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Chapter 13
Chapter 13
這支筆是陳明祝送她的所有禮物中最不值一提的一件。
那是在一個晴日的午後,臨近考試日,林生瑜将要複習的書都搬到了陳明祝家閣樓上。
那天陳明祝出差,按理應當要在第二天下午才能回家,所以林生瑜全然沒有防備,全神貫注地投入學習之中。
時間走到四點,她有些困了,掩着唇打了個哈欠,懶懶散散地将書翻到下一頁。就在這個時候,一道身後的淡影投在了她的書頁上。林生瑜落在書頁上的手指一頓,她沒有回頭,只是心跳一下很快。
她聞到了一股淡淡焦油香,那是一種介于煙草味和冰美式的咖啡味之間的淡而濃郁的味道,也是獨屬于陳明祝身上的味道。
她假裝不知道他已經走到了她的身後,果然下一秒,一只手臂便繞過了她的肩頸。
他席地而坐,從她身後環住了她肩膀和腰。
她的嘴角揚了起來,輕輕一側頭,便對上了他的目光。他也輕笑一聲,将頭枕在了她的肩膀上。
“怎麽回來的這麽早?不是說明天的航班嗎?”
“有個局,不想去,就直接回來了。”他的聲音捂在她脖頸處,悶悶的,他說,“怎麽還在複習,什麽時候考完?”
他是柔軟的,連高領羊絨毛衣摩擦在林生瑜肩膀、脖頸和下巴上的觸覺都是軟的。
“快了快了。”林生瑜伸手摸了摸他的發頂,一邊看着書上的知識點,用筆在重點知識點下畫下标記。
陳明祝忽然松開了懷抱,林生瑜回頭去看,只見他從口袋裏拿出了一個長條精致的筆盒,抓着林生瑜的手指,将筆盒放進了她的手心裏。
“鋼筆嗎?”她問。
“不是,是寶珠筆。”他又懶懶散散地趴回了她的背後,聲音帶着一點困頓地說,“在機場候機的時候正好看見這支筆,覺得挺好看的,就給你帶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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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生瑜打開盒子,裏面躺着一支耀黑帶金的筆,她拿出筆,筆的重量也恰恰好,有些分量,但又不至于壓手。拔開筆蓋一看,竟然不是鋼筆,更類似于中性筆。她輕輕在紙上劃了一道,僅僅是一筆,契合的手感就讓林生瑜愛上了這支筆。
她沒有問陳明祝這支筆多少錢,只是側頭捧起他的臉,輕輕地親了親他的額頭。
陳明祝閉着眼睛笑着接受了她的這個吻。在她蜻蜓點水地離開後,他睜開眼睛,手掌按住她的後脖頸,将她推向自己,他在她唇上也只是落下輕輕的一個吻,聲音有些困倦而沙啞地說:“我就在這裏陪着你,不打擾你複習。”
“嗯。”林生瑜将盤着的腿伸出來,道,“你睡會兒吧。”
他的外套已經脫了,此時只是穿着一件淺灰色的內搭毛衣,順勢往地上一倒,枕在了她的大腿上。
地上鋪着的厚厚的毛絨毯子已經被空調吹得暖烘烘的了。雲南的冬天并不算冷,林生瑜還是将旁邊的小毯子拉過來,蓋在了陳明祝的身上。
陳明祝将毯子拉到肩膀上,屈起一條腿,就這麽合目休息了。
在微暖陽光照耀下,林生瑜一邊輕輕摸着他的發頂一邊握着他送的筆在書上做下筆記。時光安逸得像是來自于另一個世界。
這一個小小閣樓是屬于他倆的秘密基地。
在這裏他們不用再去想進入人類社會時必須直立起的雙腿,挺直的腰背,要從口中說出的那些或真或假的話。在這裏,他們可以做小貓,做小狗,可以坦然地說出那些曾經壓抑在心底的話,刨開那些積年的舊疤,用愛人的撫摸和親吻撫平那些曾經的疼痛,可以抛開不想去想的一切煩惱,純粹而簡單地活在當下這一刻。
陳明祝将這個小閣樓命名為“Je suis là”——“我在”。
無論什麽時候,小閣樓都為彼此敞開最真誠的懷抱,讓他們有一個純粹做自己的空間。
這裏以前只是陳明祝一個人的地盤,如今他将自己的地盤讓渡一部分給她。這是比一個單純避雨的屋檐更具有撫慰意義的存在。
