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Chapter 難逃
Chapter 43 難逃
“測算數據不對,重新做。”
謝深秋虛弱地靠着牆,潔白的襯衫沾滿了黑紅色的血跡,他維持着同一個姿勢很久沒有動過,臉上找不到半點活人的影子。
霍瀾青掃到監控器,微微擰緊眉頭。他攥緊那幾張實驗報告,忍不住出聲:“老師,二十四小時了,深秋的身體消耗已經到了極限,再繼續下去恐怕他扛不過去了。”
“扛不過去?”
“我看他硬氣得很呢!”
費啓南嗤笑道:“二十四個小時了,不僅人沒有進入抑郁狀态,反而和我們對抗得越來越起勁,你說這是為什麽?”
霍瀾青想了想,說:“他的人格結構像是一個三角形框架,外套了無數層大大小小的同心圓,這種人格往往外柔內剛。外面的圓心層柔軟易碎,容易被傷害被摧毀,但裏層的內核卻堅如磐石不可撼動。如果始終無法擊敗這個“保護者”子人格,那我們的解構程序就無法完成,他不會相信我們說的任何話,也就談不上重塑人格。”
費啓南嘆了一口氣,坐到長椅上。
“說說你的思路。”
霍瀾青道:“我研究了深秋的過往背景,他渴望的東西很簡單,無非就是世俗裏的成就以及能夠被親生父親認可的光環。性格薄弱點有兩項,一是社會支持,二是人際關系。我們的實驗方案也是圍繞卸掉全部支撐子人格正常運轉的社會關系展開的。就目前來看,衆叛親離取得了一定效果。”
費啓南擡頭瞥他一眼,伸出手指點了點監控攝像屏,笑了:“你看他,現在有什麽社會支持可言,親人反目愛人算計,不照樣在籠子裏活碰亂跳的。就算再拿五百只老鼠送進去,也一樣會被殺幹淨。”
費啓南感慨道:“這個子人格是塊硬骨頭。”
霍瀾青微微眯起眼,畫面裏渾身髒污的男人讓他想起幾年前那個叫艾米的心理咨詢師,她在創傷回溯階段也是一副寧死不屈的模樣,可最後的死亡卻令人措手不及。有了這樣的前車之鑒,他對謝深秋處處小心,生怕實驗環節再出差錯。
“要不要先做一個自殺危機評估。”
“沒那個必要。”
Advertisement
費啓南道:“謝深秋求死的概率連百分之一都不到,他人生的使命尚未完成,同時又對人與人之間的親密關系抱有幻想。兩股力量只會拽着他往一意孤行的方向上狂奔,這個過程會非常痛苦,但不會走向死亡。實驗結果落在他身上只有兩種可能,要麽我們贏,要麽他贏。”
霍瀾青接話:“如果他贏了,是不是能證明我們一開始的假設就不成立呢?”
話音剛落,監控裏的氣氛跌至冰點。
費啓南琢磨着他這兩句話不鹹不淡的話,微微擡起眼皮,深褐色的眼瞳裏不帶一絲溫度:“你很希望他贏,是嗎?”
霍瀾青垂下眼簾:“我沒有這麽說。”
“謝深秋贏了,你就再也沒有走進他心裏的機會了。可如果他輸,至少他的人還會陪着你很久很久。總有一天他會接受你。”
費啓南目露精光:“也許對他來說,渴望的東西并不是表面上的世俗成就。這些名利聲色根本是他生來就有的,是背後更深刻之物的象征。所以在社會支持消失後,他的子人格還可以獨立運轉。你可還記得,那場庭審之後謝深秋做了什麽?”
霍瀾青想了想,“他去找魏靖澤了。”
“對,受挫以後還執念着要去找他最愛的,卻可能一直是在傷害他的那個人。這才真正的人格模式,他要的,是愛。”
費啓南起身執筆,在潔白光滑的白板上羅列出了部分人格結構圖,用醒目的紅色馬克筆在“親密關系”四個字上打了叉:“如果你能斷掉他對親密關系最後一點美好幻想,就能順利摧毀“保護者子人格”,他的人格才算全部打碎完成。”
霍瀾青捏了捏拳:“非要這樣嗎。”
費啓南看了他一眼:“別裝了孩子,你知道我在說什麽,你也很期待的是不是?”
”我只想要他愛上我,并不想傷他性命。”
“他會愛你的,去做吧。”
禁閉室的房門緩緩打開了,謝深秋見到了久違的光亮,聽見了皮鞋踏在地上的輕響。
這一刻的聲光竟如此可貴,他瀕死的靈魂漸漸有了蘇醒的跡象。沒有在漫長黑夜裏行走過的人,是無法明白這種感覺的。
那雙鞋的主人在他身旁站定,然後微微俯身蹲下,伸手蹭掉他唇角嫣紅的血。霍瀾青的目光帶着一絲難言的悲憫,溫熱的指腹輕輕摩挲着他瘦得有些脫相的臉頰:“從沒見過你像現在這樣狼狽,但還是恭喜你挺過來。
謝深秋掀了掀沉重的眼皮,漆黑的瞳孔裏倒映的不知是恨還是懼。他緩緩擡起滿是傷口的手,蒼白的五指用力扯緊霍瀾青的前襟衣領,虛弱沙啞地出聲:“水,給我水。”
霍瀾青沒有言語,他溫柔地抱起地上沾滿血跡髒污的男人,踏出了漆黑的禁閉室。
“你聽話,我給你水喝。”
面前是一條寂靜的走廊,鋪着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地磚,牆體裝飾有镂刻雕花緊挨着整扇半橢圓式的玻璃窗,柔和的壁燈暖光照亮了前方并不遠的路。謝深秋本以為自己身處銅牆鐵壁的牢籠,卻不成想出來以後看到的是極具家居感的環境。
一道驚雷掠過,引來了暴雨傾盆。
他有氣無力地貼在霍瀾青懷裏,目光掃過一扇扇凝了霧濕漉漉的窗戶,外面空曠的草地上隐約有幾處歐式風格的建築。
“這是……哪裏?”
