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Chapter 血親
Chapter 18 血親
“深秋,別彈琴了,快出來玩,我帶你去看白色的太陽。”幽遠明亮的少年咯咯笑着,從象徽莊園外碧綠的草坪上一路小跑進屋,用他那雙沾着露水的手拉起年幼的弟弟,歡聲高唱着往門外沖。
幼年的謝深秋被他拽得一個踉跄,險些掉進剛灑過水的草地裏:“哥哥你等等我,什麽太陽呀我不想看,琴還沒練完。”
“我知道,你看天上!”
兩個童稚少年一同揚起頭來,手掌在額頭前搭了個涼棚直視太陽,今天的溫度不冷不熱剛剛好,白色的雲霧稀薄,陽光也是淺白色的,像鍋裏熬幹了的糖霜。
“怎麽樣是不是很好看?”
年長的哥哥用胳膊肘摟住弟弟的肩膀,兩人勾肩搭背地往草地外面走:“房裏太悶了就應該多出來走走嘛,靈感都是誕生在大自然裏的,一會兒回家我們就把太陽畫下來,當作送給媽媽的禮物。”
謝深秋記憶中最後一次拉他的手去看太陽,那個白色太陽的形狀印刻在心底許多許多年。耳邊少年歡快的聲音早已不在,取而代之的是瘦小的身體靜靜躺在白布下的畫面。
謝明博死了,死在一個莫名其妙的午後。
汽車輪胎将人碾得屍首分離,脖子處的骨頭軟塌塌的,那顆腦袋以一種奇怪別扭的角度銜接着殘破不堪的身體。沒有人告訴謝深秋為什麽年僅七歲的哥哥會遭遇如此慘烈的車禍,直到仆人抱走他的那一刻,他還聲嘶力竭地叫着哥哥。
“深秋,從今天起,你要帶着屬于明博的那份責任好好活下去。”
謝深秋努力仰起頭來看父親,謝宗佑筆直的身體站在他面前仿佛一座巋然不動的山峰,那個時候的父親冷冰冰的,謝明博的死并未喚起他多少悲傷的情緒,他只是站着,像無數次訓斥孩子那樣擲地有聲——
“收起你那些不切實際的幻想,謝家的人生來就帶着榮耀家族的使命,明博不在了,你必須要給我争一口氣。這個世界不缺鋼琴師也不缺畫家,但謝家需要你,我會傾盡全部的資源來培養你,直到你長大成材為止。”
管家将一個怯生生的男孩帶了進來。
那個孩子年紀比謝明博還大了些,被謝宗佑一把推到他面前:“從今以後,你們兩個是兄弟,他叫齊爍,是你哥哥。”
謝深秋似乎被吓到了,往後退了兩步顫抖地說:“我哥哥叫謝明博,他已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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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準再提謝明博這個名字!”
“你記住,你現在只有一個哥哥,叫齊爍。”
謝深秋和齊爍的緣分就在那個微妙的下午,被父親強行拽到了一起。起初幾個月兩個人誰也不理誰,齊爍初來乍到什麽也不敢碰,常常一個人躲在房間裏不出門。僅有的幾次主動示好,也以謝深秋雷打不動的一句“你不是我哥哥,我哥哥已經死了”而告終。
齊爍不敢再找他了,莊園又恢複了寂靜。
兩人關系的轉折出現在一年後。
莊園某棟別墅的地下室裏躺着一具女屍,那是謝深秋此生最恐懼的時刻,他從沒覺得家裏的宅子這麽大,這麽大,瘦小的身影站在地下室門口,瑟縮着,遲疑着,恐慌着一聲一聲地喊:“媽媽,媽、媽媽你醒一醒。”
慌張之中他踉踉跄跄撲向陰冷房間裏那張床上冰冷的人,跪在地上邊哭邊推她:“媽媽,你別吓我,你怎麽了。”
“砰——”
地下室的門猛地拍上了,最後一絲明亮的光線也被隔絕在外,謝深秋吓得坐在地上,手掌按在了僵硬粘稠的東西上,驚叫連連,仔細一看那是只死了很久都已發臭的老鼠。
“救命,開開門,放我出去——”
黑暗,腐臭,僵硬的屍體,還有無處不在的老鼠吱吱喳喳的聲音陪伴他渡過了兩天漫長的時光,管家将謝深秋從地下室抱出來時,他像個木僵的洋娃娃,不說話也不動。
齊爍每晚都來陪他睡覺,那個恐怖的夢魇在幾個月後才漸漸消退。某個明媚的清晨,兩人從柔軟的床上醒來,謝深秋怔愣地看着他,叫出了久違的兩個字:“哥哥。”
淩晨三點五十分,橙黃色壁燈驅散了房間裏的黑暗,床鋪的另一邊空空蕩蕩。魏靖澤這幾日擔心魏曉月的安全,已經連續幾晚都睡在樓上沒有下來過了,謝深秋将地上熟睡的貓抱在腿上,修長的手指滑過湯圓柔軟溫暖的皮毛,一下下撫摸着。
象徽莊園的事,遙遠得像是發生在上輩子。
謝深秋拉開床頭櫃,取出一個古木雕花的白色相框,正面照片裏一家四口依偎在陽光下的草坪上。那個叫謝明博的男孩子,露出兩顆小虎牙沒心沒肺地笑着,旁邊是他們的母親沈雨薇。
“從今天起,你要帶着屬于明博的那份責任好好活下去。”
“不準再提謝明博這個名字!”