可于陳明祝而言,這裏是避世的龜殼,于林生瑜而言,這裏只是暫得喘息的充電倉。他們之間最大的問題或許在此之前就已經埋下了伏筆。
和他在一起之後沒多久她結束了咖啡廳的工作,找到了一份只要在周末每天工作三個小時的家教的工作——給高中生補習數學。
以一個小時120元計算,兩天也能收入近千,算是一份很可觀的兼職工作了。
林生瑜是做一件事就要做到問心無愧的。為了達成家長想要的效果,她拾起了已經放下多年的高中數學課本,每天晚上都較勁地備課,争取将每個知識點都以最簡單易理解的方式講解給學生聽。
陳明祝對她兩耳不聞身邊事,一心只鑽研備課的态度是有些微詞的。
林生瑜對他的黏人也很無奈,總哄着他讓他自己去玩——喝酒也好,工作也好,總之不要在她專心做一件事的時候來打擾她。
那天的家教時間是在晚上,林生瑜合上筆蓋。家教的學生問她:“林老師,剛剛就想問你,你的這支筆是在哪裏買的呀?”
“我的……一個朋友送的。”林生瑜笑了笑,将筆收進了盒子裏。
“我能看看嗎?”
“當然可以。”林生瑜将筆盒遞給她。
學生接過筆盒,看到了上面的LOGO,高興道:“派克嗎,我爸很喜歡收藏這個牌子的筆。”
有錢人的愛好總是五花八門的。
林生瑜不知怎麽回答,便只點點頭。
學生打開蓋子,從裏面拿出筆,拔開筆蓋在紙上劃了劃。不知怎麽回事,筆墨斷斷續續的,好像有些不出墨了。她甩了甩,忘了這筆比平常的要重一些,“啪”一聲清脆的響,筆被甩落在地,連同林生瑜的心也震了震。
“對不起,對不起。”學生也吓一跳,忙俯身撿起筆,她再劃拉兩下,已經徹底不出墨了。
林生瑜呼吸一緊,一時失語。
看她臉色不好,學生也有些被吓到了,忙将筆放回盒子裏,道:“對不起林老師,這個筆多少錢,我賠你吧。”
“沒事......”林生瑜找回了聲音,她道,“可能本來就壞了,算了。”
從家教的小區出來後,林生瑜便一直心神不寧。
以前陳明祝說他來接她下班,林生瑜總不同意,怕被學生家長看到了,産生什麽不必要的誤會。
但今天她主動打了電話給陳明祝,那邊一直沒有回應,直到她打到第二個電話,終于通了,傳出來的是嘈雜的玩鬧聲,有人叫嚷着:“三個三,喝啊!”
“出老千吧你。”陳明祝笑罵了一聲。
聽着那頭熱鬧的酒局聲響,林生瑜默不作聲。
好一會兒,或許是喝過酒了,陳明祝道:“生瑜,下班了?”
他既然在喝酒,總不可能酒駕,林生瑜的心情跌入谷底,她那時還沒到喜怒不形于色的修養,語氣有些冰冷而僵硬地道:“沒事,你繼續玩吧。”
她等了等,想等他一個回應,卻只聽到電話那邊有男人朗聲笑問:“陳總,女友查崗啊?”
陳明祝聲線懶怠道:“她從來不查,可能打錯了吧。”
一股無名火莫名燒上心頭,林生瑜什麽都不說,直接挂了電話。
當時已是大學寒假,中小學也正值期末。街上零散有些穿着校服的學生在玩鬧,林生瑜背着單肩包,沒有目的地在街上閑走着。
她突然感到迷茫。
已經大四了,下半年即将要畢業了。
身邊同學有的考研,有的找實習,有的已經申請國外留學。
林生瑜之前是想申請法國學校的,但因為陳明祝的出現,她在躊躇之後,還是放棄了。
一方面是資金上捉襟見肘,另一方面得和他分開兩三年,她也的确不太願意。她已經想好了,等畢業後就在昆明本地找一份穩定的工作,将重心放在生活上。
等她也有了小小的積蓄,就開一家小店,一日三餐,晨昏定省,已經是再好不過的幸福生活了。
不知不覺中,她把自己的未來已經和他挂上鈎。可她驟然發現,陳明祝好像并不是這樣的。
她和他的生活就像上下相切的平面,交集只有彼此中間的一線。她不了解他的朋友,他的家人,他在和她以外的私人生活。
她不想讓自己看起來太黏人,因此從不刻意過問他的私生活。
如果他想說,她便默不作聲的聽着。他不說,她也不提。
突然發現他們之間的信息不對稱讓她驟然惶恐起來。
是的,她把自己未來的人生規劃都和陳明祝挂鈎,可陳明祝呢?