霍瀾青抱着他走得很穩:“溫哥華。”
謝深秋輕皺起了眉:“我們在國外。”
“嗯。”
他突然掙紮起來,用力搡了霍瀾青一把,結果自己沒站穩“咚”地摔了下去。謝深秋舔了舔皲裂的嘴唇,手撐住窗沿半跪在地上。他微微仰頭瞪着兩米外面無表情的男人,眼裏寫滿了震驚:“你怎麽能不問我,就擅自做主帶我來這兒?”
霍瀾青緩緩走向他,蹲下身與他平視。
“問了你,你也不會心甘情願和我來。你只會惱羞成怒,就像現在這樣。”深邃的瞳孔倒映出謝深秋脆弱但憤怒的模樣,霍瀾青忍不住想要拂去他額頭的灰塵,卻被他偏頭躲開了,探出去的手指撫了個空。
“我不要待在這裏,我要回去。”
謝深秋掙紮着站起來,幾天不吃不喝他的身體能量消耗很大,思考力也大幅度下降,一個簡單的直立動作都要靠牆喘息好久。
禁閉室成堆的死老鼠讓他仍心有餘悸,霍瀾青不是來救他的,至少不完全是。留下來只會淪為別人砧板上的肉,直覺告訴他這裏很不對勁很危險,他得趕緊離開。
“我以為我救了你,會讓你心存感激,或者哪怕正眼瞧我一瞧。”
霍瀾青負手綴在謝深秋身後,看着不遠處頭也不回決絕向前挪的男人,就像野貓在看自己爪下垂死掙紮的老鼠。他陰沉着臉,表情似乎有點受傷:“深秋,人格實驗項目你是簽了字的,你得清楚很多事靠躲沒有用。”
謝深秋走得太急,弓着後背劇烈咳嗽起來。
“更何況你回去了又能找誰?”
霍瀾青失了耐性追上他,一把将人推在牆上:“國內你的名聲早就臭了,現在誰還敢往你身邊湊。出事的時候,你父親和你那幾個親哥哥拼了命的要保錦華;你最親最愛的魏教授當衆拆你的臺;官方協會忙着撇清關系,而你我這些年培養了那麽多的咨詢師同事、結交了那麽多同僚,你看他們有誰站出來為你說過一句話嗎?”
謝深秋紅了眼圈,他什麽也沒說,只是不停地推搡着霍瀾青掐在他脖子上的手。
“只有我,深秋!”
霍瀾青漸漸收緊五指,緩緩發力:“只有我願意收留你,願意陪着你。”
“咳咳咳,放、放開,我喘不過氣了。”
喉嚨上的壓迫感驟然消失,謝深秋額頭上已經起了層薄汗。他從沒見過霍瀾青這樣陰郁霸道的模樣,一瞬間竟有些恍惚。可惜他天生不願被人管束,謝宗佑的嚴苛要求沒能擋得住他要飛出金絲籠的心,霍瀾青也不能。
謝深秋邁開步子小心翼翼地走,缺水缺糧的五髒六腑絞得生疼。即便如此他也沒停下,短短的回廊眨眼間就走到了盡頭。
油鹽不進的态度終于惹惱了霍瀾青,眼看着人要下樓梯,他幾乎是拉着謝深秋蠻橫地将人拖回懷裏,怒不可遏地斥道:“你非要逼我動手是不是,你就這麽讨厭我?”
“放開我,松手——”
謝深秋拼了命地掙紮,他兩只手都被霍瀾青攥到跟前,用那雙布滿紅血絲的眼睛兇狠地瞪着他:“把我關進黑屋裏,又放老鼠進來咬人,你早該知道是這種結果!”
他瘋了似的推搡着,用盡渾身的力氣也不過是讓霍瀾青将他箍在胸前越來越緊,尖銳的刺痛穿透了皮膚,謝深秋的餘光瞥見了沒入他肩膀處的長針,透明的藥液正緩慢推進身體裏。他張了張唇,驚恐的目光裏映出霍瀾青淡定的模樣。
“霍瀾青,你……”
“別怕,只是讓你睡一覺而已。”
強勁的藥效幾秒內流向了四肢百骸,謝深秋眼睜睜看着自己的手輕飄飄垂下去,他還想說點什麽,意志與藥物頑強抵抗了幾分鐘,卻還是猝然跌入了噩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