“你記住,你現在只有一個哥哥,叫齊爍。”
謝深秋撫過照片上那個少年的笑容,目光黯淡了,喃喃道:“你要是還在就好了。”要是還在的話,媽媽也不會那麽快就郁郁寡歡地離世,我們兩個人就還有數不清的時光看太陽,你繼續走在傳承家族使命的康莊大道上,我繼續做着那個神奇瑰麗藝術家的夢。
就不會像現在這樣,整個家族裏除了我,再也沒人會記得你曾經存在過。
大概是最近思慮太重了,竟然會夢到小時候的事。謝深秋起床洗了把臉敷上面膜,昏昏欲睡的靠在床邊,好不容易熬到上班時間,他獨自開車去了咨詢中心。
臨近年關,人們都在為即将到來的新年積極準備,咨詢業務量遠遠不如前幾個月旺季的時候,咨詢師們忙着趕材料一整天都見不到人,偌大的辦公樓層只有霍瀾青辦公室裏傳來教學視頻播放的聲音——
“創傷後應激障礙一般在創傷事件發生後持續一至三月會逐漸恢複,嚴重時也有一兩年或終生不愈的情況……”
房門輕輕叩響了三聲,謝深秋探進半個身子來輕聲道:“瀾青,在忙嗎?”
“沒事,你快進來說。”
霍瀾青關掉了電腦視頻,拉開門将人請進了辦公室。自從魏靖澤來了以後,他們兩人獨處的時間實在少得可憐,他很意外在這個安靜的早晨謝深秋能主動來找他。
“師兄,前段我們參加的圓桌會議,你好像對流程人員都很熟悉,是不是以前就……”
“深秋,”霍瀾青毫不客氣地打斷了他,眼睛裏充滿期待的光芒漸漸熄滅了,取而代之的是種宿命般的自嘲,他隔着辦公桌望向眼前的人,笑容有些苦澀:“從什麽時候開始,我們之間除了聊工作,就再沒別的了。”
上學的時候明明不是這樣的,那時兩個人會在天寒地凍的天氣裏圍着電磁爐吃火鍋,勾勒着未來美好的生活。
“抱歉,我不是那個意思。”
謝深秋連忙解釋,他能看出霍瀾青眼底的落寞,卻不知該以什麽樣的立場去安慰。也許從他決定走向魏靖澤的那一刻起,就注定和霍瀾青的人生軌道漸行漸遠了。
“……霍瀾青喜歡你。”
“學了這麽多年心理學,我要是連他是不是喜歡你都看不出來,我還在這行混個屁。”
魏靖澤的話猶在耳,回憶起過去種種跡象,謝深秋也越來越不能肯定霍瀾青心裏的那個人一定不是他了。他不想讓維系了這麽久的同門友誼在剎那間分崩離析,于是就一天天裝模作樣地混下去。
所以當霍瀾青試圖挑明他們之間的關系時,謝深秋回避了,內心惶恐不安地沉默着。
“是不是米博彥和你說了什麽?”
霍瀾青長嘆了一口氣:“你想知道四年前我去馬爾代夫幹了什麽是不是。”
“他沒有說什麽。”謝深秋緩緩道:“那天見面他質問你,我看你狀态不是很好,就想過來問問。四年前你說你要出門做項目賺外快,其實就是參加了老師的實驗對嗎?”
“對,”霍瀾青道:“他們選中了我。”
“深秋,你相信我嗎?”
霍瀾青忽然道:“如果我說,我和那位咨詢師的失蹤沒有關系,你信嗎。”
沒等謝深秋回答,他又接着冷冷道:“米博彥是個攻于心計的騙子。馬爾代夫的奈法茹島上,關于他早年混跡在一群混混堆裏靠吃女人軟飯上位的流言到處都是。他本就是個島民的兒子,誤打誤撞進入心理學行業,從業之初許多不堪回首的黑歷史,都被他這些年一點一點擦掉了。這樣的人怎麽有臉跑到你面前來指責我和艾米的事。”
謝深秋看着他,若有所思:“看來你們之間确實有很大的誤會,四年前的個人體驗咨詢到底是在做什麽?”
“對不起,這個我不能說。”
霍瀾青迎上他詫異的目光道:“實驗者以及實驗內容都是完全保密的,我們合同裏的保密條款有這一項。每組不同的實驗對象接收到的實驗任務都不一樣,除了實驗來訪者和咨詢師本人,不會再有項目之外的第三個人知曉具體技術內容。”
“而四年前我們的實驗失敗了。”
霍瀾青沉重道:“我和艾米在咨詢過程裏都出現了嚴重負移情,我被老師遣送回國,而她在去找督導師的路上失蹤了。”
“如果這個世界上除了她的家人朋友,還有什麽人很想找到她下落的話,那個人一定是我而不是米博彥。”霍瀾青哽咽了很久,喉結上下滾動了幾次:“我和她,還有沒說完的很多話。”
依霍瀾青的說辭來看,他們的咨詢并未出現不可控的暴力沖突,所有的脫軌行為僅僅是因為實驗本身失敗,而他對這位叫Amy的咨詢師依然有感情。謝深秋微微簇起眉:“瀾青,你能不能告訴我,四年前米博士到底做了什麽讓你記他記了這麽久。”
霍瀾青眼底閃過一絲兇狠,沉沉道:“米博彥不是圓桌會議受邀人,是他當年一手破壞了我和艾米的實驗咨詢。”