不用問,其實林生瑜都知道。陳明祝是一個對自己人生全然不做規劃的人,他的人生信條就是活在當下,及時行樂。
偶爾林生瑜提起有關未來的話題,陳明祝也只笑着聽她說,她說什麽他都應好。
他想要的未來是什麽樣子的?林生瑜所知的只有一片空白。
所以,他的未來裏,真的有她嗎?
這個想法突兀地出現在她的腦子裏,一旦成型就揮之不去了。
那天她在外面走了很久,直到街上都沒什麽人了,她才回到家裏——準确說,是陳明祝的房子裏。
她打開門,一進去就聞到了一股濃烈的泡面味和酒味。
她站在門口,看到陳明祝扯開了衣服上領的扣子,靠在沙發上就那麽睡着了。
他擺在桌上的泡面還沒有打開。林生瑜放下鑰匙,将包和鞋都換下,又關上門,走到他身邊。
泡面桶已經溫涼了,她打開看了一眼,裏邊的面軟得不成樣。
她将泡面桶推開,又輕輕拍了拍陳明祝的臉。
他睜開了眼睛,看清是她後,放松地深嘆出一口氣,又困倦地閉上眼,伸手環過她的腰,将她摟向自己,沙啞問:“今天怎麽回來得這麽晚?”
是啊,我回來得這麽晚,可你為什麽沒有打一個電話給我?
“你今天又喝了多少?”林生瑜推開他的懷抱,問。
“生意上一些朋友,太能喝了......”陳明祝含糊地說。
林生瑜忍了忍,不想對他的生活太指手畫腳,但還是沒忍住,她道:“你以後能不能少喝點?”
“嗯......以後少喝。”
林生瑜一聽就知道他沒當一回事,今天莫名心煩,她推開了他,自顧自往樓上走了。
陳明祝清醒了半分,捏了捏額頭揚聲道:“生瑜,你晚上吃沒吃?”
林生瑜沒有回答。
陳明祝是餓了,生意夥伴組局,沒吃幾口飯就轉戰酒吧。林生瑜平常從不在這個點打電話給他,陳明祝怕她又什麽事,找了個借口便提前離場回來了,結果他到家,她還沒回來。
實在被灌得有些七葷八素,他靠着沙發就醉昏過去了,直到她回來才勉強清醒一點。
泡面已經不能吃了,時值11點,已經不是晚餐,是夜宵了。
怕她晚上還沒吃什麽,陳明祝躺倒在沙發上,摸出手機打着哈欠點了一些廣式茶點。
手機一放,他就又睡了過去。
林生瑜洗完澡出來,便聽到了樓下門鈴聲。她站在二樓看了一眼,陳明祝在沙發上睡得四仰八叉,毫無形象可言。她心裏那莫名的火越燒越大,扭頭回了卧室,“砰”一聲摔上了門。
這一聲終于驚醒了陳明祝,他聽到了敲門聲,起身去開門。
拿了外賣,他說了一聲“謝謝”後關上了門。
“生瑜,下來吃點東西嗎?”他揚聲拖長了音問。
林生瑜沒有回答。
陳明祝将外賣盒子都拿出來,揭開擺在餐桌上,又晃晃悠悠往樓上走。
他擰了一下卧室門,沒有擰開。
七分的醉意頓時又清醒了三分。
他拿了備用鑰匙開了房間門,房間內林生瑜正在吹頭發,偌大的“哄哄”聲蓋住了其他聲音。
陳明祝還沒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将備用鑰匙扔到一邊,走到林生瑜身後又抱住了她。
她語氣冷冷道:“讓開,我吹頭發。”
他聽話讓開,靠着櫃子道:“我點了一些吃的,來吃點吧。”
她沒有回答,只是轉了個方向朝着鏡子繼續吹頭發。
等她吹完頭發,陳明祝打了個哈欠,微合着眼睛繼續靠着櫃子打盹。
他走到哪睡到哪,林生瑜一看到他就來火,她一把拔了吹風機往牆上一挂,頭也不回地往外走去。
陳明祝跟着她往外走,“吃的都在餐桌上,寶寶,我好困。”
走出了卧室,林生瑜卻沒有往樓下去,而是去了閣樓上。
陳明祝終于後知後覺她好像在生氣,迷茫地問:“你怎麽了?”
