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Chapter 誣陷
Chapter 39 誣陷
心理協會在次日零點發布了一則公告。
就鹿溪臨床心理中心咨詢師謝深秋侵害未成年來訪者權益一案,寫下了寥寥幾行字的聲明內容,大意是在案件尚未水落石出前會持續關注此案,如案件證據确鑿屬實将在協會內部永久除名謝深秋,剝奪其協會會員的資格,交由法院處理。
而錦華的公關部也沒有閑着,早就給自家老板寫了篇聲情并茂的稿子發布在官方平臺,詳述他們集團是如何如何清白,并艾特了鹿溪的官博,號召廣大網友共同關注開庭當天的庭前直播與案件審理的全過程。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這兩場直播上。
開庭日,早上七點五十分,鹿溪會議室。
齊爍帶着錦華兩位高管火急火燎地奔進會議室大門,神色緊張:“還沒有聯系到魏靖澤嗎,他的證明報告到底給沒給你們?”
謝深秋一遍遍撥號,聽到的永遠是忙音。
“我來打,你別急。”
霍瀾青拍了拍謝深秋的肩膀,從通訊錄裏調出周安的電話撥了過去。幾分鐘後他轉向衆人又看向謝深秋,忽然說:“周安說魏教授昨天已經把診斷報告轉交寧璐了,說是你讓她去拿的。”
謝深秋擰起眉:“我什麽時候讓她去了。”
他一直在等魏靖澤的消息,從醫院回到家那天就在琢磨怎麽能借着取報告這事兩人再見一面,沒想到等來了這麽荒唐的事。寧璐今天沒來上班也沒有請假,偏偏就是這個時候出了亂子。
齊爍滿臉的不高興:“魏靖澤人呢,讓他再開一份過來,沒備份嗎?”
霍瀾青說:“他這個時間應該在門診查房,流水機器保存不了那麽久,再開要再測評,馬上就要聯動直播了,時間來不及。”
謝深秋道:“寧璐住哪裏,我現在去找她。”
“你留下吧。”霍瀾青看了眼時間,攔住謝深秋:“我跟秦舟去她家看看,争取開庭前把資料帶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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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點一刻,主持人進入直播間熱場。
屏幕前的彈幕滾動了起來,密密麻麻寫着一串串的小字飄過——
“不是說直播間今天有驚喜?”
“你們準備怎麽自證清白?”
“父女亂-倫可真能瞎編,洗得白嗎?”
“路過,我是來抽獎的,抽獎啥時候開始。”
“啊啊啊我磕這個咨詢師的顏啊,這麽美好的人肯定是被誣陷的,給謝老師打call!”
“前邊磕顏那位慢點飄,等等我~”
八點三十分整,疾控中心大樓外的早點攤上圍了三三兩兩的人,李仁忠提溜着一份炒河粉從人群中擠出來,蹲在牆角狼吞虎咽吃光了。這是他幾個月來吃過的最豐盛的早餐,花光了一整天的夥食費。李仁忠沾了油的手往褲子上蹭了蹭,吧唧吧唧嘴,揣着袖子低頭進了醫院的挂號大廳。
“挂個專家號。”他往櫥窗裏遞了十幾塊。
櫃臺小姑娘頭也沒擡:“哪裏不舒服呀?”
“頭疼。”李仁忠冷道:“我要魏靖澤的號。”
挂號單和零錢一并從櫥窗裏遞了出來,小護士依然沒看他:“十九號,大廳等一會兒,注意電子滾動屏,有你名字了再上去。”
李仁忠捏着手裏的零錢,挺直了腰杆坐在大廳一排休息椅的最中央。正對的宣傳海報牆上有專家們的半身照,他一眼就認出了魏靖澤,那個曾在譽瀾滄江為他進行心理診斷的精神科醫生。
失業将近十個月,每天都是煉獄般煎熬,他來過疾控中心兩三次,每次要麽是魏靖澤人不在,要麽是他身上的零錢根本不足以挂到一個專家號。他撿了幾個月的廢品,終于攢夠了這筆錢才特地跑過來會一會當初發現他心理疾病的“恩人”。
今日魏教授的門診開張時間極其得晚。
轉眼到了早上九點整,直播間的觀看人數從開始的幾千人飙升到破三十萬,主持人将事件的來龍去脈與網友澄清後,切到了和魏靖澤連線的畫面。魏教授身穿白大褂,一絲不茍地坐在他空空蕩蕩的辦公室裏,在主持人熱情的呼聲中與網友見面。
謝深秋屏息凝神,注視着直播屏幕裏久違了的男人,很久很久都沒有說話。魏靖澤五官輪廓英挺,人好像比離開廣州時又瘦了些。
“謝老師出事的時候我人并不在廣州,”魏靖澤看着鏡頭娓娓道來,那雙漆黑深邃的眼睛仿佛能看到人心裏去:“裴琳的案子開庭後必會有所交代,我就不多做評價了。今天受邀來到直播間,主要是為鹿溪心理中心的合作夥伴澄清一個事實。而在這之前,我想先說點題外話。”
沙發上的齊爍敏感地擡起眼皮,望向電腦。
“青少年時代我有幸與謝老師背後的家族企業錦華投資集團有過交集,如果在場諸位有與我年紀相仿的人,應該對十幾年前那起醫患糾紛傷人案還有印象吧。”
直播彈幕裏飄過一行行小字:
“十幾年前的醫患糾紛傷人案?”
