的?”
“我離職了,她還在上海,就分開了。”
“五年,那差不多大學時候就在一起了吧?”
“我們專業不同,但在一個學生部門,慢慢就認識了。”青木看着林生瑜,道,“她和你有點像。”
“像?”
“她很優秀也很果斷,做事風風火火的,連分手都是抽空提的。”他笑說。
林生瑜覺得他的這個說法很奇妙,“抽空提的?”
“嗯,兩個人嗟磨到最後,誰都沒法妥協,誰都累了,速戰速決,就分開了。所以啊,相愛的兩個人也不是一定就能走到一起的,兩個人在一起,總會遇到很多阻力,有緣無分也是正常,以前會覺得意難平,慢慢也就接受了。”他說着,又輕松地笑了笑。
林生瑜看向樓下,庭院中的圍爐已經被服務生收拾了起來,還有那麽兩三個人正在樓下打掃着衛生。她看向陳明祝離開的方向,說:“幾年前我也和你一樣想,過去的事就過去了吧,人總要朝前看的,怎麽能為着過去的事就不往前走了呢?”
青木颔首贊同:“對啊。”
林生瑜走到圍欄邊,手臂搭在欄杆上,她合着手指,摩挲着拇指說:“可是漸漸地我發現不是這樣的,有些人有些事,就是會念念不忘,如鲠在喉,你以為過去了,可在某個瞬間,突然冒出的記憶會不停提醒你,這件事并沒有過去,就像一柄刀,抵在胸口,把人死死地截在原地。”
“一柄刀,抵在胸口......”青木複述了一遍這個描述,好像明白了她處于一種怎樣的境地,他向她邁進一步,問,“那還能怎麽辦?”
“你說我往前一步,這把刀真的會紮進來嗎?”她自言自語着。
風大了,吹得燈盞激烈搖晃。
青木側頭躲過風吹進眼睛,再看向站在驟風裏不讓一步的林生瑜,一時啞然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