“今天我睡樓上,你自己休息吧。”
他想起了晚上那個沒頭沒尾的電話,快步跟了上去,還踉跄了一下,拉住林生瑜道:“到底怎麽了?在外面受氣了?”
林生瑜現在只想冷靜,盡管她很想沖他大吼大叫,但她克制住了,因為她不想變成像父母那樣的人——
她拉開了陳明祝的手,疲憊道:“我們都冷靜一下吧,我不想在這個時候說出分手這種話。”
陳明祝懵了,傻在了原地看着她。
林生瑜頭也沒回的走上了閣樓。
她躺在床上,卻怎麽也睡不着,耳朵裏全是樓下細碎的聲音。
也不知道他在幹什麽,他也一時沒有再上樓。
陳明祝覺得自己今天真是喝得腦子不清晰了。他去樓下找了解酒藥吃了,又去洗了個澡清醒清醒,直到感覺自己身上酒味應該散得差不多了,他才走上閣樓。
閣樓上林生瑜正背對着門口,床頭的小燈亮着,照得她的背影孤零零的一個。
陳明祝爬上床,掀開被子從後摟住了她。
他神智已然清醒了,問她:“為什麽生氣了?”
林生瑜知道他不可能真走掉,感覺到他上來哄她了,也覺得理所當然。
“沒什麽,睡吧。”
“生瑜,說真話。”陳明祝的聲音裏多了幾分鄭重。
林生瑜頓了好一會,才有些僵硬地開口道:“我今天想叫你來接我的。”
“那為什麽不說呢?”
“你不是在喝酒嗎?”
“可以找代駕。你說要接,我還能不來嗎?”
這不是林生瑜想聽的答案,她更煩躁,“算了。”
“什麽算了?有什麽就說清楚,好不好?”
林生瑜只可能和他說少喝酒,而他也不可能不喝,就算不好的生活習慣能改,可他畢竟工作少不了應酬,讓他許諾不可能實現的承諾,以後反倒更傷感情。
“我困了,要睡了。”
她到最後也還是沒有說出那個不舒服的點。
那不僅是對他生活習慣的不滿,更是對未來不确定的不安。
陪着她幹躺了很久,直到确認她已經睡着了,陳明祝才起身,去樓下陽臺上抽了一根煙。
他看了眼手機消息,生意夥伴有些不滿他中途逃局,讓他下次回請。
已經猜到林生瑜是因為他喝酒這件事而生氣,陳明祝只對他們打了個哈哈,說下次有時間就請。
他當然知道一個女孩是很難接受他這種泡在酒壇子裏的生活方式的,以前他沒打算要改變,因此也從沒打算要談戀愛。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突然想談戀愛的呢?
是在入冬的第一個夜晚,兩個人站在天橋上,倚靠着圍欄一個喝啤酒一個喝可樂。
那天他很想找一個不那麽熟的人說一些話。
她在聽他說完“一個朋友”家裏複雜的親緣關系後,沒有說任何話,而是長長地打了一個氣嗝,情緒低迷的陳明祝一時笑得險些岔氣。
她也沒有惱怒,微愣後,兩個人像鵝一樣在天橋上笑瘋了。
那是陳明祝第一次沒有在酒精的作用下感覺到了一種簡單的幸福和快樂。
他突然很想很想和眼前這個永遠積極樂觀的女孩談一次戀愛——
也是唯一一次戀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