“為什麽忽然提起陳年舊事,今天不是鹿溪當事人的澄清直播專場嘛。”
“好像聽爸媽說起過,挺慘的一個案子,病人家屬捅死了醫生,紮了十幾刀當場斃命,後來嫌疑人判了無期。”
“哇,驚天大瓜!十幾年前我才兩歲诶,有人能科普一下嗎,這是哪兒的案子呀?”
魏靖澤漸漸冷了臉:“事發地在北京,這起傷人糾紛和錦華旗下投資的創輝醫藥公司售賣假藥以及不符合醫藥标準的試劑有關,死亡人總共有兩個。一個是當初到醫院檢查身體的樊梨花,另一個是我的母親許沫。”
齊爍驟然起身開門,沖着門外怒喊:“去通知主持人,把魏靖澤的連線給我掐了!”
謝深秋僵坐在沙發裏,五指緊攥扣進掌心,微微刺痛從手掌流竄到四肢百骸。畫面裏的魏靖澤依然滔滔不絕,眼底早已沒有了往日的光芒。他聲情并茂地控訴着錦華的一切,謝深秋三個字從始至終沒有出現在他口中。
又一次被戲耍的難過甚至蓋過了憤怒,魏靖澤說要幫忙的時候他連懷疑都沒有過,安排好了一切眼巴巴地等着今天的直播,就等來這樣驚天動地泣鬼神的狼狽結果!
謝深秋是不是清白已經無法再去證明,任何人在圍觀了直播間那樣的指控後都不會再相信錦華、鹿溪以及他的半句話、半個字。
“……我的外甥女之所以重傷住院也因往事未決而起,所以我不得不在今天這個場合公開十幾年來魏家遭受到的……”
謝深秋盯着屏幕,目眦欲裂。
直播間彈幕裏刷起一片謾罵字句,直播忽然中斷了,此時是早上九點二十二分。
臺北象徽莊園亂成了一團,謝宗承踹翻了眼前昂貴的石桌,連帶着那臺性能良好的筆記本也遭了殃:“姓魏的這個狗雜種,當年就該連他一起弄死,我叱咤商場幾十年沒想到老了還會陰溝裏翻船,栽在他手裏!”
“爸,你消消氣,英麟已經派人去錦華總部了。”成熟穩重的謝英麒扶着父親坐下,給弟弟發消息。
“叫他務必動作快。”謝宗承氣得咳嗽:“想過幾天安生日子都不能,老二家那兩個不省心的孩子是鐵了心要扳倒我了。”
謝英麒眯起眼睛:“放心吧爸爸,齊爍他們如今自顧不暇,找來魏靖澤澄清證明根本就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爛招數,恐怕他們也沒算到這個人會失控,現在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深秋,他絕不會比我們更好過。”
手機屏忽然亮了,謝英麟掃了眼消息推送,唇角微微揚起一個弧度:【一切就緒,随時動手。】
疾控中心大廳的叫號屏幕開始滾動,李仁忠在登記隊伍的末尾徘徊了一會兒,見不遠處年邁的老婆婆拄着拐杖顫顫巍巍坐到椅子上休息,他連忙湊上前插進了隊伍中央,無視身後病患的憤怒和謾罵,厚着臉皮站在原地就是不動彈,惹得老婆婆沒辦法擺了擺手,這才暫時平息了沖突。
九點三十五,法院庭審現場。
原告律師坐在裴明亮身旁滔滔不絕地講着,庭審現場沒有裴琳的影子,只有她父親獨自坐鎮控訴鹿溪和謝深秋在咨詢過程中所做的一切違規行為。謝深秋坐在被告席上,仿佛還沒從那場直播的餘韻中緩過來,默不作聲等待着霍瀾青歸來,等着拿到那份關鍵證據盡早結束這場無聊的鬧劇。
“謝先生,關于裴琳以未成年人身份獨自與你進行心理咨詢,而你和心理咨詢機構卻沒有及時通知家長,這件事你怎麽解釋?”
謝深秋緩緩擡起眼皮,看到了原告律師微微上揚的唇角:“裴琳的家長簽名是僞造的,首次咨詢我們見到了她花錢雇來的那位女士,在信息不對稱的條件下,我和公司都有理由相信她是在監護人陪同下進行的咨詢。”
“簽名呢?”原告律師問:“寫的是誰的名字?”
謝深秋答:“裴琳本人和她母親的。”
“可這位女士并不是她真正的母親。”
原告律師欠了欠身:“也就是說,實際的心理咨詢知情同意書上只有一個未成年人簽字,在沒有任何監護人同意的情況下,你們擅自向未成年人提供了心理咨詢服務。”
“請原告律師注意一點。”
謝深秋身旁的律師突然出聲:“合同簽署時裴琳已年滿十周歲,她非常清楚這份心理咨詢合同的效力以及雙方分別要做出怎樣的服務價值交換。且單從公司和咨詢師角度而言,并不具備對來訪者真實家庭情況的調查能力和權力,有僞造的監護人簽名,咨詢師就有理由相信合同有效為真。
倘若真正的監護人裴先生拒絕合同真實有效,那麽基于裴琳和那位女士共同的欺詐行為,請求法院追加實際簽字人李婕女士為無獨立請求權第三人,重審此案。我們也将提供更多實際證據來證明公司的清白。”
“你們簡直血口噴人!”
裴明亮拍案而起,痛斥被告:“明明是這個咨詢師水平不行,給我女兒進行催眠治療還治出了一堆奇奇怪怪的記憶,你這樣傷害我家庭的名譽,不該跟我們道歉賠償嗎?”
謝深秋瞪着他:“你自己做了什麽自己心裏清楚。”
“你再給我說一遍,是不是想打架?!”
“咚咚咚——”
法錘敲了三下,審判長板着臉:“原被告注意法庭紀律,再這麽激動就出去冷靜冷靜。”
庭審觀衆席上,齊爍雙臂環抱一個勁兒看表,霍瀾青已經出去很久了,到現在連電話都沒有一個,到底找到寧璐了沒有。
“齊總,”陪同高管湊近他耳邊道:“今天的辯護策略和我們之前商量的不太一樣啊。”
齊爍看了眼庭前,頓道:“律師在拖時間。”
拖到那份心理健康測評報告送過來,至少能給庭審和輿論一個完美的交代。昨天之前他始終這麽盼望着,可今早魏靖澤那倒打一耙的操作讓齊爍也心不定了。
這份報告真的沒問題嗎,他得在它作為呈堂證供之前先檢查一番才行。
十點整,庭審進入了新一輪的焦灼對戰。
原告律師道:“我們的訴求很簡單,希望鹿溪以及謝老師本人承擔起催眠治療中技術失誤的責任,對已經給未成年人心理造成的陰影進行賠償,公開道歉恢複裴先生的名譽。”
謝深秋攥緊了五指,裴明亮哪裏是要道歉,根本就是要斷掉他的從業生涯道路。一位心理咨詢師公開承認技術失誤造成的事故,業內人會怎樣看他,協會又會怎麽處理他。
何況這種構陷完全是子虛烏有。
“那也請原告明确一個事實,鹿溪公司以及謝深秋個人并未在知情裴琳催眠內容的情況下對外進行宣傳公布。對未成年子女實施強-奸本就在心理咨詢的保密例外中,而我們的咨詢師因尊重裴琳的顧慮,故而選擇了相信她。如果當初是我們先報了警,恐怕二位今天也很難坐在原告席上了。”
裴明亮臉色青紫,眼底流露出幾分尴尬。
原告律師笑了笑:“對,當時沒有報警,因為你們沒有确鑿的證據證明案件真實性,所有有關強-奸的內容都是咨詢師自編自導自演的橋段,在那場催眠治療中裴琳被植入了不屬于自己的淩亂記憶,這恰恰說明了我的當事人裴先生的清白。”
辯護律師翻開了提早準備好的資料,不疾不徐繼續道:“這裏有一份關于催眠治療過程的文字咨詢記錄,請各位查看3號證據。在最初的誘導催眠結束後,來訪者裴琳進入了深度催眠,她将她個人的所思所想表達出來,我們的咨詢師僅僅是做了記錄,并沒有添加任何不合理的描述。”
“原告抗議,3號證據由咨詢師本人書寫,請求法院審查其真實性和證明效力。”
“抗議無效。”審判長轉向被告:“請繼續。”
辯護律師繼續道:“能夠對證據真實性産生質疑的唯一當事人就是裴琳,而她今天沒有到場。我想請問原告,裴琳拒絕出庭是否也意味着她本人是默認了咨詢師證據屬實的呢?”
裴明亮氣極道:“你們有病吧?這種事我閨女怎麽到場,她不來是因為相信我,而不是因為你們這群烏合之衆的騙子!”
法錘再次敲下,審判長的聲音再度響起:
“被告律師,請不要刻意引導原告做不切實際的結論假設,擾亂庭審方向。”
“既然裴琳無法到場,我們也不必糾結揣測她的意願,”原告律師舉起一份牛皮紙袋的案件資料,鄭重對全場道:“開庭前我方收到了一份新證據,有關本案咨詢師謝深秋的心理健康測評報告。我想,這份報告的診斷結果足以推翻由他自己撰寫的咨詢記錄,請審判長和各位審判員過目。”
此話一出,被告席上的兩人均是一愣。
齊爍兜裏的手機嗡嗡震動着,他看到來電顯示立刻将電話貼耳壓低了聲音:“你怎麽現在才打電話來,資料找到了嗎?”
霍瀾青:“寧璐失蹤,資料不見了。”
審判長擰着眉頭接過書記員手裏的材料,嘴裏還不忘數落兩句:“新證據提交要提前備案,你們這樣做事不符合程序,稍後休庭,擇日再審。”
審判庭後碩大的投影屏清晰顯示出謝深秋的心理健康報告,所有的測評結果都由精神疾控中心出具,簽字醫生是魏靖澤。
診斷結果:B類人格障礙-邊緣型。
“本案咨詢師個人心理健康狀況存在嚴重問題,”原告律師趁熱打鐵:“故我方有理由懷疑他所撰寫的咨詢報告是否真實還原了催眠治療的全過程,不能作為有效證據證明……”
再後來律師說的話,謝深秋已經不記得了。
他只記得自己沖向審判長奪過了那份檢查報告,所有的項目都是檢查當天做過的,最後一頁魏靖澤的簽字他看了又看——
熟悉的花式連筆簽名,一筆一劃他都見過無數次,是魏靖澤親手簽上去的。
血淋淋的殘忍現實面前,謝深秋終于再也騙不了自己。他扶着桌子穩住了身體,連檢查報告掉在腳邊也渾然不覺。五髒六腑的器官都生生攪在一起,疼得他彎下了腰。
庭審直播已經結束,離開法院的大門立刻就會面臨鋪天蓋地的審問和職責,而這份由精神科“權威”醫生出具的診斷報告,就是壓死謝深秋的最後一根稻草。
從未想過會被魏靖澤算計,捅他最深一刀的人,紮得他渾身血流不止的人,就是他夢寐以求想要共度一生的男人。
“深秋,你起來。”
齊爍走上庭審臺去拉他,雙目裏的震怒和心疼根本掩飾不住:“我們去找別人做鑒定,你我都給過姓魏的機會了,是他自己不要的,所以我不會再手下留情了。”
“我想知道原因。”
謝深秋擡頭:“哥,我得知道原因!”
“你還不死心嗎,你還想讓他傷害多少次?”
謝深秋推開他站起來,踉踉跄跄往門外走,聲音帶着幾分顫抖:“他有什麽權利這麽對我,我要聽他親口說清楚,我要去找他!”
十點零五分,疾控中心門診部排到了十八號,李仁忠摸了摸衣服裏那柄堅硬鋒利的金屬,面無表情推開了魏靖澤辦公室的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